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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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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春夜月色
井然的采风计划早在半年前就已定下。作为一名新锐画家,他总在寻找那些尚未被过度商业化的古老村镇,捕捉即将消失的传统风貌。这次的“柳溪镇”是他在一本泛黄的县志里偶然发现的,书中记载着镇中有一口唐代古井,每逢月初月圆之夜,井水会倒映出双月奇观。这传说般的描述,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高铁转大巴,再换乘当地老乡的三轮摩托车,井然抵达柳溪镇时已是傍晚。暮色中的小镇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青石板路蜿蜒曲折,两侧是明清时期的木构建筑,翘角飞檐在渐暗的天色中勾勒出沉默的剪影。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味和远处飘来的炊烟气息。
他预定的客栈叫“听泉居”,是镇上唯一接待外来客的地方。老板娘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姓周,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笑容却淳朴热情。
“井先生来得正好,”周老板娘边领他上楼边说道,“今天是四月初一,您要是想看‘双月井’的景儿,半夜子时去镇东头那口老井边候着,准能看见。”
房间在二楼尽头,推开木窗,正好能望见镇子东边一片开阔地,古井的轮廓在暮色中隐约可见。井台由青石垒成,高出地面约半米,井口被厚重的木盖封着,上面压着三块青石,石面上刻着模糊的符文,在残余的天光中显得神秘而肃穆。
井然放下行李,取出速写本和相机。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一弯新月缓缓升起,清冷的光洒在古镇的瓦顶上,泛起一层银白色的霜。他快速勾勒了几笔镇子的轮廓,视线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口古井。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尤东东发来的消息:“然哥到了没?别忘了带特产!”
井然笑了笑,回复:“刚到。特产没有,鬼故事倒可能有一个。”
“做个人吧!!!”尤东东秒回,附带一连串崩溃的表情。
放下手机,井然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古井周围空无一人,只有几棵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像是无声的守护者。不知为何,那口井给他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沉重的、近乎悲伤的静谧。
二、旧友闲谈
想起尤东东,井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三天前的那顿饭,此刻回忆起来还历历在目。
那是一家新开的湘菜馆,尤东东做东,说是要庆祝自己终于结束了为期三个月的项目。陈亦度和井然到的时候,尤东东已经对着菜单纠结了二十分钟。
“水煮鱼和剁椒鱼头,”尤东东痛苦地抱头,“为什么非要二选一?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
“因为你上周体检血脂偏高,”陈亦度冷静地指出,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茶,“医生建议清淡饮食。”
“可这是庆祝啊!”尤东东哀嚎。
最后在陈亦度的“建议”下,他们点了水煮鱼、小炒黄牛肉、手撕包菜和一道排骨藕汤。菜上桌时,尤东东眼睛都亮了,但吃了几口后,表情又变得微妙起来。
“怎么了?”井然夹了片鱼肉,鲜香麻辣,味道很正。
“就是……”尤东东皱着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陈亦度慢条斯理地喝了口汤:“你在比较。比较这两道菜如果换成你熟悉的冯家店会是什么味道,比较如果点了剁椒鱼头现在会不会更开心。”
尤东东愣住了。
“东东,”井然放下筷子,眼中含笑,“你记不记得小学时,有次春游,老师让每个人只能带一样零食。你带了薯片,但一路上都在看别人吃巧克力、吃饼干、吃果冻。最后薯片没吃完,其他零食也没尝到。”
“你不是比他高两级吗?”陈亦度怔住,又想明白了:”你和他在一个学校?“
“对。”井然点头,接着对尤东东说:“你上次被程家冯家那两个小子送菜送到学校去了,不好意思了,只吃了两口就趁着他们都回去店里了,把菜打好包就回校了?”井然眼中含笑,调侃尤东东。
“嗯?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陈亦度又在状况外了。
“做个人吧然哥!你吃着我的不该嘴短吗?”尤东东严正抗议,脸颊却微微发红——井然说的正是他打算忘记的事。
“关键不只是吃吧,东东,”陈亦度咽下一口汤,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动的水煮鱼,“这两道菜……那两个的厨艺都挺好,你就选一个有那么难?”
“难啊~~~我为什么会和这两个一起长大!一个就够够的了!”尤东东觉得自己要发疯,抓起茶杯猛灌一口,结果呛得直咳嗽。
井然笑着给他递纸巾。他们三个,性格迥异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死党。尤东东纠结,陈亦度果断,而他自己,用尤东东的话说,“看起来温温柔柔,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想要什么”。
“行了,东东你们慢慢吃,我得准备采风去了。”井然收了下面前桌面,将最后一片鱼肉夹到尤东东碗里,“别浪费。”
“注意安全啊。”尤东东闷闷地说,终于开始认真吃饭。
陈亦度抬头:“柳溪镇?我好像听说过,那地方挺偏的。”
“越偏越好,”井然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人少,清净,原汁原味。”
走出餐馆时,华灯初上。
城市的夜晚总是喧嚣的,霓虹灯将天空染成暧昧的橙红色。井然回头看了一眼,玻璃窗内,尤东东正对着那盆水煮鱼发起总攻,陈亦度在旁边说着什么,表情是罕见的温和。
他忽然有些感慨。成年后人各奔东西,能这样坐下来吃顿饭的机会越来越少。每一次相聚都像偷来的时光,珍贵得让人舍不得结束。
三、死亡现场
三年前。
夜空下,距离柳溪镇两百公里的城市边缘,谢南翔靠在救护车旁,看着担架上的白布被缓缓盖上。
凌晨两点十七分,急救中心接到报警:城郊废弃工厂有人自杀。他们赶到时,人已经没了呼吸。男性,三十五岁左右,割腕,身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一封字迹潦草的遗书。最让谢南翔感到不适的是,尸体周围摆了一圈白色菊花——在这个春寒料峭的三月夜晚,那些花瓣在车灯照射下白得刺眼。
“收队吧。”同事老张拍拍他的肩。
回程的车上,谢南翔一直沉默。窗外飞速后退的街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想起遗书上的那句话:“春天来了,花都开了,只有我的世界还是冬天。”
“没救回来也别太往心里去,”老张一边开车一边说,“干咱们这行的,这种事免不了。”
谢南翔点点头,没说话。他知道老张是好意,但他烦躁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让他心神不宁的是那个场景——白菊、春夜、绝望的死亡方式——这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得像是从记忆深处硬生生挖出来的片段。
事实上,那确实是“记忆”,只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谢南翔。
两年前的一场车祸,谢南翔昏迷了七天。醒来后,他的脑海里多了两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一段漫长而完整,来自一个也叫谢南翔的外科医生,在那段记忆里,他经历了严苛的医学训练、复杂的人际关系、爱情的甜蜜与苦涩,最终成长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医者。这段记忆影响了他的人生选择——原本计划学金融的他,在康复后重新参加高考,报考了医学院。
另一段记忆则短暂而破碎,来自一个急救医生,只有几个零散的画面:深夜的出诊、濒死的患者、以及一个被白菊环绕的死亡现场。那段记忆原本已经模糊,但今晚的一切让它重新清晰起来,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谢医生,到了。”老张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急救中心的灯光通明,已是凌晨三点。谢南翔交接完记录,没有回值班室,而是径直走出了大楼。春夜的空气清冷,他深吸一口气,沿着医院旁的大路慢慢走着。
“非亲非故的,我能多伤心?”他自言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可心底那股烦躁挥之不去——那是一种面对既定命运的无力感,仿佛他的人生早被写进某个剧本,而他只是在按部就班地扮演角色。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手机响了。是宫铁心,他法医学院的师兄。
“听说你今晚出了个现场?”宫铁心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平静无波。
“嗯。自杀,没救回来。”
“定位发我,我散步过来。”
十五分钟后,两人在路边的长椅碰头。宫铁心递过来一罐热咖啡,自己开了另一罐。他比谢南翔大五岁,做法医已有七年,见惯了生死,气质里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没救回来也别太伤心,”宫铁心开解着自己小师弟,“急救不成功也不是少数事件。”做法医的看生死很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