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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暮春三月的京城,正是“出门俱是看花人”的时节。

      距离杏花园中相认,已过去七日。这七日里,沈云舒过得恍恍惚惚——时而对着那半截玉佩穗子发呆,时而在纸上无意识地写“谢淮”二字,写满了又慌忙揉碎。

      她知道不该如此。爹爹若知晓她与谢淮私下相认,定会震怒。阿姐也委婉提醒过:“谢小侯爷毕竟是外男,你如今及笄了,该避嫌。”

      可心里那簇火苗,一旦点燃,便再也压不住了。

      第八日清晨,沈云舒正在书房临帖,窗外忽然传来“笃笃”轻响。她推开窗,见墙外槐树枝桠上系着个竹编小篮,篮中躺着枚杏花笺。

      展开,是清隽行书:

      “辰时三刻,西角门。带帷帽,换便装。带你去看真正的山林。”

      落款处画了枚小小的玉佩纹样。

      沈云舒的心“怦怦”直跳。她抬头看天色——刚过卯时,爹爹已上朝,阿姐今日要去城外寺庙为母亲祈福,府中管事们正忙春耕账目……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她咬了咬唇,将笺子凑到烛火上。火舌舔舐纸角,字迹在焰中扭曲、化为灰烬。然后转身,飞快地翻出一套浅碧色窄袖襦裙——是前年做的,如今穿着略短,但更利落。又找出顶素纱帷帽,帽檐垂至肩下,遮面足矣。

      辰时二刻,她揣着忐忑与兴奋,悄悄溜到西角门。

      这门平日锁着,钥匙在守门老仆手里。沈云舒正发愁如何出去,却见门闩已被人从外拨开,推开条缝——谢淮一身月白常服,牵两匹马等在巷中。

      春日晨光落在他肩头,他微微笑着,朝她伸手:“来。”

      那一刻,沈云舒什么规矩、什么闺训都忘了。她提起裙摆,像只灵巧的雀儿,钻出门缝。谢淮扶她上马——是匹温顺的枣红牝马,鬃毛梳得整齐。

      “会骑吗?”他问。

      沈云舒攥紧缰绳,点点头。这些年她偷学骑射,马术其实不差。

      谢淮翻身上了另一匹青骢马,两人一前一后,穿巷过街,往西门去。早市刚开,街上人声渐沸,无人注意这对看似兄妹的年轻男女。

      出了城门,眼前豁然开朗。官道两旁杨柳堆烟,田野里麦苗青青,远山如黛,天上流云舒卷。风迎面吹来,带着泥土与花草的清香。

      沈云舒深深吸气,觉得连呼吸都畅快起来。

      “我们去哪儿?”她催马与谢淮并行。

      “还记得八年前那片山林吗?”谢淮侧头看她,帷帽轻纱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她亮晶晶的眼睛,“我带你去个更好的地方——苍云山后有一处山谷,这个时节,该是满山杜鹃了。”

      苍云山在京城西郊三十里,山势不高,却以春日花海闻名。两人并辔而行,谢淮故意放慢速度,与她讲些沿途风物:那片桃林是前朝某位尚书致仕后所植,那方荷塘夏日会开并蒂莲,那座石桥传说有仙人垂钓……

      他声音清润,语气轻松,像真的只是带妹妹出游的兄长。沈云舒渐渐放松下来,时不时问几句,笑声清脆如铃。

      行至山脚,将马寄在茶寮。两人沿石阶往上走。山路蜿蜒,两侧古木参天,鸟鸣啾啾。谢淮走在前,不时回身拉她一把——有些石阶陡峭,又长了青苔。

      “我自己能行。”沈云舒嘴硬,手却乖乖搭在他掌心。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指腹有薄茧——是常年习武握剑留下的。沈云舒悄悄摩挲那茧子,心里泛起奇异的感觉。

      “累吗?”走了约半个时辰,谢淮停下,从腰间解下水囊递给她。

      沈云舒确实有些喘,接过水囊小口喝着。水是甜的,泡了蜂蜜与薄荷叶。她抬眼看谢淮——他额角有细密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常来这儿?”她问。

      “嗯。心烦时就来。”谢淮靠在一棵古松上,望向远处云海,“站在这儿,看山看云,便觉得那些烦心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沈云舒忽然想起他的身份——永宁侯独子,将来要承爵,要担起整个侯府。朝堂、家族、权谋……这些字眼背后,该有多少她看不见的重压?

      “你……也会有烦心的时候?”她轻声问。

      谢淮转头看她,笑了笑:“我也是人,怎么会没有?”他顿了顿,“不过今日不烦,今日很开心。”

      “为什么?”

      “因为……”他目光落在她脸上,又移开,望向山谷,“因为有人陪我来看花。”

      沈云舒脸颊微热,好在有帷帽遮着。她转身继续往上走:“快走吧,我想看杜鹃。”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转过一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怎样一片花海啊!

      整片山谷,从脚下一直蔓延到对面山腰,全是怒放的杜鹃。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紫的像烟。深深浅浅,层层叠叠,在春日阳光下汪成一片绚烂的海洋。风过处,花浪翻涌,香气袭人。

      沈云舒呆住了。她站在山崖边,帷帽被风吹落也浑然不觉,只怔怔望着这片天地造化馈赠的盛景。

      谢淮捡起帷帽,却没有递还,只是静静站在她身侧。阳光洒在她脸上,照见她睫毛上细碎的光,照见她因惊叹而微张的唇,照见她眼中倒映的万里花海。

      “喜欢吗?”他轻声问。

      沈云舒重重点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词句在此景前都苍白。最后只喃喃道:“真好看……比府里那些盆栽好看千倍万倍。”

      谢淮笑了:“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府中园囿再精巧,终究是匠气。”

      两人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石面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周围是没过膝盖的杜鹃花丛。沈云舒摘了朵粉杜鹃,拿在手里把玩。花瓣薄如绡纱,脉络清晰可见。

      “阿英,”她忽然唤他旧名,“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谢淮折了根草茎,在指间缠绕:“说好不好,说坏不坏。读书习武,待人接物,按着侯府世子的模子长。”他顿了顿,“只是常常想起那个山中的夜晚,想起有个小丫头说要当我阿娘。”

      沈云舒脸一红:“那时不懂事……”

      “可我很开心。”谢淮看向她,目光认真,“那晚之前,我娘刚过世三个月。府里人人都劝我节哀,劝我懂事,劝我担起责任。只有你,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丫头,说要照顾我。”

      他的声音低下去:“那枚长命锁,我贴身戴了八年。每次觉得撑不下去时,就摸着它想,这世上还有人盼我平安。”

      沈云舒鼻子一酸。她想起自己这些年的委屈——不能见人,不能承名,活得像姐姐的影子。可至少,她有爹娘疼爱,有阿姐呵护。而谢淮,那么小就失了母亲,在偌大侯府里,该有多孤单?

      “现在换我盼你平安。”她认真地说,“你要好好的。”

      谢淮笑了,眼中似有光华流转:“好。”

      静了片刻,沈云舒又问:“你那日……怎么认出我的?我戴着面纱,扮作丫鬟。”

      “眼睛。”谢淮不假思索,“你的眼睛,和八年前一模一样。清澈,明亮,带着点不服输的倔强。”他轻笑,“而且,你偷吃点心的样子,和当年在山里掏果子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哪有!”沈云舒抗议,心里却甜丝丝的。

      两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日头已近中天。谢淮从马背行囊里取出个食盒——竟是备了午饭的。

      “你何时准备的?”沈云舒惊讶。

      “今早出门前。”谢淮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小菜:翡翠虾仁,香煎藕夹,糖醋小排,还有一碟桂花糯米藕。另有一壶梅子酿,两只白玉杯。

      “在花海中用膳,也算风雅。”他将菜一一摆开,又斟了酒。

      梅子酿清甜微酸,入口生津。沈云舒小口啜饮,觉得整个人都暖洋洋的。两人边吃边聊,从诗词歌赋说到市井趣闻,从塞北风雪说到江南烟雨。

      谢淮见识广博,无论什么话题都能接上,却又不卖弄,只娓娓道来。沈云舒听得入神,时而惊叹,时而发问,眼睛一直亮亮的。

      “你懂的真多。”她由衷感叹。

      “读书多罢了。”谢淮为她夹了块糯米藕,“你若喜欢,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以后。

      这个词让沈云舒心跳漏了一拍。她低头吃藕,甜糯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一直甜到心里。

      饭后,两人躺在花丛边晒太阳。春风和暖,花香醉人,沈云舒有些昏昏欲睡。朦胧间,感觉谢淮轻轻为她盖上了外袍。

      她睁开眼,见他正望着远山出神,侧脸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谢淮。”她轻声唤。

      “嗯?”

      “谢谢你带我来这儿。”她认真地说,“这是我及笄后,最开心的一天。”

      谢淮转过头,目光柔软:“也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四目相对,有什么在空气中静静流淌。周围只有风声、鸟鸣、花叶摩挲的轻响,还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

      谢淮忽然伸手,从她发间拈下一片花瓣。动作很轻,指尖擦过她耳际,带起细微的战栗。

      “有花瓣。”他解释,将那片粉杜鹃放在掌心。

      沈云舒看着那片花瓣,看着他掌心的纹路,忽然问:“你那块玉佩……还戴着吗?”

      谢淮从颈间拉出红绳——羊脂白玉佩安然坠着,旁边还有那枚长命锁。两件信物贴在一起,随呼吸微微起伏。

      “一直戴着。”他说,“从不离身。”

      沈云舒也从怀中取出荷包,拿出那方旧丝帕。帕角深蓝穗子已褪色,但依然完好。

      “我也一直留着。”

      两人看着彼此手中的信物,忽然都笑了。八年光阴,世事变迁,可有些东西,从未改变。

      午后,他们沿着山谷溪流漫步。溪水清澈见底,可见游鱼细石。沈云舒脱了鞋袜,坐在溪边石上,将脚浸入水中——冰凉刺骨,却畅快淋漓。

      “你不冷?”谢淮蹲在她身旁。

      “舒服!”沈云舒踢起水花,笑得像个孩子。

      谢淮看着她晃动的脚踝,纤细白皙,在碧水中如玉石雕成。他移开目光,耳根微红。

      “我给你找些好看的石头。”他起身,沿溪边寻找。

      不多时,捧回几块纹路奇特的卵石:有的像山水画,有的像星空,有的透光如琥珀。沈云舒爱不释手,一一收好。

      “我要带回府,放在窗前。看见它们,就能想起今天。”她说。

      日头西斜时,两人收拾行装准备下山。沈云舒依依不舍,回头望了又望。

      “还会再来的。”谢淮牵马过来,“杜鹃花期有一个月,我们……”

      他忽然顿住。沈云舒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山下官道上,有一队人马正往这边来,看旗号,竟是永宁侯府的车驾。

      谢淮神色微凝,迅速将帷帽戴回沈云舒头上:“是我父亲。他今日不该来此……”

      话音未落,那队人马已至山脚。为首的马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深紫常服、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走下——正是永宁侯谢凛。

      谢淮低声对沈云舒道:“你从西边小路下山,在茶寮等我。若我半个时辰未到,你就自己骑马回城。”语气急促,不容置疑。

      沈云舒虽不明所以,但知事态紧急,点点头,翻身上马。

      “小心。”谢淮最后看她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

      沈云舒策马从小路疾行,心中忐忑不安。谢淮与他父亲之间,似乎并不融洽。方才永宁侯那一眼扫来,目光锐利如鹰,让她莫名心悸。

      回到茶寮,她心神不宁地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半个时辰将至,仍不见谢淮身影。

      就在她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回头去寻时,马蹄声由远及近。谢淮独自一人策马而来,神色如常,只是眼中多了几分深沉。

      “没事了。”他接过她手中的缰绳,“我父亲是来苍云寺上香,顺道路过。已打发走了。”

      沈云舒仔细看他:“真的?”

      “真的。”谢淮笑了笑,翻身上马,“走吧,再晚城门该关了。”

      回程路上,两人都沉默了许多。暮色四合,远山如墨,官道上行人渐稀。快到城门时,谢淮忽然开口:

      “云舒,今日之事……”

      “我不会说出去的。”沈云舒抢道,“这是我们的秘密。”

      谢淮看着她,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委屈你了。”

      “不委屈。”沈云舒摇头,帷帽轻纱晃动,“我今天很开心,真的。”

      进城时华灯初上。两人在离相府两条街的巷口分别。

      “回去吧。”谢淮勒马,“看着你进府我再走。”

      沈云舒点点头,策马行了几步,又回头。暮色中,谢淮独自立在巷口,身影被灯笼拉得修长。

      “谢淮!”她忽然喊。

      他抬眼。

      “下次……”她咬了咬唇,“下次还能来看花吗?”

      谢淮笑了,那笑容在灯火中格外温暖:“能。只要你想,随时。”

      沈云舒也笑了,转身催马,消失在巷子尽头。

      回到西角门,门闩果然还虚掩着。她溜进府,刚关好门,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玩得可还尽兴?”

      沈云舒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沈雪容提着灯笼,静静站在廊下,不知已等了多久。

      “阿姐……”她心虚地低下头。

      沈雪容走近,借着灯光打量她——衣裙沾了草屑,发间还有花瓣,脸颊被晒得微红,眼中却闪着未曾有过的光彩。

      “罢了。”沈雪容忽然叹息,抬手替她拂去发间花瓣,“先去换衣裳,莫让旁人看见。晚膳时就说……就说你在花园赏花睡着了。”

      沈云舒愕然抬头。

      沈雪容看着她,目光复杂,最终化作温柔:“记住,今日之事,你从未出过府。至于谢小侯爷……”她顿了顿,“他是个有分寸的人。但往后若要相见,需更谨慎。”

      “阿姐不怪我?”沈云舒小声问。

      “怪你有用吗?”沈雪容摇头,“你那性子,拦是拦不住的。只是云舒,”她握住妹妹的手,语气郑重,“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你要护好自己的心。”

      沈云舒怔怔点头。

      回到房中,她推开窗,望向夜空。星河初现,一弯新月如钩。

      怀中那些卵石沉甸甸的,带着山谷的温度。她将它们一一排在窗台,就着月光细看——纹路朦胧,却依稀可见白日花海的绚烂。

      想起谢淮说“随时”,她唇角不自觉扬起。

      而此时的永宁侯府书房,烛火通明。

      谢淮跪在堂前,永宁侯谢凛负手立于窗前,背对着他。

      “今日那女子,是谁?”声音冷沉。

      “沈相家的侍女。”谢淮垂眸。

      “侍女?”谢凛转身,目光如电,“值得你亲自带她去苍云山?谢淮,你当为父是瞎子?”

      谢淮沉默片刻:“是儿子唐突。日后不会了。”

      “不是不会,是不能。”谢凛走近,俯视着他,“你是永宁侯世子,你的婚事,关系整个谢氏一族的将来。沈衡那个老狐狸,把女儿藏得严实,必有蹊跷。你离沈家远些,尤其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深意:“尤其是那个不为人知的二小姐。”

      谢淮猛地抬头。

      “不必惊讶。”谢凛转身,望向窗外夜色,“这京城,没有永宁侯府不知道的秘密。沈云舒——真正的沈云舒,不是你今日见的那个。沈衡以为藏得住,可笑。”

      “父亲……”谢淮声音发紧。

      “今日之事,下不为例。”谢凛摆手,“回去吧。三月十五宫宴,陛下有意为几位皇子选妃。沈家大女儿在列,你……知道该怎么做。”

      谢淮握紧拳头,指节泛白。许久,低声道:“儿子明白。”

      他退出书房,走在回廊上。夜风很凉,吹得他衣袂翻飞。

      怀中,长命锁贴着心口,温温的。他握紧它,仿佛握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抬头,月华如水,洒满庭院。

      他忽然想起白日山谷中,沈云舒那句“你要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他轻声自语,“你也要好好的。”

      “我们都要好好的。”

      夜色深沉,星河迢迢。

      这一日的杜鹃花海,这一日的清风暖阳,这一日的笑语欢声,都被小心收藏在彼此心底,成为漫长光阴里,一颗永不褪色的琥珀。

      而前方路远,雾霭重重。

      但至少这一刻,他们有花,有月,有彼此眼中清晰的光。

      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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