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雨季》月罔

7、失而复得

　　将近十月的夜晚，还是像夏天一般燥热，即便已近十点，白日的暑气仍未完全散尽，空气里仍弥漫着一种黏腻的温热。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在寂静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清晰，教学楼如同苏醒的巨兽，倾吐出三三两两疲惫而欢快的学生。
　　宋栀柠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更慢一些，脸色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小腹处传来一阵阵熟悉又令人厌烦的坠痛，让她微微蹙起了眉。
　　今天下午，这突如其来的月经和伴随的痛感，几乎让她在课堂上直不起腰。
　　是崔晓棠先发现的。课间时，她看着宋栀柠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和死死按在腹部的手，立刻明白了过来。
　　“栀柠，你是不是来月经了”崔晓棠凑近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关切。
　　宋栀柠咬着唇，难堪又无助地点了点头。她根本没有准备，这种突如其来的状况总是让她措手不及，也让她因为贫穷而更加窘迫。
　　“等着！”崔晓棠立刻起身，先是快步走到前排，跟两个平时只是点头之交的女生低声说了几句。
　　很快，其中一个女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卫生巾，隔着几个人递了过来，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善意的理解，轻声说了句：“先用这个。”
　　紧接着，斜后方另一个不太熟悉的女生也递过来一片，小声说：“我这儿也有备用的。”
　　几乎是同时，又有旁边组的女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默默递过来一包纸巾。
　　宋栀柠愣住了，手里一下子被塞了好几个来自不同同学的卫生巾和纸巾。她们甚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理解的眼神，就化解了她的迫在眉睫的困境和尴尬。
　　那种无声的、来自同性之间的善意，像细小的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了她干涸的心田，让她鼻尖微微发酸。
　　“谢谢……谢谢你们……”她声音哽咽，除了重复道谢，不知还能说什么。
　　崔晓棠看着她，眼里满是心疼。“你等着，别乱动。”她说完，便像一阵风似的跑出了教室。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回来了，额头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细汗。
　　“快，把这个喝了。”她拧开杯盖，一股带着姜的辛辣和红糖甜香的热气扑面而来。
　　“我找李老师要了点红糖，又去食堂后厨，求阿姨切了点姜丝现煮的。快趁热喝点，会舒服一些。”
　　宋栀柠捧着那杯沉甸甸、热乎乎的红糖姜水，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温暖，一直暖到了心里最冰冷的角落。
　　杯子里，暗红色的糖水中，几根金黄的姜丝载沉载浮。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甜中带辣的味道有些陌生，却奇异地安抚了那翻江倒海的腹痛，也熨帖了她那颗因为长期被忽视而变得敏感脆弱的心。
　　那一刻，她看着身边为她忙碌的崔晓棠，看着那些伸出援手的、或许连名字都叫不全的女同学，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非完全孤立无援。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除了回忆里那点模糊的温暖，真的还会有人在意她是否疼痛，是否难堪。
　　……
　　思绪从下午的温暖中抽离，宋栀柠背着书包，独自走在回那个“家”的路上。腹痛缓解了不少，但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乏力。
　　夜色渐深，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周遭是夏夜特有的虫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她摸了摸书包侧袋，里面装着下午同学们给的卫生巾。她得再去一趟便利店，买一包备用的。
　　可一想到又要从紧巴巴的生活费里挤出这十几块钱，她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但更多的，是一种必须要面对现实的麻木。
　　拐过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出现在眼前。便利店门口的空地上，比平时多了一个小地摊。
　　这种流动小摊在夜里很常见，卖些廉价的小商品、盗版书或者库存尾货。宋栀柠对此毫无兴趣，她现在只想快点买完东西，然后回到那个至少能让她暂时栖身的小房间。
　　她目不斜视地朝着便利店明亮的门口走去。
　　然而，就在她的脚步即将迈上便利店台阶的那一刻，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抹极其熟悉的颜色。
　　她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解释的预感，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那个不起眼的地摊。
　　摊主是个一脸倦容的中年男人，正低头刷着手机。
　　地上铺着一块深蓝色的塑料布，上面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笔记本、几本封面花哨的言情小说、还有一些看起来像是文具店清仓的笔和橡皮。
　　而就在那堆杂物的边缘，一本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
　　浅绿色的封面，上面印着优雅的、线条流畅的茉莉花。即使离了几步远，即使路灯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即使那本子的边角似乎有了一些轻微的磨损和折痕……
　　宋栀柠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
　　是它！
　　是崔晓棠送给她的那本茉莉花笔记本！
　　它没有被卖掉换烟换酒？还是被那个男人卖掉后，又流转到了这个小摊上？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让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猛地松开，开始疯狂地跳动，血液轰隆隆地冲上头顶，耳边一片嗡鸣。
　　她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那个小摊前，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般，将那个笔记本拿了起来。
　　指尖触碰到封面，那光滑而微凉的质感，那茉莉花图案细微的凹凸感……没错，就是它！
　　她翻开封面，第一页，那枚精心压制的茉莉花书签依旧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干燥的花瓣保持着原来的形状，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淡香。
　　失而复得的狂喜，像夏夜突然炸开的烟花，瞬间照亮了她内心所有的阴霾。那个紧紧缠绕在她心头的结——那份对崔晓棠沉甸甸的愧疚，那份对美好事物被玷污的心痛，在此刻，竟然以一种她从未预料到的方式，松动了，解开了！
　　“老板，这个……这个笔记本多少钱？”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紧紧将笔记本抱在胸前，仿佛生怕摊主反悔或者它再次消失。
　　摊主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手里的本子，随口报了个价：“十五块。”
　　没有任何犹豫，宋栀柠立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她体温焐得温热的十五元钱，几乎是塞到了摊主手里。
　　“我要了！”
　　摊主似乎有些意外她这么爽快，接过钱，把笔记本递给她，也有些懊恼卖得有些便宜了。
　　她抱着笔记本站起身，感觉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腹痛似乎都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便利店和路灯的光线，再一次仔细地、贪婪地端详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封面确实有些磨损，边角也有点折痕，但这丝毫不能减少它的珍贵。
　　反而，这些痕迹仿佛赋予了它更多的意义，像是一场惊险的旅程后留下的勋章。
　　她抱着笔记本，走进便利店，用身上仅剩的几毛钱硬币，买下了最便宜的那包卫生巾。走出便利店时，夏夜闷热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起来。
　　回程的路，仿佛不再那么漫长和黑暗。她将笔记本小心地放进书包最里层，紧贴着那剩下的一個半早已冷透、变硬的红糖馒头。
　　走在寂静的、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小巷里，宋栀柠的心被一种复杂而充盈的情绪填满。
　　有下午接收到陌生善意的温暖，有对崔晓棠细致关怀的深深感激，更有此刻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和如释重负。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九月的夜空，星星不算多，但有一颗格外明亮。
　　她深吸了一口夏夜微热的空气，抱紧了书包，里面装着她的“宝藏”，也装着她刚刚解开的、一个关于愧疚与遗憾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