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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那是个暮春的午后,府中的紫藤花开得正盛,一串串垂在廊下,像紫色的瀑布。沈云舒蹲在西厢房的窗边,看着外头两只蝴蝶在花间追逐,心里像被羽毛搔着似的痒。

      她其实刚被嬷嬷训过一顿——上午在书房,她趁着夫子打盹,悄悄在《女诫》的扉页上画了只活灵活现的小乌龟。嬷嬷发现后气得直抖,罚她抄写十遍“女子当静默守礼”。抄到第三遍时,墨点子溅到了纸上,她又顺势画了朵墨梅,这下彻底惹恼了嬷嬷。

      “二小姐这般顽劣,将来可如何是好!”嬷嬷的叹息声还在耳畔。

      沈云舒不觉得自己顽劣。阿姐说过,这世上的规矩大多是无趣人定的,有趣的人自会走出自己的路。虽然爹爹听到这话定会不悦,但阿姐总是对的——阿姐什么都懂,连宫里来的嬷嬷都夸她“贞静婉约,堪为闺范”。

      可沈云舒不想当“闺范”。她想爬树,想蹴鞠,想骑着马在草原上奔跑,像前朝那位女将军一样。这些话她只敢对阿姐说,阿姐听了会摸摸她的头,眼神温柔又复杂:“云舒,有些梦只能放在心里。”

      窗外的蝴蝶飞走了。沈云舒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忽然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她立刻缩回窗后,屏住呼吸。

      是娘亲房里的丫鬟碧荷,正引着沈雪容往主屋去:“……夫人说今日要教大小姐看账本,城南那几间铺子的出息该清点了。”

      “有劳碧荷姐姐。”沈雪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娘今日精神可好?”

      “服了王太医新开的方子,说是胸口不那么闷了。”

      声音渐远。沈云舒眼睛一亮——阿姐被叫去学管家,爹爹今日在宫中议政,据说是为了南方的水患,不到晚膳时分回不来。嬷嬷们用过午膳都在歇晌,丫鬟们这个时辰该在浆洗衣物……

      这是绝佳的机会。

      她像只灵巧的猫儿,轻轻合上窗,蹑手蹑脚走到衣柜前。最底下的抽屉里,藏着她上个月偷偷攒下的“宝贝”——一套浆洗得发白的小厮旧衣裳,是前院洒扫小童阿福穿小了的。她用了三块玫瑰酥才换到手。

      沈云舒利落地换上衣裳,粗布摩擦着细嫩的皮肤,有些痒。她走到铜镜前,将长发挽成男童的发髻,用青色布带束紧。镜中的小人儿眉眼依旧秀气,鼻梁挺翘,嘴唇嫣红,但乍看已像个寻常人家的顽童,只是过于白净了些。

      她从妆匣底层摸出一小盒黛粉——这是上回阿姐画眉时她偷偷藏起来的。用手指沾了点,在脸颊、颈侧轻轻拍开,又在眉毛上加深了些。这下,镜中的人添了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

      “还差一点。”沈云舒自言自语,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小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块灶膛里捡来的炭块。她小心地在衣襟、袖口抹上些炭灰,再把指甲缝里也染黑些。

      完美。

      她早勘察好了路线。从西厢后窗翻出——那窗棂有根活动的木条,她上个月就发现了。沿墙根走到东北角的柴房,那里有一段矮墙年久失修,砖石松动,正好容她这样的小身板攀爬。墙外是条僻静小巷,巷口有棵老槐树,枝叶伸进墙内,顺着树干就能滑到外头。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当她小心翼翼踩上窗台,翻身抱住廊柱滑下时,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落地时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咔”的一声轻响,她立刻蹲下身,躲在花丛后。

      不远处有两个丫鬟端着水盆走过,说说笑笑的,没往这边看。

      沈云舒等她们走远,才贴着墙根,猫着腰往柴房去。午后的相府静悄悄的,偶尔有蝉鸣。她经过厨房时,闻到红烧肉的香味,肚子咕咕叫起来——中午被罚抄书,气得没吃几口饭。

      “等回来让阿姐给我留点心。”她想着,加快了脚步。

      柴房果然没人。她轻车熟路地挪开几捆柴,露出后面松动的砖墙。一块,两块……很快扒出个能钻过的洞。她先探头张望——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着什么。

      沈云舒深吸一口气,钻了出去。

      当双脚结结实实踩在相府外墙的青石板上时,她几乎要欢呼出声。外头的世界!没有嬷嬷的唠叨,没有爹爹的管教,没有那些“二小姐要端庄”的规矩!巷子里的风带着市井的气息——炊烟、马粪、糖炒栗子的甜香,还有远处传来的叫卖声。

      她压了压头上的布巾,大步往巷口走去。心跳得飞快,一半是紧张,一半是兴奋。

      出了巷子就是西市街。午后时分,街上行人不多,卖货郎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茶棚里几个老人在下棋。沈云舒学着男童走路的姿态,微微驼背,步子迈得大些——这是她观察阿福学来的。

      她早就听说京城西郊有片山林,春天里野兔正肥。前几日厨娘张婶还念叨着:“夫人这身子,若有只野兔炖汤,配上山药枸杞,最是滋补。可惜如今野味难寻……”

      沈云舒记在心里。她翻过爹爹书房里的《山野狩猎图志》,知道怎么设陷阱。阿姐说过,孝心不在大小,在真心。她想给娘亲抓只兔子,哪怕挨罚也值。

      出了西城门,沿着官道走了一里地,便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正值春末,山间草木疯长,野花开得烂漫,白的杜鹃,紫的鸢尾,黄的野菊,挤挤挨挨开了一路。鸟鸣声此起彼伏,画眉清越,黄鹂婉转,偶尔还有布谷鸟“咕咕”的叫声。

      沈云舒深深吸了口气。这是和府中花园截然不同的气息——泥土的腥涩,青草的清新,野花混杂的馥郁,还有枯叶腐烂的微酸。一切都鲜活、野性、自由。

      她在林间小径上走着,靴子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偶尔有小松鼠从树上蹿过,惊落几片嫩叶。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沈云舒在一处草丛前蹲下身。拨开草叶,几粒黑色的粪便映入眼帘——新鲜湿润,还冒着热气。旁边有几丛嫩草被齐整地啃过,断口处渗出乳白色的汁液。

      “就在这附近了。”她自言自语,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绳套。这是她照着《狩猎图志》上的图样,用偷来的麻绳编的。她躲在被窝里,就着夜明珠的光,练了好几个晚上。起初编得歪歪扭扭,后来渐渐有了模样,最后这个虽不算精致,但足够结实。

      她选了一处兔子常走的兽径——这是从书上学的:兽径通常隐蔽但连续,两侧草木有被反复摩擦的痕迹。这条小径藏在两丛灌木之间,宽不过一尺,地上的土被踩得紧实。

      沈云舒将绳套布置在径上,用枯叶和泥土小心伪装,又在绳套后方三步处撒了些从厨房偷来的胡萝卜碎——这是她从茶楼听来的老猎户的故事里学到的法子,兔子闻到甜味会放松警惕。

      做完这些,她退到三丈外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石头半人高,表面长满青苔,正好藏身。她抱膝坐下,屏息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西斜,林中的光线从金黄转为橙红,又慢慢暗淡。光斑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像一池碎金。沈云舒等得有些困了,眼皮开始打架。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强迫自己清醒。

      不能睡,兔子随时会来。

      她开始数树叶,数蚂蚁,数透过树梢的碎光。远处传来潺潺水声,不知是哪条山溪。偶尔有风过林梢,发出海浪般的“哗哗”声。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时,远处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兔子的轻盈脚步,而是……慌乱奔跑的声音?还夹杂着枯枝被踩断的“咔嚓”声。

      沈云舒立刻精神一振,从石后探出半个脑袋。

      来的却不是兔子。

      那是个约莫十岁出头的男孩,穿着一身墨蓝色锦缎衣裳,料子在斜阳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腰间系着玉带,缀着一枚羊脂白玉佩。脚上是鹿皮小靴,靴筒镶着银边——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

      只是此刻他模样狼狈至极。衣裳被树枝刮破了好几处,右袖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月白的中衣。脸上沾了泥土,额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他正急匆匆地沿着兽径往这边跑,不时回头张望,嘴唇紧抿,眼神警惕得像只被追捕的小兽。

      沈云舒还没反应过来这深山老林里怎会出现这样一个锦衣少年,变故就发生了。

      只见那男孩一脚踩进了她精心布置的绳套。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

      机关触发,绳套猛地收紧,男孩整个人被倒吊着提起,悬在半空中晃荡。他试图去抓上方的树枝,但够不着;想弯腰解脚踝的绳套,可那绳结是沈云舒照着《水手结图谱》打的渔人结,越是挣扎勒得越紧。

      沈云舒惊呆了,张大嘴巴,半天没合上。她设这陷阱时,满心想的都是肥硕的灰兔,从未想过会套住人!

      “谁?谁在那里!”男孩在空中挣扎,声音里带着惊怒。他倒吊着,脸涨得通红,努力想看清周围。

      沈云舒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仰头看着这个被自己吊起来的“猎物”。夕阳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周身镀了层金边,可这画面一点也不神圣——他在空中晃得像只风干的咸鱼。

      男孩看见她,先是一愣——显然没料到躲在石头后的是个脏兮兮的小男童。但他很快注意到她过于清秀的眉眼和纤细的手腕,脱口而出:“是你设的陷阱?你这小丫头片子胆子不小!快放我下来!”

      他叫她“小丫头片子”。沈云舒这才想起自己穿着男装。不过既然被识破,她也懒得伪装,索性叉着腰,仰着下巴:“谁让你往这儿跑的?我这是抓兔子的陷阱!”

      “抓兔子?”男孩气得脸更红了,在空中晃着指向自己,“你看我像兔子吗?快放我下来!”

      沈云舒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连忙上前,踮起脚去解绳结。可那结打得又高又牢,她个子矮,跳起来才勉强够到。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把男孩晃得头晕目眩。

      “你行不行啊!”男孩在上面喊,声音因为倒吊而有些变调。

      “你别动!越动越紧!”沈云舒也急了,额头上冒出汗珠。她想起自己靴筒里的小刀,正要掏,忽然——

      远处传来隐约的人声。还有犬吠,不止一只,是猎犬那种低沉有力的吠叫,正迅速逼近。

      男孩脸色骤然一变,方才的气恼全化作了焦急:“快!快点!他们追来了!”

      “谁追来了?”沈云舒一边解绳子一边问。

      “你别管!快放我下来!”

      沈云舒咬咬牙,从靴筒里摸出那把小刀——这是她临出门时从厨房顺来的剔骨刀,刀身细长,闪着寒光。她垫着脚,费劲地去割麻绳。刀刃很锋利,但麻绳浸过桐油,异常坚韧。

      “咔嚓”一声,绳子终于断了。男孩“扑通”掉在地上,摔在厚厚的落叶堆里,发出一声闷哼。

      “你没事吧?”沈云舒伸手去扶他。

      男孩却一把推开她的手,翻身爬起来,动作快得不像刚摔了一跤:“快走!”他不由分说拉起沈云舒的手就往林子深处跑。

      “等等!我的刀!”沈云舒回头想捡掉在地上的小刀,那是她好不容易偷出来的。可男孩的手像铁钳一样箍着她的手腕,硬拖着她往前跑。

      “不要了!逃命要紧!”

      两人在林中狂奔。沈云舒从未这样跑过——不是花园里捉迷藏的嬉闹,而是真正的逃命。她喘得肺都要炸了,胸口火辣辣地疼,几次被树根绊得踉跄,都被男孩死死拽住才没摔倒。

      身后的人声犬吠越来越近。她甚至能听见有人喊:“在那边!追!”

      “往这边!”男孩似乎对山林很熟悉,带着她左拐右绕,专挑难走的小路:钻过荆棘丛,跃过倒木,蹚过溪流。冰冷的水浸湿了沈云舒的靴子,她打了个寒颤,但不敢停下。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远了、散了。两人在一处溪边停下,累得瘫倒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沈云舒大口喘着气,眼前发黑,胸口疼得像是要裂开。她趴在溪边,掬水喝了几口,又泼在脸上。冰凉的溪水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等她缓过劲来,才想起质问:“你……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被人追?”

      男孩靠在一块大石头上,同样喘得厉害,额发全湿了,贴在苍白的脸上。他看了沈云舒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你呢?一个小姑娘,怎么会独自在山里设陷阱?”

      他的声音平静了些,带着好奇。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脸上,沈云舒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眉毛很浓,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嘴唇因为奔跑而鲜红。若不是眼神里那股超越年龄的锐利,该是个极俊秀的少年。

      “我是来抓兔子的。”沈云舒老实说,也顾不上伪装了,“我娘亲身子不好,我想抓只兔子给她补补。”

      男孩愣了愣,神色缓和了些,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笑意:“倒是孝心可嘉。不过……”他指了指自己还沾着草叶的衣裳,“你这陷阱设得也太糙了,兔子没抓着,倒把我套住了。”

      沈云舒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发热,但嘴上不服:“谁知道你会往那儿跑?那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兽径!你还没说呢,追你的是什么人?”

      男孩沉默片刻,捡起一块溪石,在手中掂了掂,才低声道:“是家中护卫。我……我偷跑出来的。”

      “你也偷跑?”沈云舒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同道中人,往前凑了凑,“你家也很多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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