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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从实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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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明宣是被一阵,锐利如冰锥刺入眉心的短暂痛感,强行拽回意识的。
随即,麻绳勒肉的痛楚、石地阴冷的潮气、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霉味与药气,一并汹涌地灌入他的感官。
耳边有水滴单调坠落地“嘀嗒”声,还有……一道极轻、极平稳的呼吸,近在咫尺。
他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
视线最初是模糊的,只隐约辨出一团幽绿的光晕在眼前摇曳。
随着视野逐渐清晰,那团绿火的核心显出了形状——是一盏长明鬼灯。
夜叉仙子就蹲在他身前,手中拈着一枚细长的银针,针尖还凝着一点未散的水汽。
她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确认他眼中涣散的光彻底聚拢,才缓缓收回银针。
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托着一个莹白的小玉瓶,瓶身在绿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
“还有一刻钟,七星白梅的药效将过。你朋友若再服不到这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石室另一侧草席上无声无息、面色灰败的李时砚。
“便会神智尽毁,变成白痴。”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周明宣脸上。
幽绿的火焰在她眸中跳动,将她平静的语调也染上几分非人的冰冷。
“现在,我问,你答。”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掂量措辞,继而一字一句道:
“若有半句虚言,或是迟疑。”
“明年今日,就是你和你朋友的祭日。”
周明宣瞬间想到她在火场问他的那个问题,看来他的回答,并没有打消她的疑虑,不过她应该只是想搞清楚他的身份。
遂平静的说:“你问。”
“你什么身份?从哪来?来这干什么?怎么受的伤?为什么有人追杀你们?追杀你们的又是什么人?给我原原本本说清楚。”
她如此问,看来倒像是真的不知情,他想了想坦言道:“我的身份是监察院提司,腰牌就在我身上,可以证明。”
她闻言,伸手在他腰间摸索一圈,触手只有紧实的肌肉。“没有。”她冷声道。
“许是方才在火场搏斗时遗落了……”周明宣试图解释,“你若不信,我可以现在去找……”
夜叉仙子嗤笑一声,打断他,“只怕给你一松绑,你就把我们全……。”
“师姐,是不是这个?”桃桃说着,在身边摸索了几下,抓起几样物事递过来,“我刚刚绑他的时候叫元宝搜出来的。”
一旁的元宝揉了揉惺忪的眼:“我给忘记了。”
仙子接过,转身将东西放在桌上灯下。
一枚玄铁令牌,半片残缺牌子,一枚玉佩,一个钱袋。
她拿起那枚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上面清晰地刻着监察院提司周明宣,早看出他非池中物,却没料到来头这般大。
她记得师父以前说过,监察院在六部之外,天子直管,在朝监察百官,在野威慑江湖,可谓权柄滔天,这提司可是监察院仅次于院正的人物……
她看了一眼周明宣,发现周明宣也在看她。
“我没骗你吧。”
她没说话,转手又拿起那半枚残片,指尖缓缓抚过断裂处的浮雕,这熟悉的纹样,分明是平南王府……她掌心倏地一麻,像被一道无形的钩子刺穿了血肉。
她心底惊涛骤起,面上却未露分毫,只将残片在指间不动声色地转了转,便放在桌上,复又拿起那枚提司令牌。
“接着回答后面的问题。”
“我自京城而来,奉秘旨,接收云中国献上的求和贡品。大前夜,贡船行至鬼见愁峡湾,遭遇伏击,最重要的贡品‘血髓珠’被调包,李时砚也为毒箭所伤,性命垂危。我便带他下船,求医解毒。”
他的语速很快,目光投向一旁气息微弱的李时砚,“至于那些追杀我们的人……我只在他身上发现这半枚残缺令牌,其他一切还有待调查。以上所言,句句属实。”
“现在,”周明宣几乎是在恳求,“快救他。”
她指尖拈着那枚玄铁令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如此说来,他们查的事情与平安王府有关……
周明宣的目光死死锁在夜叉仙子脸上,见她没点反应,声音因急切和压抑而低哑:“你为何还不救他?!”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像毒汁滴在心上,周明宣额角青筋隐现,他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可知,皇帝无子,李时砚是宗室孙辈里唯一的郡王,最受皇帝喜爱。你若不救,会酿成何等滔天大祸?”
话音落地,石室陷入一片死寂。
她缓缓抬眸,目光在周明宣苍白而紧绷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李时砚灰败的面上。
片刻,她手腕一翻,将令牌“啪”地一声轻扣在石桌上:“桃桃,给他松开吧。”
“好呀!”元宝开心的说,“看吧,我就说他不像个坏蛋,我见过的坏蛋,都可凶啦!”
仙子伸手,故意把元宝的头发揉成一团乱草,语气带着几分无奈的宠溺:“你个小不点知道什么?看起来就凶的那叫恶人,摆在明处。真正的坏人……”她话音一顿,意有所指地瞥了周明宣一眼,“往往都是以好人的模样,出现在你身边。”
桃桃一边利落地解着绳索,一边对周明宣说:“放心吧!那会儿你昏迷的时候,师姐就已经把七星白梅给你朋友喂下去啦,又施了针。师姐说了,保管他不会变成白痴。”
周明宣猛地转头看向她,眼神复杂。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别开脸,“主要是……那药效时间金贵,浪费不得!反正,万一你刚才撒谎骗我们,或者你们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逃犯,我还是能再把他扎成白痴的!”
周明宣闻言,对着她郑重地躬身一拜:“神医仁心,感激不尽。”
元宝凑到他面前,笑嘻嘻地说:“那你不许怪我们绑你噢。”
“怎会。”周明宣揉了揉发麻的手腕,“是我连累得你们无家可归,心中愧疚万分,抱歉尚来不及,岂敢言怪。”
夜叉仙子闻言,挑眉看他:“那之前在火场,我问你身份,你为何遮遮掩掩?”
“我是怕你们知道得越多,卷入越深,祸患越大。”
周明宣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无奈看向她,“岂料……你会突然给我来这么一手。”他活动了一下仍有些酸麻的胳膊,好奇地问,“不过话说回来,方才那粒小小的药丸是什么?药效竟如此猛烈,瞬间便让我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你看到院角那些红色的花了没?”
周明宣略一思索,讶然道:“阿芙蓉?”
她点了点头:“以其汁液为引,辅以蛇衔草与冰息虫,三物合一,便是超强效力的麻沸散。莫说是你,便是一头壮牛,沾上一丝,三息之内也必倒无疑。”
周明宣忽然想到那夜贡船遇袭时的迷烟,遂问道:“有没有一种迷香,无色无味,状似白雾,吸之立倒?”
仙子眸光微动,沉吟片刻:“你描述的,倒让我想起两年前研制过的一味‘蜃雾散’。只需在这个配方里加入北海蜃珠粉,再以特殊手法催发,可得无色无味之白雾,嗅到顷刻昏迷。”
“此物你可还有?”周明宣追问。
仙子摇头,语气略带遗憾:“没了。蜃珠粉难得,师父当年也只带回少许。我制成的成品本就不多,之前谷中闹狐患,狐狸机警,寻常法子捉不住,用这个倒不错……。”她顿了顿,看向周明宣,“不过,此雾虽叫人难防备,却有一大缺陷,药效极短,至多维持一刻钟。”
药效这么短的情况下,要完成调包刺杀,安全撤退,看来正如他之前推想的,船上必有内应!
“此物……神医可否再为我配制一些?原料我或可设法寻来。”
她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周大人要这‘旁门左道’之物何用?莫非也想……迷些什么‘狐狸’?”
周明宣淡淡一笑道:“正是要借此物,抓几只狐狸。”
话至此,他便适时收住道:“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谷中的安危。此事,容后再议不迟。你们在此休息,我去外面查探一下。”
“等等,我送你到石门那儿,机关你不知在何处。”仙子说着转身在一个箱子里翻出一件衣服,又顺手拿了一小罐药,才说,“走吧。”
石室的门在身后合拢,将桃桃和元宝的细语隔绝。
幽深的甬道里,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响。
她忽然放缓了步子,似是闲谈般的说:“我听师父说过,监察院会网罗一些奇人异士。只要本事够大,哪怕是身负案底,你们也能帮着抹平过往,再造一个清清白白的身份——这话,可真?”
周明宣脚步不着痕迹地慢了半拍,跟随着她的节奏,侧头看她:“你犯了什么事?”
“我?”她轻笑一声,“我这般心地善良、貌美如花的良民,能犯什么事?”她顿了顿补了句,“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周明宣忽然想起昨日三娘递来的那封卷宗,里头那个名字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你的真名……”他语气平稳,听不出波澜,“是叫陈二翠?”
仙子闻言脚步一滞,“看来,周大人已经审阅过官府那份关于我的卷宗了。”
她微微偏头,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哦,倒也不奇怪。毕竟您是监察院提司,想知道什么,自然都能知道。”
“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坦然道:“在所有的文书记录上,我是个在四年前就死了的人,而桃桃是从来没有登记过户籍,小元宝是我在乱葬岗捡的。”
“之前呢,我一直用陈二翠这个假身份出入越城,医行会一闹,被官府一查就漏了底,想必大人应该很清楚没有户籍,伪造户籍该当何罪。”
周明宣点了点头,大梁户籍律法森严,女子户籍出嫁前随父籍,出嫁后随夫籍,若因特殊原因没有录入户籍的,需三族内亲眷和里长作保,县衙核查,才能办理户籍,没有户籍若被发现是要被判流放入奴籍的。
“不过好在,严县令爱财,我才得以重回谷中。”她说着轻叹了口气,“可也把我困在了这谷中。”
周明宣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他目光沉静地看向她,“无籍无姓,才是困住你的、真正牢笼。”
他的话语在这里微微一顿,随即点破了她的目的:
“所以,你想加入监察院,是要为你自己、为桃桃、也为元宝,重建一个干干净净、能正大光明行走于日光之下的身份。”
她倏然站定,“不愧是提司大人,一眼就看穿我这小小心思,那么……我……可以吗?”
甬道里幽绿的长明灯火在她前方跳跃,将她的脸映照的鬼气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