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第 7 章 ...
-
承平二十九年的上元节,京城下了一场薄雪。
雪粒子从午后开始飘,细细密密的,到傍晚时分,檐角树梢已积了层银白。华灯初上时,雪停了,整座京城变成琉璃世界——朱门挂彩,长街悬灯,雪映着灯,灯照着雪,煌煌如昼。
相府今年破例,允女眷外出赏灯。
“夫人说,难得今年身子爽利,想看看外头的热闹。”沈雪容替沈云舒系好斗篷带子,又将她帷帽的轻纱理了理,“你跟紧我,莫走散了。”
沈云舒点头,心跳却快得厉害——三日前,她收到谢淮托人捎来的杏花笺,只有四字:
“上元灯下,见。”
没有地点,没有时辰,但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酉时三刻,沈家车驾出府。沈衡骑马在前,苏婉清与沈雪容同车,沈云舒扮作侍女随行——这是沈雪容的安排:“你跟着我,爹爹便不会多问。”
长街已人潮如织。卖糖人的、吹糖画的、捏面人的摊子沿街排开,孩童举着风车奔跑,笑声混着吆喝声,喧腾热闹。各色花灯高低错落: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宫灯……连成一片光的海洋。
沈衡在一处茶楼前停下:“雅间已订好,你们在此歇息赏灯,我去会几位同僚。”
沈云舒心中暗喜。果然,沈衡刚走,沈雪容便对母亲柔声道:“娘,楼下车马拥挤,我陪您在此观景。让云儿带两个小厮去街口买盏兔子灯吧,我记得娘喜欢那个。”
苏婉清倚窗望着楼下灯海,眼神有些恍惚:“好……记得挑盏眼睛亮些的。”
沈云舒福身应下,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厮下了楼。一入人潮,她便对小厮道:“你们去东街口那家老铺买灯,我在此处等你们。”
“可小姐……”
“一盏灯罢了,还能丢了不成?”她故意板起脸,“速去速回。”
支走小厮,沈云舒转身汇入人流。心跳如擂鼓,她压了压帷帽,目光在灯影人潮中急切搜寻。
然后,在转角那盏最大的鲤鱼灯下,看见了那个人。
谢淮今日穿了身玄色暗纹锦袍,外罩墨蓝氅衣,立在煌煌灯影里,身姿挺拔如竹。他也看见了她,唇角微扬,朝她走来。
“等很久了?”他接过她手中的暖炉,触到她冰凉指尖,眉头微蹙,“手这样冷。”
“不冷。”沈云舒仰头看他,帷帽轻纱后,眼睛弯成月牙,“我们去猜灯谜?听说今年灯王是盏三层走马灯,谜题是翰林院大学士出的。”
“好。”谢淮护着她往主街走,手臂虚环在她身侧,隔开拥挤人潮。
灯市最热闹处,果然悬着那盏三层走马灯。灯高近丈,每层皆可转动,绘着《山海经》异兽,烛火映照下,麒麟、白泽、毕方逐次掠过,流光溢彩。灯下已围了数十人,正对着悬挂的谜笺苦思。
“诸位请看——”主持的老者敲响铜锣,“此灯共九谜,猜中七谜者,可得灯王!”
沈云舒凑近看第一道谜笺,上写: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打一物。”
周围有人猜“烟花”,有人猜“灯笼”,老者皆摇头。
谢淮沉吟片刻,低声道:“可是‘灯火’?上元灯市,千万花灯如树上繁花,灯下人流如星雨落地。”
老者眼睛一亮:“公子聪慧!正是‘灯火’!”
周围响起赞叹声。沈云舒悄悄拽了拽谢淮衣袖,眼中闪着骄傲的光。
第二谜: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落叶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打一物。”
这次沈云舒几乎脱口而出:“竹夫人!”夏日纳凉的竹具,空心有眼,荷花出水时启用,梧桐落叶时收起,夫妻冬日不用。
“姑娘机敏!”老者笑道。
两人相视一笑,继续猜下去。
第三谜是字谜:“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谢淮答“日”。
第四谜是物谜:“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沈云舒答“爆竹”。
第五谜、第六谜……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连破六谜。围观者越来越多,啧啧称奇。
众人回头,见是一位戴帷帽的紫衣姑娘,身侧跟着几位侍女。虽看不清面容,但气度不凡。
那紫衣姑娘微微一顿,帷帽轻纱拂动,似朝谢淮方向看了一眼。
“妙!”老者赞叹,“最后一谜——”
他展开最后一张笺,上无文字,只画了一幅简墨:青山隐隐,绿水迢迢,一人独坐舟中,远望孤峰。
“此乃画谜,打七言唐诗一句。”
众人静了下来。这谜太过抽象,有人猜“孤帆远影碧空尽”,有人猜“野渡无人舟自横”,皆不对。
沈云舒凝视那画。青山绿水,孤舟独客,远峰如黛……她忽然想起谢淮书房里挂的那幅《寒江独钓图》,画旁题诗是……
“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她轻声说。
老者愣住了。
谢淮看向她,眼中闪过讶异,随即化为温柔笑意。
“何以见得?”老者问。
“画中人物独坐,琴箫皆无,何来‘曲终’?”沈云舒解释,“但‘人不见’三字,正合画意——青山绿水间,唯见孤舟远峰,不见舟中人面目。且此画留白甚多,余韵悠长,恰似曲终后江上青峰,空灵寂静。”
静了一瞬,老者深深作揖:“姑娘大才!此谜乃老夫珍藏,十年来无人能解。今日得遇知音,幸甚至哉!”
铜锣再响:“九谜全中,灯王归二位所有!”
人群爆发出喝彩声。小厮小心翼翼取下那盏三层走马灯,递给谢淮。灯体巨大,烛火在琉璃罩内流转,映得周围一片华彩。
谢淮将灯递给沈云舒:“你的。”
沈云舒抱着灯,沉甸甸的,心里却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她仰头看灯,再转头看谢淮,灯影落在他眼中,碎成万千星辰。
“这位公子,姑娘——”方才那紫衣姑娘忽然上前,福身一礼,“小女子冒昧,见二位才思敏捷,想请教一谜。”
她身后侍女递上一笺,上写:
“春雨绵绵妻独宿。打一字。”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这谜倒有些刁钻……”
谢淮看向沈云舒。沈云舒略一思索,轻声道:“‘一’字。”
紫衣姑娘帷帽微动:“愿闻其详。”
“春雨绵绵,无‘日’;妻独宿,无‘夫’。”沈云舒解释,“‘春’字去日去夫,唯余‘一’。”
紫衣姑娘静立片刻,忽然轻笑:“受教了。”她目光在谢淮身上停留一瞬,又转向沈云舒,“二位佳偶天成,令人欣羡。”
说罢,带着侍女转身离去,消失在灯海人潮中。
沈云舒脸颊微热,悄悄看谢淮。他却望着紫衣姑娘离去的方向,眉头微蹙,似在思索什么。
“怎么了?”她问。
“无事。”谢淮收回目光,接过她手中的灯,“走吧,我送你回去。时辰不早了。”
两人沿着长街缓缓往回走。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花在灯影中飞舞,像撒落的星屑。沈云舒抱着暖炉,谢淮一手提灯,一手虚护在她身侧。
路过一处卖糖画的摊子,谢淮停下,买了个小兔子糖画递给她。琥珀色的糖浆凝成玉兔捣药的模样,晶莹可爱。
“给你阿姐也带一个。”他又买了个蝴蝶状的。
沈云舒咬了口糖兔,甜意从舌尖化开。她看着身侧这人——玄衣墨氅,提灯踏雪,眉目在灯影里温柔得不真实。
“谢淮。”她忽然唤。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声音很轻,散在风雪里,“有一日,我不是沈家二小姐了,你还会……”
“会。”谢淮打断她,停下脚步,转身认真看她,“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他伸手,轻轻拂去她帷帽上的落雪。动作珍重,像拂拭稀世明珠。
“八年前我就说过,雾会散的。”他声音低沉,“如今雾散了,我找到你了,就不会再放手。”
沈云舒眼眶发热。她低下头,看着怀中花灯流转的光影,看着糖画上晶莹的纹路,看着雪地上两人并行的足迹。
远处传来更鼓声——亥时了。
“该回去了。”谢淮将灯交给她,“明日,我让府里送些新茶过去,就说……谢你今日解谜之情。”
“好。”沈云舒点头,“那盏兔子灯……”
“我会让阿福送去。”阿福是谢淮的贴身小厮,常替两人传递书信。
茶楼已在眼前。沈云舒接过灯,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走上台阶。走到门口,她回头——谢淮还立在原地,雪花落满肩头,手中提着那盏小小的兔子灯,在煌煌灯海中,像一簇不灭的星火。
她朝他挥挥手。
他也挥手,然后转身,步入人潮。
沈云舒抱着灯回到雅间。沈雪容正陪母亲说话,见她回来,目光落在她怀中那盏华丽的走马灯上,微微一怔。
“这是……”
“猜灯谜赢的。”沈云舒将灯放下,又将蝴蝶糖画递给沈雪容,“阿姐,给你。”
沈雪容接过糖画,看着妹妹被风雪冻红却亮晶晶的脸,最终只温柔一笑:“快暖暖手,该回府了。”
回府的马车上,沈云舒靠着车壁,怀中抱着那盏走马灯。烛火透过琉璃,在她脸上投下斑斓光影。
车外,雪还在下。长街灯火渐次熄灭,喧嚣散入夜色。
但有些光,一旦点亮,便再也不会熄灭。
比如这盏灯。
比如那个人眼中的星辰。
比如这个上元夜,风雪中,他说“无论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时,那坚定如誓的语气。
马车驶过青石长街,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而沈云舒不知道的是,在另一条街的转角,谢淮并未离去。
他站在暗处,目送沈家车驾消失在街尾。手中,紧握着那方褪色的丝帕——帕角深蓝穗子,在雪夜中轻轻摇曳。
身后,贴身侍卫低声道:“世子,方才那位紫衣姑娘,属下查到了。是三皇子府上的人。”
谢淮眼神一凛。
风雪更紧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沈府方向,将丝帕仔细收进怀中,转身,踏入沉沉夜色。
灯市已散,长街寂寥。
唯有那盏留在沈云舒房中的走马灯,还在静静转动,光影流转,像一个不愿醒来的、璀璨的梦。
而梦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所有痕迹。
但总有些东西,是雪覆盖不了的。
比如心意。
比如承诺。
比如在漫长光阴里,一次次重逢的宿命。
上元灯暗了,可心里的灯,才刚刚点亮。
来日方长。
风雪长街,玄衣少年提灯目送马车远去。车内少女怀抱走马灯,光影在她脸上流转如星河。他们之间隔着飘摇的雪、渐熄的灯、尚未言明的暗涌,却也连着八年前山雾中的约定、今夜灯谜下的相视而笑、以及那句“无论你是谁,我都会找到你”的无声誓言。画面在这一刻静止——雪落灯昏,人潮散尽,唯有两处微光,在京城的两端,遥相呼应,等待下一个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