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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男孩苦笑,那笑容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多到喘不过气。辰时起身,巳时习文,午时习武,未时学礼,申时练琴……连吃饭时筷子该怎么拿,走路时步子该迈多大,都有规矩。”他看向沈云舒,“看你的打扮,也是偷溜出来的吧?哪家的小姐?”

      沈云舒警觉起来,往后缩了缩:“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先说你是谁。”

      “我叫……”男孩顿了顿,目光望向潺潺溪水,声音轻了下来,“叫我阿英吧。我娘在世时,总这么叫我。”

      “阿英?”沈云舒觉得这名字有些女气,但看男孩眉宇间的英气,又觉得莫名合适,“是英雄的英?”

      “不。”阿英捡了根枯枝,在泥地上写了个字。沈云舒凑过去看——是“璎”,王字旁,右边是婴儿的婴。

      “璎珞的璎?”她问,“可这是女孩名字。”

      阿英将字迹抹去:“我娘说,我出生时体弱,取个女名好养活。后来她觉得‘璎’字太娇气,就只叫‘阿英’,英雄的英。”他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落寞,“可惜她没看到我长成英雄的样子。”

      沈云舒心里莫名一酸。她想起自己的娘亲也是常年卧病,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她懂。

      “我叫……”她犹豫了一下。爹爹千叮万嘱,不能对外人说自己姓沈。可眼前这个男孩,不知为何让她有种奇特的信任感——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偷跑出来,都讨厌规矩,都在山林里狼狈逃窜,“我叫云舒。”

      “云舒。”阿英重复了一遍,抬眼看了看天边舒卷的云,“好名字,云卷云舒,自在随意。”他顿了顿,“姓呢?”

      “没有姓。”沈云舒眨眨眼,“你就叫我云舒。”

      阿英也不追问,只是点点头:“好,云舒。”

      溪水潺潺,暮色渐浓。林中的鸟鸣变得稀疏,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咕咕声。一阵风吹过,沈云舒打了个哆嗦——她的衣裳湿了,山里的夜晚很冷。

      阿英注意到了,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出山。天色不早了,你再不回去,家里该着急了。”

      沈云舒这才惊觉时辰已晚。暮色四合,林中的光线迅速暗淡,远处的树木已成了模糊的剪影。

      “你知道路?”她问,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依赖。

      “当然。”阿英拍了拍衣摆的尘土,率先沿着溪流往下游走去,“顺着溪水走,总能走出山。这条溪我认得,它流向西城外的那条河。”

      起初的路确实好走。溪流在乱石间蜿蜒,水声清越。阿英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拉沈云舒一把——溪边的石头长满青苔,很滑。

      但渐渐地,沈云舒发现不对了。

      他们似乎一直在绕圈子。那棵歪脖子松树,树干上有个像是被雷劈过的焦黑疤痕,她已经看见第三次了。

      “阿英,”她小声说,拉住他的衣袖,“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阿英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暮色中的山林,每一处都看起来很相似。高大的乔木,低矮的灌木,缠绕的藤蔓,在越来越暗的光线里都成了模糊的黑影。溪流在这里分了个岔,一条往东,一条往西,水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应该是……”阿英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不确定,“应该是左边这条。我记得来时,溪流是从西边来的。”

      两人沿着左边的岔流又走了一炷香时间,却发现越走林木越密,藤蔓纠缠如网,几乎无路可走。头顶的树冠遮天蔽日,连最后一线天光都快看不见了。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透过树梢的缝隙洒下微弱的光,像碎银撒在墨黑的天鹅绒上。山林彻底沉入黑暗,那是一种浓稠的、几乎有重量的黑暗。

      更糟糕的是,起雾了。

      春末的山林,入夜后常有雾气从谷底升起。起初是丝丝缕缕,如轻纱漫卷;很快便成了乳白色的浓雾,从地面弥漫开来,将树木、岩石、溪流都蒙上一层朦胧的面纱。能见度急剧下降,三五步外就看不清了,连脚下的路都模糊不清。

      “阿英……”沈云舒的声音带了哭腔。她毕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从未在野外过夜,更别说是在这样诡异、陌生、充满未知危险的浓雾山林中。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枯枝断裂声,不知名小动物的窸窣声,远处夜枭凄厉的啼叫……

      阿英其实也怕。他的手在微微发抖,但声音努力维持着镇定:“别怕,有我在。我们……我们今晚恐怕出不去了。雾太大了,再走容易摔下山崖。就在这儿等天亮吧,雾散了就能找到路。”

      他找了处背风的山壁,那里有块突出的岩石,像个小屋檐。两人靠着岩石坐下,蜷缩在一起。山里的夜晚冷得出奇,寒气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沈云舒只穿了单薄的粗布衣裳,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冻得牙齿直打颤。

      阿英犹豫了一下,开始解自己外袍的系带。

      “你干什么?”沈云舒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穿上。”阿英将还带着体温的锦缎外袍递给她。袍子上有精致的暗纹刺绣,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光。

      “那你呢?”

      “我不冷。”阿英说,但沈云舒看见他的嘴唇已经冻得发紫,身子也在微微发抖。

      最后两人一起裹在那件外袍里,靠在一起取暖。袍子不算大,勉强盖住两个孩子的身体。阿英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有股淡淡的、像是松针混合着墨香的味道——那是富贵人家熏衣的香料,沈云舒在爹爹身上也闻到过类似的。

      夜深了,山林里的声音越发清晰。远处有狼嚎,悠长而苍凉,在山谷间回荡。近处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是什么小动物在枯叶间穿行。每次有动静,沈云舒就吓得往阿英身边缩,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阿英,”她终于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眼泪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们会死在这儿吗?会被狼吃掉吗?爹爹和阿姐找不到我,娘亲会急病的……”

      “别说傻话。”阿英拍拍她的背,动作有些生涩,但很温柔,“天亮就没事了。你听我说,我以前听府里的老猎户讲,在山里迷路了,最要紧的是别慌。等着看北斗星,找到北斗星,就能辨方向。”

      “可是有雾,看不见星星……”沈云舒哽咽着。

      “雾会散的。”阿英的声音很坚定,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山里的雾,日出前就会散。到时候我们就能找到路。现在,我们得保存体力,别哭了,眼泪会带走热量的。”

      沈云舒用力抹了把脸,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她想起阿姐温柔的笑,想起娘亲苍白的脸,想起爹爹严厉但关切的眼神。她后悔了,后悔偷跑出来,后悔设那个愚蠢的陷阱。如果她乖乖待在府里,现在该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阿姐讲故事……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阿英忽然说,“讲个……讲个草原上的故事。”

      他的声音在黑暗和雾气中响起,清清朗朗的,像一道光劈开了恐惧。

      “我娘说,她小时候跟着商队去过北方的草原。那里天特别蓝,草特别绿,一眼望不到边。草原上的人骑马不用马鞍,就那么光着背骑,跑起来像风一样……”

      他讲草原上的赛马大会,讲小伙子们穿着彩衣,姑娘们头戴银饰;讲夜晚的篝火,烤全羊滋滋冒油,马头琴声悠扬;讲日出时的草原,露珠在草尖上闪光,像撒了一地钻石。

      沈云舒听得入神,渐渐忘了害怕。她闭着眼,想象着那一望无际的绿,那自由的风,那奔驰的马。

      “你去过草原?”她轻声问。

      阿英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是我娘讲的,有些……是我从书上看来的。《西域风物志》《北疆游记》,我书房里有好多这样的书。”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其实我也没真的去过。我娘走后,我就没出过京城了。”

      “你娘呢?”

      “去世了。”阿英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雾气,“三年前,冬天,一场风寒。太医说身子底子弱,没撑过去。”

      沈云舒心里一揪。她想起自己的娘亲也常年卧病,王太医每个月都来请脉,那些苦得让人作呕的药汤,娘亲总是一口喝下,然后对她温柔地笑:“娘喝了药,很快就好了,就能陪云舒放纸鸢了。”

      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她感同身受。

      “我娘身子也不好。”她小声说,往阿英身边又靠了靠,“所以我今天才想抓兔子给她补身子。张婶说,野兔炖汤最滋补。”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听见夜风穿过林梢的呜呜声,像是什么人在远处哭泣。雾气似乎更浓了,连近在咫尺的岩石轮廓都模糊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云舒忽然说:“阿英,你的玉佩真好看。”

      方才阿英脱外袍时,她瞥见他腰间系着一枚玉佩。此刻两人靠得近,她能看清那玉佩的轮廓——羊脂白玉,在黑暗中也泛着温润的光泽。

      阿英低头,从腰间解下玉佩,放在掌心。沈云舒凑过去看:玉佩雕成云纹状,中间有个镂空的“安”字,边缘刻着细密的花纹,工艺极为精致。系着玉佩的穗子是深蓝色丝线编的,已有些磨损。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阿英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说,这玉佩能保平安。是她出嫁时,我外祖母给的。”

      “我可以摸摸吗?”

      阿英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她。

      玉佩触手温润,即使在这样冷的夜里,也带着暖意,像有生命一般。沈云舒小心地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指尖能感觉到“安”字每一笔的起承转合。她忽然想起阿姐给她的长命锁,也是这般温润,这般珍重。

      “阿英,”她忽然说,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认真,“你想让我做你阿娘吗?”

      阿英一愣,随即失笑,笑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亮:“你才多大?就想给人当娘?”

      “我可以照顾你啊,而且你让我叫你阿英,你不是说只有你娘亲才叫你的?”沈云舒认真地说,把玉佩还给他,“我会讲故事——虽然没你讲得好。我会爬树,会设陷阱——虽然今天设得不太好。我还会偷点心,我知道厨房哪个柜子里的桂花糕最好吃。”

      阿英看着她。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他能想象出那双眼睛一定睁得圆圆的,写满了真诚。自从娘亲去世,再没有人用这样单纯的善意对待他。府中的人对他恭敬有加,父亲严厉关切,但那都是因为他的身份,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哑,“那你要好好照顾我。”

      “嗯!”沈云舒重重点头,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她似乎做了什么郑重的动作,“我发誓,我会照顾阿英,就像阿姐照顾我一样。”

      阿英重新系好玉佩,那“安”字贴在胸口,温温的。他忽然问:“云舒,你家里……对你好吗?”

      沈云舒想了想:“爹爹很严,总是要我学规矩,坐要端正,笑不能露齿,说话不能大声。可我知道他是为我好,阿姐说,爹爹在朝中不容易,我们要懂事。”她顿了顿,“阿姐对我最好,什么都让着我,教我弹琴,陪我读书,我闯祸了她总是帮我瞒着。娘亲身子弱,但很温柔,我每次去她房里,她都会摸摸我的头,问我今天开不开心。”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过,外头的人不知道有我。”

      “为什么?”

      “爹爹说,两个女儿不能让人知道。”沈云舒不明白其中缘由,只是复述爹爹的话,“每次有客人来,我都要躲起来。其实都是阿姐做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让人知道?阿姐说,等长大了就懂了,可我现在就想懂。”

      沈云舒突然有些慌:“你、你别告诉别人!爹爹会生气的!”

      沈云舒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那你呢?你还没说你家是哪家。”

      阿英轻笑:“我也有我的秘密。等……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沈云舒虽然好奇,但也没再追问。她靠在岩石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开始模糊。

      迷迷糊糊间,她听见阿英轻声哼着一首曲子。调子很陌生,但温柔婉转,像春风吹过柳梢,又像溪水流过卵石。她没听过这曲子,但莫名觉得熟悉,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温暖的怀抱里听过。

      她在歌声中沉沉睡去。梦中没有浓雾,没有黑暗,没有寒冷。是一片阳光明媚的草地,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在奔跑,阿姐在身后喊“慢点”,娘亲坐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笑。远处有个身影,穿着墨蓝色的衣裳,朝她招手……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

      但她知道,那是阿英。

      夜色深沉,雾气浓重。两个迷路的孩子依偎在山壁下,靠彼此的体温抵御寒冷。远处,狼嚎又起,但这一次,沈云舒没再害怕。

      她握着阿英给她的丝帕,帕角系着的玉佩穗子扫过手心,痒痒的。

      而阿英睁着眼,望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手中紧紧握着沈云舒挂在他颈间的长命锁。金锁贴着皮肤,渐渐染上体温。

      这一夜,山林寂静,星河在天幕之外流转。

      而命运的丝线,已悄然将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生命,缠绕在了一起。

      很多年后,沈云舒都会记得这个夜晚——记得寒冷,记得恐惧,记得那个在黑暗中为她哼歌的少年,记得他说:

      “雾会散的。”

      “天亮就没事了。”

      是的,雾会散。

      天,总会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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