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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撷芳初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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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云慧得了祖母的吩咐,便向姜媛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自然流畅,带着几分江南仕女般的柔婉韵致。姜媛向母亲、老夫人及大夫人周氏又行了一礼,这才起身,跟着沈云慧步出毓秀堂。
一离开长辈的视线范围,方才那股子端凝的气氛便如春雪般悄然化去。阳光重新变得明媚活泼,洒在沈云慧水绿色的衣袂上,泛起点点柔和的光晕。她侧过脸,对姜媛绽开一个比之前明朗许多的笑容,那点羞涩也褪了大半,声音清亮了几分:“姜妹妹,这边走。我们先去沁芳榭,这会儿日头还不算烈,坐在水边看荷花,最是清凉。”
“有劳沈姐姐了。”姜媛也放松了肩膀,快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她悄悄打量着身旁的少女,方才在室内只觉得她沉静秀雅,此刻行走在日光庭院中,才更看清她的样貌。沈云慧样貌秀丽,但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美人,而是如远山含黛,清眸似水,不说话时自有一股书卷气的娴静。此刻她唇角含笑,眼波流转,那份沉静里便透出灵动的生气来。
两人沿着院子里的抄手游廊走了一段,踏上另一条铺着卵石、两侧植满湘妃竹的小路。少女步履轻快,竹影摇曳,沙沙作响,将暑气隔绝在外,只余一片沁人的阴凉。
“方才在祖母那里,我瞧姜妹妹端坐的模样,还以为是个再安静不过的人儿呢。”沈云慧主动挑起话头,语气里带着点俏皮。
姜媛听出她话里的亲近之意,也笑道:“姐姐快别取笑我了,在长辈面前,我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个木雕泥塑才好,生怕行差踏错半步。这会儿离了正院,这会儿才算活过来些。”
沈云慧用帕子掩口轻笑,声音如珠玉落盘:“姜妹妹说话真是有趣。我祖母看着严肃,其实最是疼我们小辈的。私下里,她常嫌我们几个太过沉闷,不如别人家的孩子活泼。”她顿了顿:“我瞧姜妹妹这性子就很好,不扭捏,让人看着就喜欢。”
“像我家二婶那般洒脱的女子,祖母可喜欢了。”沈云慧又道:“妹妹在我们家时,也不必在长辈面前拘着自己。”
说话间,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水如翡翠镶嵌在精巧的园林之中。池面宽阔,荷叶田田,层层叠叠的翠绿间,亭亭立着无数支或粉或白的荷花。有的已然盛放,花瓣舒展,露出嫩黄的莲蓬;有的尚是含苞,尖尖的苞蕾上晕染着一抹嫣红,恰似美人含羞。微风过处,荷香阵阵,夹杂着水汽的清凉,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爽。
池边果然植着一丛丛芭蕉,阔大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一架虬结的老紫藤缠绕在临水而建的一座敞轩的梁柱之上,藤叶葳蕤,投下浓密的绿荫。那敞轩便是“沁芳榭”了,三面开敞,以雕花木栏围合,内设石桌石凳,皆打磨得光滑温润。榭中凭栏,正可将满池荷花与对岸的竹林、曲廊尽收眼底。
“这便是沁芳榭了。”沈云慧引着姜媛步入榭中,在临水的石凳上坐下。“夏日里,我最爱来此读书,或是看丫头们撑船采莲。你瞧那些锦鲤。”她伸手指向水面。
果然,几尾体态丰盈、色彩斑斓的锦鲤正在荷茎间穿梭,赤红、金黄、雪白,或是各色相间,在碧水绿叶的映衬下,格外鲜艳夺目。见有人影晃动,其中几尾竟聚拢过来,嘴巴一张一合,似在讨食。
姜媛看得有趣,赞道:“真是个好地方,清静又雅致。这池子、这荷花,还有这水榭的布置,瞧着不似云州风格,倒很有几分江南园林的韵味。”
沈云慧眼睛一亮,看向姜媛的目光多了几分欣赏:“姜妹妹好眼力。不瞒你说,这园子里的水景,还有我祖母前院中的那些景致,确实是我祖父当年特意从江南请了匠人来设计营造的。我小时候随祖父祖母在江南住过几年,很是喜欢那边的园子,精巧细致,一步一景。回到云州后,祖母总觉得家里原先的园子太过开阔粗犷,少了些婉约的趣味。祖父便依着祖母的喜好,重新修葺了这一片。这池子是原就有的,只是扩大了些,引入了活水,又重新建了这沁芳榭。”
她娓娓道来,语气里带着对往昔时光的怀念。
“原来如此。”姜媛心下恍然,她目光又落在池对岸的“之”字形曲廊上:“沈姐姐方才说的经帖石刻,可能去看看?”
“自然可以。”沈云慧欣然起身。“我们从这边绕过去。”
两人沿着池边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缓步而行。沈云慧边走边介绍沿途所见的花草,这是“十姊妹”蔷薇,那是从岭南商贩处购得的含笑花,花开时香气如何甜馥......她言语清晰,显然是真心喜爱这些花木,且学识颇丰。
走过一段竹荫覆盖的小径,便到了那“之”字形曲廊。廊子不宽,仅容两三人并肩,两侧是木制栏杆,廊顶覆着青瓦。廊壁并非实墙,而是用一块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镶嵌而成,石板上果然镌刻着字迹。因年代久远,有些石板上的字迹已略有模糊,颜色也变得深暗,布满苔痕水渍,更添古意。
“这些都是我曾祖父和祖父搜集的拓片,请工匠摹刻上去的。”沈云慧的手指轻轻拂过一块石刻,上面是铁画银钩的草书,“有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节选,颜鲁公的《祭侄文稿》片段,还有苏东坡、黄山谷等人的尺牍。我祖父说,置于此廊中,往来漫步时便可观摩,日积月累,于书法一道自有进益。”
姜媛凑近细看,虽有些字她不太会辨认,但那股扑面而来的笔墨气韵,却依然能感受到。她并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书法鉴赏,但基本的审美力还是有的,不由叹道:“沈姐姐家学渊源,令人羡慕。”她想起自己父亲虽也曾督促她女儿家也要练字,但家中并无这等风雅陈设。
沈云慧摇摇头,笑道:“不过是前人遗泽,我们后辈坐享罢了。其实我于书法上天赋平平,倒是读这些诗文尺牍,常能想见古人当时心境,觉得有趣。”她指向另一块字迹较新的石刻,“比如这一块,刻的是白乐天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刻在这里,冬日从听雪亭赏梅归来,途经此廊,读到此处,岂不恰合其境?”姜媛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点头称是,心中对这位新认识的沈家小姐好感更增。
穿过曲廊,果然见一座小巧的六角亭掩映在数株开着粉白花儿的灌木丛之后。沈云慧道:“这便是‘听雪亭’了。冬日在此围炉赏雪看梅,确是乐事。不过此时节,倒是那边木芙蓉开时,粉白嫩红,如云如霞,也很好看。这木芙蓉是云州本地的花儿,祖母甚是喜欢,就托人采买了一批。日头渐高,我们不如去我屋里歇歇,喝盏凉茶,我那里还有些新得的玩意儿,给姜妹妹瞧瞧。”
姜媛走了这一路,虽景致怡人,也确实有些口渴腿酸,便欣然应允。
两人折返,这回直接朝着内院方向行去。沈云慧的闺房位于沈府内宅东侧一个独立的院落。院门是月亮门,上门有匾额题名“撷芳小筑”,院落内单独铺设出一条小径,两侧郁郁葱葱的芭蕉、翠竹和各类花草,将房舍隐衬在草木之间。
早有丫鬟在院门内候着,见她们回来,忙迎上来行礼。
“采薇,去把井里湃着的酸梅汤端来,再拣几样不腻的点心。”沈云慧吩咐道,又对姜媛介绍:“这是我的贴身丫鬟,叫采薇。那个在屋里收拾的是采萍。”另一个年纪稍长、面容更显文静的丫鬟从正房掀帘出来,向二人福了福。
进了正房,是一间小小的厅堂。正中设一张小条案,是和姜媛所住的“汀兰阁”东厢房同款的青瓷胆瓶,也是插着文竹的梅瓶。两侧设着椅子和茶几。
“这是我平日见客的地方,有些无趣。”沈云慧笑着,引姜媛向左侧的房间走去,“来,到我书房坐坐。”
书房比外间稍大,有数个到顶的架子,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册和各种物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气味。北面窗下是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陈列井然。西窗下设着一张湘妃竹榻,铺着玉色簟席和两个青缎靠枕,榻边矮几上放着一叠话本。
最引人注目的是南窗下,设着一张造型古朴的长案,案上并非笔墨,而是摆放着许多姜媛叫不出名字的珍奇物件。有一张圆形的、带着许多刻度的铜盘(像是星盘或罗盘),有瓷罐盛装的打磨光滑的、形状各异的水晶和琉璃片,以及一些各式各样的小工具。
长案上有个三层的小架子,摆着许多“盆景”。这些“盆景”与“汀兰阁”东厢房的“盆景”形制一样,均是上了漆的树枝,插入洁白的卵石之中,不过款式更丰富一些,除了红色玉石与珍珠制成的“梅花”,还有白色玉石质感的“玉兰花”,粉色琉璃制作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