《血髓珠谜案》满袖星河

1、断魂谷求救

　　大梁西南边陲，越城，五月初一。

　　贴身小厮阿福冲进含春楼搂主房间，柳三娘正在对镜描眉。

　　他凑上前低声道：“后院来了位公子，还带着个快没气的活死人，点名要讨‘寒露’！”

　　柳三娘手腕一抖，黛笔在眼角拉出一道长痕。“寒露”——这监察院的接头暗语，已三年无人提及。

　　她“啪”地拍下眉笔：“人在哪？”

　　“东厢桂字房…那公子一身是血，眼神…吓人得很！”

　　柳三娘起身时带翻了胭脂盒，朱砂红的粉末洒了满桌，像一滩新鲜的血。她顾不得收拾，快步穿过回廊，腰间环佩叮当，惊飞了檐下一对鸽子。

　　推开桂字号厢房的门，血腥气扑面而来，榻上躺着个面色青紫的人，塌边站着个正在自行包扎手臂的年轻公子，听到门响，那人转过身来——

　　柳三娘呼吸一滞，好个俊俏的郎君。

　　光透过门窗洒在他脸上，将长睫的阴影细细描摹在冷白脸颊，鼻梁如削玉，唇峰饱满润泽。

　　只是，他的眼睛，明明是风流媚人的桃花眼，可那眼神却像是深潭下蛰伏的凶兽，又似腊月里淬了毒的寒刃。

　　将她从头到脚，剜了个通透。

　　三娘自问阅人无数，可仅仅只是眼神，就让她感到压力，心慌，这还是第一个。

　　听说监查院新上任一位提司大人，端的是一副好容貌，行事却甚是狠辣，莫非就是这位？

　　她心念电转，面上却绽开一抹慵懒媚笑，倚着门框，“这才刚过酉时，公子找乐子，可来得有点早呢？”

　　年轻公子淡淡道：“听说这含春楼，有一种叫‘寒露’的茶，茶香醉人，特地来尝尝。”

　　声线清润温和，与刚才的萧杀冷寂判若两人。

　　“寒露？”柳三娘眼波流转，扭着水蛇腰一步步走近，染着蔻丹的指甲似无意般轻轻划过他的衣襟，感受着布料下紧绷的肌肉。

　　“这茶名儿雅致，可价钱…更‘雅致’呢。”

　　她吐气如兰，几乎贴到他身上，“公子是生面孔，这茶，可不随便卖。”

　　另一只手如灵蛇般滑向他的腰间，看似是在调情依附，实则在瞬息之间，指尖已精准地触碰到他袍服下硬物的轮廓——那是一块令牌的形状。

　　就在她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却意外蹭过他腰间另一侧一个鼓囊囊、质地柔软的小袋子。

　　触感奇特，绝非兵器或金银。

　　她指尖微顿，就着贴近的姿势，极轻地捏了一下。

　　软软的，颗粒状，这是什么？

　　忽觉腕上一紧，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如铁钳般扣住她。

　　他没有推开她，反而就着她贴近的姿势，偏头凑近她，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和一种……近乎戏谑的冷淡：

　　“摸够了？”

　　“令牌在左边，右边，是糖。”

　　糖？三娘震惊，一个携着垂死之人、满身煞气的矜贵公子，腰间竟揣着一包……糖？

　　“怎么——”他顿了顿，松开了三娘，三娘趁势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他语气里那种调侃意味更浓了，“三娘也想吃？”

　　而他竟真的伸手探入锦囊，取出一颗半透明的琥珀色软糖。

　　三娘愣在原地。

　　他却已将那颗软糖放入嘴里，缓慢的咀嚼着……

　　与屋内未散的血腥气、他袖口的暗红、以及那双冷峻的眼睛，构成一幅极其诡谲的画面。

　　而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直到他吃完那颗糖，他才缓缓说“九月初三夜…”

　　这后半句“露似真珠月似弓”，轰的一声在她脑中炸响——这是老院正给她的最高级别切口，非心腹不能知！

　　至此，她心中再无怀疑。

　　所有媚态在顷刻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如同换了一个人。

　　她敛衽行礼：“属下柳三娘，参见大人。”

　　年轻公子这才掏出监察院提司令牌，在她眼前亮明：“周明宣。”随即道：“昨夜贡船在鬼见愁遇袭，不但云中国进献的至宝血髓珠被掉包，永昌郡王也中了剧毒。”

　　三娘闻言，脸上血色“唰”地褪尽，连指尖都瞬间冰凉。

　　血髓珠……永昌郡王……

　　这两件事单拎出来任何一件，都足以让朝野震动。

　　陛下今年四十七，至今膝下无子，唯偏疼孙子辈里李时砚一些，自然有各种猜测，此次云中国战败，献上可延年益寿的国中至宝血髓珠，据说这血髓珠出自万年血蚌，不止可延年益寿，还可助力子嗣。

　　盗血髓珠，杀永昌郡王，这分明是有人……

　　她猛的看向榻上的伤者，声音因极度惊骇而压得极低：“大人，这里人多眼杂，还是去老仓，行事便宜。”

　　周明宣点了点头。

　　半刻钟后，早已退休多年的监察院密使，如今素心斋医馆的掌柜于成于大夫，被秘密请到城南甜水巷的一处小院。

　　见礼后，他放下那具边角磨得发亮的旧药箱，小心翼翼地拨开了伤者的衣襟。

　　只见伤者左胸的箭伤周围，蛛网般的黑纹正缓缓扩散，仿佛有活物在皮下蠕动。

　　他束手道："启禀大人，这位公子中的是千丝绕，此毒凶险，中者三日之内，必受尽折磨而亡。"

　　周明宣：“可有解毒之法？”

　　于大夫摇了摇头："这千丝绕以阿芙蓉为君，龙脑香为臣，佐以尸虫粉、乌头蛛等七种奇毒。不知配伍顺序，纵有解药也无异于催命符..."他忽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除非..."说完，又踟蹰了片刻才又说：

　　"除非请哪位断魂谷的夜叉仙子出手，或有一线生机。"

　　"不妥！"柳三娘脱口而出，转而向周明宣解释道："且先不说这夜叉仙子身份不明，行事诡异，单说她所住的地方，都没办法进去。”

　　“咱们越城这地界，气候湿热，城里头毒虫尚且防不胜防，更别提城外那终年锁在云雾瘴气里的老林子了。”

　　她指尖鲜红的蔻丹在茶杯里轻轻一蘸，在木桌上晕开一道蜿蜒的水痕：“这其中，又属断魂谷最是凶险。谷里毒虫异兽横行不说，终年弥漫着七彩毒瘴——白日里瞧着霞光流转，美不胜收，可人畜只要沾上一丝……”

　　她声音陡然转冷，指尖在谷道尽头重重一顿：“不出一时三刻，便会浑身溃烂而亡。”

　　“几年前有伙不要命的悍匪，说是谷里有宝藏。之后被人发现时……”

　　她话音微顿：“十三个彪形大汉，像晾腊肉似的，齐刷刷吊在谷口那棵老榕树下。浑身上下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还在滴溜溜地转呢！”

　　三娘倾身向前，眼底掠过一丝诡光：

　　“所以这断魂谷去不得，别说求医问药，就是去的人，那也是有命进没命出。”

　　于大夫捻了捻胡须，接口道：“三娘所言不差，这断魂谷确实难行，不过我曾听人说过，寅时谷中瘴气最弱，只要沿着溪水白石走，是可以进谷的，为了救人，老夫觉得或可一试。”

　　柳三娘忽地轻笑一声：“哦？这倒奇了。”她斜睨着于大夫，“若我没记错，您与这位‘夜叉仙子’，可是有旧怨在身。一年前，杜神医牵头医行会联手对付夜叉仙子，您可没少出力，最后闹得官府以她无证行医为由，抓了她。平日里若有人在您面前，谈起这夜叉仙子，您说她不过装神弄鬼、欺世盗名，怎么今日……”

　　她话音微顿，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反倒一力举荐她呢？”

　　于大夫面露难色，斟酌道：“这个…老夫身为医行会的人，总不能平白为这样一个不知底细的女子，而得罪其他同行。但此毒非同小可，放眼越城，若说还有一线生机，恐怕…真的非她莫属了。”

　　柳三娘还要争辩，周明宣抬手压下。

　　他目光如冰刃般扫过于大夫脸上每一寸细微的表情，那番说辞漏洞百出。但李时砚胸口的黑纹每时每刻都在扩散。纵是饮鸩止渴，此刻他也别无选择。

　　“三娘不必再说，一切以救人为先。”说完他目光落在于大夫身上，“就劳烦于老陪我走这一趟。”

　　“大人，容老夫些时间去备一些解毒之药。”

　　“你先去准备，两个时辰后在西城门见。”

　　于大夫匆匆告退，柳三娘看着于大夫走远，才道：“大人，于大夫有古怪，让属下同行，谷中危机四伏，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

　　“不必，你有更重要的事做，昨夜在贡船被盗，出现两样东西，第一，江面上燃起绿色火苗状如鬼火，第二有一种迷药，无色无味，像是白雾一般，吸之即倒。我需要你即刻去查一下这些东西的来源。”

　　“是，属下会尽快查清，不过大人，这两样东西，属下还真是从未见过，恐怕得花费点时间。”

　　“你只管去查，查到那里算那里。”柳三娘是老院正的得力干将，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况且，这东西莫说三娘没见过，就是他，也一样没头绪。

　　时值五月，正是越城雨水泛滥之时，子时一过，雨水渐至，之后越下越大，还时不时打雷闪电。

　　马车如同一具黑色的棺椁，在泥泞中颠簸前行，车辕上悬挂的孤灯是这片混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昏黄的光晕在风中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扑灭。

　　驾车的陈七攥紧了缰绳，每一次闪电亮起，都让他脊背发凉，总觉得那瞬间的惨白光芒里，照出了雨幕中什么不该存在的东西。

　　车厢内，李时砚突然一阵剧烈抽搐，喉间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周明宣按住他，借着一闪一闪的烛光，看见他胸口那蛛网般的黑纹，竟又向外蔓延了一指宽！

　　“大人！”于大夫急忙从药箱深处摸出一个青瓷小瓶，“这是杜家秘制的‘保元散’，或许能暂时护住他的心脉，拖延毒性…”

　　他抖出些珍珠白的药粉撒在伤口，粉末触及黑血，竟“滋”地化作淡紫色烟雾，一股异香在狭小车厢内弥漫开来，李时砚扭曲的面容随之稍稍平复。

　　周明宣心中孤疑，这保元散他曾在军中用过，确有止痛镇静之效，但绝无这般诡谲的异香。

　　但面上并不露出，只做闲聊般问道：“这保元散，似乎与市面上卖的不太一样？”

　　于大夫将瓷瓶小心翼翼收回怀中：“大人观察入微。这并非市面上的保元散，这是夜叉仙子改良过的，添了几味解毒草药，至于这香气……凡经她手制作的药粉，总带异香，药丸则必有甜味。”

　　“这是何故？”

　　于大夫摇头，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感慨：“老朽也不知。或许……凡是女子，总是偏爱香甜之物，连制药也成了执念。”

　　周明宣却不以为然，他曾听神医陆言前辈说过，一些擅制毒者往往爱用些香甜气味来掩盖，说不定这个夜叉仙子也是这个中高手……

　　这时护卫陈七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公子，前面没路了！”

　　于大夫闻言倒是欣喜：“没路，那就是到了断魂谷入口。”

　　周明宣推开车门，风雨立刻扑了他满头满脸。

　　于大夫也钻出马车，抬手指向黑暗中的某个方向：“大人，请看那里。”

　　借着一闪而逝的炽烈电光，周明宣清晰地看到，就在隘口那棵扭曲盘绕的老榕树下，十三具枯骨被藤蔓缠绕着脖颈，如同被献祭的风铃般悬吊在半空。

　　电光熄灭了，天地重归浓墨。

　　然而，就在那些此时已看不见的干尸旁，一簇幽绿的小火苗却幽然亮起。

　　无从分辨它是一直就在那里，被方才夺目的电光所掩盖；还是他们的到来，才使它亮起。

　　周明宣盯着那点幽绿，昨夜江上的鬼火，为何会出现在这断魂谷口？

　　风雨如晦，那簇绿光静静燃烧，仿佛一只窥伺的鬼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