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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笼中画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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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媛目光本不经意间掠过那架子,却突然定住了。一双瞳仁骤然睁大,杏目中倒映着新奇的光彩,连执在手中的团扇忘了摇动,唯有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这些‘盆景’,都是沈姐姐自己做的吗?‘汀兰阁’东厢房的‘梅花盆景’也是吗?”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答案,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奇与急切。
沈云慧脸上露出一丝略带调皮和得意的笑容,显然对姜媛的反应很是满意:“让姜妹妹见笑了,确实是我自己胡乱捣鼓的。”她走到架子旁,小心翼翼地捧下一个“梅花”的盆景,这个盆景比“汀兰阁”东厢房更粗糙一些,红色的玉石花瓣杂色颇多,且打磨得不够光滑细腻,花蕊用的是白色玉石而不是珍珠,而玉石花瓣和花蕊之间能明显看出来是用铜线相连的。“这是我第一次做的,是在去年冬天,那时看园子里梅花开得好,便想着除了绘画之外,能不能用别的法子留住这份景致。试了许多材料,绢帛太软,宣纸易坏,通草纸和宫纱可以做,但我做的树枝总做不好。最后放弃追求形似,改求神韵,发现用玉石、琉璃打磨做出这般造型,搭配上了漆的木枝,倒有几分意思。”
“后来我便试着用更好的材料,工艺的细节也改进了。这些‘盆景’托二婶放在她的嫁妆铺子里面售卖,一个能卖十两银子,这样我便有更多的银钱来购置材料了。”她又指着那些“梅花”、“玉兰花”和“桃花”道:“这些都是后面做的,妹妹若是喜欢,可以随意挑选,带回家中赏玩。”
姜媛很是心动,但同龄人初次见面就赠送价值十两银子的物件,她感觉有些过于贵重了。沈云慧察觉出她的犹豫:“这些玩意的成本不值几个钱。云州盛产各类玉石,那些杂色的玛瑙、水晶边角碎料价格低廉,都是称斤来贩。琉璃花瓣是我父亲弄来的,说是齐州府产的,用来做首饰头面的材料,价钱比玉石更低。这些里面最贵的也就是珍珠,一颗两百文左右。没有珍珠的一碰的总成本加起来都是几百文,加上珍珠的款式,最多的也不超过2两银子。”
她又拉着姜媛走到长案边,如数家珍般介绍起来:“这些都是我平日里胡乱捣鼓的小玩意儿。这个是罗盘,可以看方位,风水先生堪舆用的也是这种样式的。这些水晶片和工具大多是制作玉石盆景用的。这个,”她拿起一个用竹片和丝线做成的小小“水车”模型,轻轻拨动旁边的机关,随手放在一旁的瓷盘里面,那“水车”竟真的在盛着浅水的瓷盘里缓缓转动起来,“这个是看了一本闲书上里关于筒车的记载,试着做的,还粗糙得很。”
姜媛看得目瞪口呆,她看向沈云慧的眼神充满了惊讶与钦佩:“沈姐姐,你太厉害了,懂得这么多,又像天上的仙女一般手巧!”
采薇此时用黑漆托盘端了酸梅汤和几碟点心进来,沈云慧便请姜媛在竹榻上坐下。那酸梅汤盛在白净的瓷碗里,汤色乌沉,浮着几点桂花,触手冰凉,酸甜沁脾。点心是豆儿糕、元宝酥和白玉牛乳卷,做得小巧精致。
“说来话长。”沈云慧也坐下,端起自己那碗酸梅汤,用瓷勺轻轻搅动,“我从小就爱搞新奇玩意,父亲见我感兴趣,还找了些相关的杂书给我看,说‘格物致知’,多晓得些东西是好事。我祖父知道了,起初摇头,说不能学我父亲那般不务正业,还令人送来了许多‘正经书’让我看。后来见我做的这些‘盆景’,倒也雅致,不落俗套,也拿去自己房里做摆件,有时友人来访,还会特意指给人看。祖母和母亲态度一直都是赞许的,只是嘱咐我别熬坏了眼睛,多出来园子里走动。”
她语气平常,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姜媛却从这平淡的叙述里,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无需言说、却浸润在日常生活细节里的包容与支持。不是刻意标榜的“开明”,而是自然而然地尊重与接纳,允许一个少女保有并发展她那充满创造力的爱好。这与原主记忆中在家中感受到的、那种建立在宠爱与有限度理解之上的宽松,似乎相似,又似乎有微妙的、更令人羡慕的不同。不过,现在的姜媛的灵魂已经是浸润过现代思想的了,她没有任何一丝觉得此事“离经叛道”或者“羡慕”沈云慧的念头,而是发现了宝藏工科人才的欣喜。
姜媛目光重新落回那精巧的盆景上,目光看向“梅花”的枝梢,“沈姐姐真了不起,能将自己的念头变成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我也有一些好想法,想请沈姐姐帮我参谋参谋。”
“姜妹妹有什么想法?”沈云慧立刻追问,眼神充满鼓励和好奇,“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做’出来呢?”
姜媛便娓娓道来,说起此行来云州府城的目的和办识字课一事。又说到张娘子和她的三个孩子,索性将团扇搁在案几上,眸光清亮如星辰:“说来也是机缘巧合。这张娘子本来是在我家中做洒扫婆子,听说她带着三个孩子寡居,最小的女儿才三岁,我便央了母亲让她带着孩子也搬来下人院居住,想着更方便照顾孩子一些。”
“母亲见了这张家孩子的名字起得不似那些村里孩子的名字,便问了她的详细家世。原来张娘子家原本也是武宁县城里面的体面人家,有些余钱,在家中请了女夫子念了几年书。父母、丈夫相继去世后,没有了收入来源,三个孩子开销又大,张娘子自己也不擅女工,便想去寻些仆妇的活。只是她这样的年纪,通常人家也不会雇来做丫鬟,做管事嬷嬷又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于是只能做粗使婆子。”
沈云慧蹙起眉头,指尖不自觉攥紧了帕子。从能读书的体面人家的女儿,到迫于生计只能做粗使婆子,张娘子的心境一定是反复挣扎过的。
“我见她能识字,便觉得她是我的‘识字班’的女夫子的最佳人选。我的丫鬟春桃和母亲身边的王嬷嬷虽然也能识字,但她们从小是作为主子旁边的贴身丫鬟培养的,她们可能不一定会用心教那些烧火、粗使丫头,或者恐怕其中有人学的比自己好,夺了自己的位置。而张娘子跟她们不一样,她既然愿意做粗使婆子,想来应该也不会将昔日的同僚看作低人一等。”
“张娘子的两个大一点的孩子,均是十几岁,看着却比同龄人生得高大,又有力气。我觉得她儿子可以安排当个管事,后面外院以后会多养一些家丁,便由她儿子来管理。女儿正好可以在我身边,当个武婢。”
话音未落,沈云慧已抚掌轻笑:“妙极!这既解了张娘子燃眉之急,又让府中下人能识字会算。只是......”她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些问道,“姜妹妹,你说平民女子读书是为了什么?这张娘子虽然识字,但父母、丈夫不在了,生活也一下子窘迫了起来。在遇到姜妹妹之前,她却并不能凭她的学识去做管事嬷嬷、做女夫子,而只能做些简单的活计糊口。”
窗外的蝉声忽然聒噪起来,透过碧纱窗棂,将斑驳的光影投在两人裙裾上。姜媛垂眸看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竹影,唇角却扬起明澈的弧度:“云慧姐姐,”,她模仿着姜瑞成捋须的模样,拖长声调,“我爹先前跟我说,‘圣人设教,上至王公下至白丁,皆可明理’。平民女子学了知识,一是方便她自己的生活,会懂得看官府布告,懂得自己做账,还能自己写家信给家人,不必去花钱求人。二是学书能使人多思考,从而能自己悟出生活中的‘理’。即使做粗使婆子,也有做得好与不好的,其中也有不少可总结的‘理’。洒扫应该要有顺序,先扫台阶,再扫庭院,灰尘必须清扫,但落叶可以保留一些,添几分意境。洒扫前院的时候最好还要挑主家出门的点,要让主家看到,知道不是在偷懒耍滑。这些‘理”,寻常的农妇如果初次到别人家里做仆妇,可能悟不出来,也不知道大户人家洒扫要什么标准才算干净。但若是能够总结出一套规律,每次有新来的仆妇,便让她们严格遵循,仆妇们自己也能理解并认真执行这些规律,府中上下团结一心,那每个角落便能一直保持干净。如果某个洒扫婆子做得特别好,主家也会给她赏钱,或者让她管几个人。”
沈云慧笑道:“我先前听说姜大人是科举正途出身,学问极好。妹妹想必也得了姜大人真传,学识不凡。这‘明理论’,慧儿觉得甚好。”又感慨道:“我们这些所谓的大户人家小姐,若读了书,但只困在闺阁吟风弄月,与笼中画眉有何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