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雨季》月罔

2、你好，同桌！

　　第二天，宋栀柠早早到了教室。她把那把淡蓝色的雨伞仔细叠好，连同那个洗净的空帆布包一起，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崔晓棠的课桌抽屉。
　　帆布包里，她悄悄放回了那管没用过的药膏，只留下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工整却略显稚嫩的字：“谢谢”。
　　她不想欠人情，尤其是对一个像崔晓棠这样，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那种干净、温暖的世界，让她向往，更让她自惭形秽。
　　同学们陆续进来，教室里嘈杂起来。宋栀柠低着头，假装全神贯注地预习今天要讲的数学内容，心脏却不受控制地随着门口的每一次响动而收紧。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带着一身淡淡的茉莉花香出现在门口时，宋栀柠的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崔晓棠还是那样，步履轻快，笑容明亮，像一束不受任何阴霾影响的阳光。
　　她走到自己的座位——离宋栀柠不远不近的前排，放下书包，然后发现了抽屉里的东西。
　　她拿出伞和包，低头看了看，随即转过头，目光精准地找到了角落里的宋栀柠，对她露出了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无声地用口型说了句“不客气”。
　　宋栀柠迅速低下头，耳根有些发烫，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小的暖意，旋即又被更深的窘迫压了下去。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班主任李老师拿着一叠表格走了进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李老师扶了扶眼镜，“开学三周了，大家对彼此和班级环境也有了初步了解。而且高一也是一个关键的时期，所以今天我们就按照成绩和视力情况，微调一下座位，希望能营造更好的学习氛围。”
　　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宋栀柠心里一紧。
　　换座位？她习惯了角落这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可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同学们按照指示起身，在讲台前排队，等待老师安排。宋栀柠刻意站在队伍末尾，垂着头，希望被分到一个更靠后、更边缘的位置。
　　“下面我念到名字的同学，请坐到指定的位置。”李老师开始宣读座位表。
　　宋栀柠漫不经心地听着，直到——
　　“宋栀柠，第三排中间，同桌是崔晓棠。”
　　她猛地抬头，恰好对上崔晓棠回头望来的目光。崔晓棠对她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宋栀柠下意识地抿了抿嘴，算是回应。
　　搬东西时，宋栀柠的动作有些迟疑。第三排是班级的“黄金位置”，通常是成绩优秀或老师特别关注的学生才能坐的地方。
　　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师会把她安排在这里，还与刚转学来就表现出色的崔晓棠同桌。
　　“需要帮忙吗？”崔晓棠已经利落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过来问道。
　　“不用，我东西少。”宋栀柠抱起书本和一个破旧的笔袋，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新座位比后排明亮许多，黑板上的字也清晰得多。宋栀柠默默整理着桌面，感受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
　　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个成绩中下游的孤僻学生，凭什么与转学来的优等生坐在一起？
　　“嘿，真巧，你好呀，新同桌！”崔晓棠在她身边坐下，声音轻快但不过分热情，“看来我们挺有缘分的。”
　　宋栀柠点点头，没有接话。她注意到崔晓棠的课本都包着素雅的书皮，书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与自己那几本卷边的旧书形成鲜明对比。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解完基础概念后，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难度较高的思考题。
　　“有谁愿意尝试一下这道题？”老师问道。
　　教室里一片寂静，大多数学生都低下头避免与老师对视。宋栀柠盯着题目，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动着。
　　这道题的解法很巧妙，需要转换思路，她恰好前几天在图书馆的一本旧参考书上看到过类似的题型。
　　“老师，我可以试试。”崔晓棠举起了手。
　　就在崔晓棠起身的同时，宋栀柠低声脱口而出：“用辅助线连接A点和D点。”
　　崔晓棠惊讶地转头看她，随即眼睛一亮，快步走上讲台，流畅地写出解题过程，正是采用了宋栀柠建议的方法。
　　“非常棒！”数学老师赞赏地点头，“崔晓棠同学的思路很独特，这种辅助线的画法我本来打算下节课再讲的。”
　　回到座位时，崔晓棠小声对宋栀柠说：“你怎么想到的？太厉害了。”
　　宋栀柠微微耸肩，“偶然看过类似的题。”
　　这节课后，宋栀柠感觉到崔晓棠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实的欣赏，而非之前的同情。
　　下午的英语课是宋栀柠的弱项。她没有条件上课外班，初中学校的英语教学水平也有限，发音总是带着口音。
　　当老师要求同桌对话练习时，她感到一阵窘迫。
　　“我们来练习这段对话吧。”崔晓棠自然地翻开课本，“你先读A部分？”
　　宋栀柠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自己的部分，发音生硬，有几个单词明显读错了。
　　她等待着嘲笑或纠正，但崔晓棠只是认真听完，然后说：
　　“你的语感其实不错，节奏把握得很好。要不要听听这几个单词的标准发音？我初中时在外语学校待过一年，老师教得很细致。”
　　没有居高临下，没有刻意照顾，只是平等地提供帮助。宋栀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崔晓棠重复了那几个单词，发音纯正自然，然后解释说：
　　“英语里有些音我们中文里没有，比如这个‘th’，要舌尖轻轻碰牙齿。”
　　她们练习了几分钟，宋栀柠的发音明显改善了。
　　“你看，一学就会嘛。”崔晓棠笑道，“以后我们可以多练习，你的听力很好，只是缺少机会说。”
　　这一刻，宋栀柠突然意识到，也许崔晓棠与她做同桌，并非完全是巧合。
　　间休息时，宋栀柠习惯性地想离开座位，去厕所或者走廊尽头无人的窗边待着。
　　但崔晓棠却自然地和她聊起了天，问她对学校食堂的看法，喜欢看什么书，或者对刚讲的课有什么想法。
　　问题都不深入，像是普通同桌之间随意的交流，却让不擅交际的宋栀柠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含糊地、简短地回答。
　　“我……我去一下洗手间。”她终于找到借口，逃离了那个让她既感到一丝温暖又无比压力的座位。
　　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宋栀柠看着镜子里那个面色苍白、头发枯黄、穿着洗得发白旧校服的自己，又想起旁边那个明媚如春光的崔晓棠。
　　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攫住了她。她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
　　放学铃声响起，宋栀柠动作很快，她必须赶去便利店打工。
　　“走这么急？”崔晓棠问。
　　“嗯，有事。”宋栀柠简短回答，不想透露太多。
　　崔晓棠点点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笔记，“这是数学课的补充笔记，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上面还有一些类似的拓展题。”
　　宋栀柠接过笔记本，封面上贴着一个小小茉莉花贴纸，与她曾在崔晓棠房间见过的茉莉花相呼应。
　　她突然想起那天闻到的清香，那种干净温暖的感觉。
　　“谢谢。”她轻声说，把笔记本小心地放进书包。
　　“明天见。”崔晓棠笑着说，然后压低声音，“对了，你今天数学课的表现真的很棒。我知道是你先想到解法的。”
　　宋栀柠怔了怔，看着崔晓棠转身离开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宋栀柠迅速收拾好书包，她想在崔晓棠再次提出同行或者别的什么之前赶紧离开。
　　“宋栀柠！”崔晓棠叫住了她。
　　宋栀柠动作一顿，没有回头。
　　崔晓棠走到她身边，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那个宋栀柠早上还回去的包，递给她，里面似乎又装了些东西，微微鼓起。
　　“还有这个，”崔晓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体贴。
　　“我妈妈昨天烤了些小饼干，不小心做多了，我们家也吃不完……你帮我消化一点好不好？不然浪费了。”
　　宋栀柠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她知道这不是“不小心做多了”，这和她昨天接受的那碗粥一样，是刻意的、温柔的施舍。
　　她应该拒绝的。她一直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接受怜悯。
　　可是，胃里熟悉的空虚感在提醒她，她今天又要去捡废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下一顿饭。
　　而那包里的饼干，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甜美的香气。
　　她的自尊和生存的本能在脑海里激烈交战。
　　最终，生存的本能，以及那一点点对温暖和甜味的渴望，战胜了脆弱的自尊。
　　她伸出手，极其快速地接过了那个帆布包，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谢谢。”
　　然后，她几乎是跑着离开了教室，把崔晓棠和那阵让她心乱的茉莉花香抛在身后。
　　跑到无人的后巷，她才停下来，扶着墙壁喘息。
　　她打开帆布包，里面除了几包独立包装的小饼干，还有一瓶牛奶，和一个崭新的、带着包装的软膏——是昨天崔医生给她的同款。
　　宋栀柠拆开一包饼干，小口小口地吃着。黄油和糖分的香甜在口中弥漫开，是她许久未曾尝过的味道。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饼干，眼眶不受控制地湿润了。
　　崔晓棠，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偏偏要对她这个浑身是刺、活在阴沟里的人，释放这样不求回报的善意？
　　她不懂。但她知道，自己那颗冰封已久、坚硬无比的心，似乎因为这份突如其来的、持续的温暖，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而这道缝隙里，除了不安和惶恐，似乎还悄悄钻进来一丝……她不敢深想的期待。
　　去便利店的路上，宋栀柠想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成为崔晓棠的同桌，这可能是改变她处境的一个机会——不是依靠别人的同情，而是通过自己的努力。
　　她回想着数学课上解出难题时的成就感，英语课上发音改善时的欣喜。
　　也许她并非一无是处，也许她真的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就像妈妈曾经期望的那样。
　　便利店的工作枯燥而疲惫，虽是一直的整理商品，拖地，干一个小时足足有10块，但今天宋栀柠的思绪不再完全被绝望填满。
　　她偶尔会想起教室里的新座位，想起崔晓棠平等相待的目光，想起那本有着茉莉花贴纸的笔记本。
　　下班时已是晚上十点，夜空中有几颗稀薄的星星。
　　宋栀柠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那个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但今晚，她的步伐比往常要轻快一些。
　　回到阴暗潮湿的小屋，父亲不在，不知又去哪里喝酒赌博了。
　　宋栀柠松了口气，点亮一盏小台灯，拿出崔晓棠给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娟秀的字迹工整地排列着，不仅记录了课堂内容，还有拓展知识和解题技巧。
　　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崔晓棠写着一行小字：“如果你需要安静的地方学习，图书馆四楼靠窗的位置很棒，周末我常去。”
　　宋栀柠轻轻抚摸那行字，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她拿出自己的课本，开始认真完成作业。
　　今晚，她不再是为了应付老师而学习，而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个可能不一样的未来。
　　窗外，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清冷的光辉照进小屋，与台灯的微光交融在一起，照亮了宋栀柠专注的侧脸。
　　在这个夜晚，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改变，如同一粒种子在石缝中发芽，虽然微弱，却充满力量。
　　第二天早上，宋栀柠比平时更早来到教室。令她意外的是，崔晓棠已经坐在座位上，正低头读着一本外文小说。
　　“早啊。”崔晓棠抬头打招呼，自然地像是她们已经做了很久的同桌。
　　“早。”宋栀柠放下书包，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纸包。
　　“这是我自己晒的茉莉花茶，不多，就当谢谢你的笔记。”
　　这是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从街边捡来的茉莉花枝，她偷偷种在屋后一个小破盆里，等花开后小心采摘晒干，偶尔泡水喝，那清香总能让她暂时忘记生活的苦涩。
　　崔晓棠惊喜地接过纸包，打开轻轻闻了闻，“好香啊！你自己晒的？”
　　宋栀柠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比不上店里买的。”
　　“不，这比店里的好多了，纯天然。”崔晓棠小心地包好花茶，放进笔袋旁边的隔层，“今天我就要尝尝。”
　　第一节课前，李老师把宋栀柠叫到办公室。
　　“在新座位还习惯吗？”李老师温和地问。
　　“挺好的，谢谢老师。”
　　李老师点点头，“我知道把你安排在那个位置可能有些同学会觉得奇怪。
　　但我在开学时就注意到，你虽然成绩不算突出，但思维很独特，尤其是在数学方面。只是你缺乏自信，也不爱发言。”
　　宋栀柠低头不语，她从不知道老师有关注自己。
　　“崔晓棠同学转学来之前，她的母亲就和我联系过，说晓棠希望能和一个不完全是看中她成绩的同学做朋友。”
　　李老师微笑着说，“当我提到班上有个安静但很有潜力的学生时，她很感兴趣。所以这个座位安排，其实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宋栀柠怔住了。原来这不是巧合，也不是单纯的同情，而是因为有人看到了她的价值，哪怕那价值被埋没在尘埃里。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光芒，宋栀柠。”李老师轻声说，“只是有些人需要一点帮助，让它散发出来。”
　　回到教室时，宋栀柠看着正低头看书的崔晓棠，心中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
　　不是感激，不是愧疚，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她值得被这样对待，值得坐在这个位置上，值得拥有一个真正的朋友。
　　课间，当几个同学围过来，好奇地问“你们俩坐在一起感觉怎么样”时，宋栀柠第一次主动开口：
　　“挺好的，我们可以互相学习。”
　　她看到崔晓棠眼中闪过的惊喜，也看到周围同学惊讶的表情。是的，她不再是那个永远躲在角落的宋栀柠了。
　　妈妈曾经说过，人生就像爬山，有时陡峭，有时平缓，但只要不停下脚步，就总能看见新的风景。
　　此刻，坐在明亮的教室里，身边有一个尊重她、欣赏她的同桌，宋栀柠终于相信，即使是最黑暗的夜晚，也终会迎来黎明。
　　而她，会用自己的双手，亲自迎接那道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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