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雨季》月罔

6、努力是有回报的

　　宋栀柠吃完半个馒头，仔细将剩下的一个半重新包好，藏进书包最里层，那个最隐蔽、最不会被翻动到的角落。
　　指尖触碰到空荡荡的夹层，那里原本应该放着那本浅绿色的、带着茉莉花清香的笔记本。
　　此刻，那里空空如也，就像她的心，因为愧疚和失落而塌陷了一块。
　　那个笔记本……崔晓棠送给她的，那么精致，那么用心，连书签都是精心压制的茉莉花。
　　她甚至还没舍得在上面写下一个字，可现在，它被那个男人像扔垃圾一样扔在肮脏的桌子上，即将被换成几包劣质香烟，或者几杯穿肠毒药。
　　一想到这个，一种尖锐的、混合着伤心、抱歉和无力感的情绪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对不起崔晓棠的这份心意，她觉得自己玷污了那份纯洁的善意。她甚至不敢想象，如果崔晓棠问起来，她该如何面对。
　　“栀柠！”
　　一个清亮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宋栀柠沉浸其中的自责漩涡。
　　她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迅速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太急，牵扯到腹部的伤，一阵剧痛让她眼前猛地一花，身形晃了晃，但她强行稳住了。
　　她慌忙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可能存在的馒头屑，努力在转身的瞬间调整面部表情，试图挤出一个自然的、若无其事的微笑。
　　崔晓棠端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可爱水杯，显然是刚去水房接完水回来。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明媚笑容，几步跳到宋栀柠面前，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期待：
　　“嘿，你在这儿啊！我刚去教室没看到你。怎么样怎么样？昨天给你的那个笔记本，看着还喜欢吗？我挑了好久呢，就觉得那个茉莉花的封面特别配你！”
　　一连串轻快而友好的问题，像温暖的阳光，却瞬间将宋栀柠钉在了原地，无所遁形。
　　“我……”宋栀柠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刚刚勉强维持的笑容僵在脸上，显得异常苍白和脆弱。
　　崔晓棠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她敏感而愧疚的神经上。
　　“特别喜欢”、“挑了好久”、“特别配你”……这些词汇在她听来，都变成了对她无情的拷问。
　　怎么办？要说实话吗？说那个她“特别喜欢”的笔记本，那个她“挑了好久”的礼物，那个“特别配”她的茉莉花，已经被她那个酒鬼父亲拿去卖掉了？为了换取她今天早上不被毒打？
　　不。她说不出口。她无法承受对方眼中可能出现的惊讶、失望，或者更糟的——怜悯。
　　强烈的慌张和愧疚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不敢与崔晓棠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对视，仿佛多看一秒，自己的不堪和谎言就会被彻底看穿。
　　垂在身侧的右手，悄悄地、用力地掐住了自己的左手手背。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这自虐般的疼痛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也给了她一个集中注意力的焦点，让她勉强能够组织语言。
　　“笔记本……很、很好。”
　　她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明显的颤抖，几乎不成调，“封面……茉莉花……很、很好看。谢谢……谢谢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始终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啊？”崔晓棠脸上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惑于宋栀柠异常的反应和过于简略、甚至可以说是敷衍的回答。
　　这不像她认识的宋栀柠，即使她平时话少，但在提到数学或者收到喜欢的礼物时，眼神里总会有些不一样的光彩。
　　而此刻，她只看到了一片躲闪的慌乱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宋栀柠始终低垂着的头上，落在了她那刻意用刘海遮挡，却依然能隐约看到一丝异样红痕的左脸颊上。
　　崔晓棠的心轻轻一沉。她想起了第一次在后巷见到宋栀柠时，她腿上的伤和她那瘦削脆弱的模样。一些模糊的猜测在她心中浮现。
　　她没有再追问笔记本的事，也没有戳破那显而易见的慌张。她只是向前挪了一小步，距离宋栀柠更近了一些，声音放得更轻、更柔，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栀柠，你……”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尽可能不带来压力的问法。
　　“你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好，是……没休息好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宋栀柠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掐着手背的指甲更加用力，疼痛让她几乎要倒吸一口冷气，但她忍住了。
　　“没有。”
　　她几乎是立刻否认，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急促和高亢，“我很好。就是……就是早上起来有点没睡醒。”
　　她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却适得其反，显得更加欲盖弥彰。
　　她终于鼓起勇气，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崔晓棠，正好捕捉到对方眼中那未来得及完全散去的担忧和探究。这让她更加心慌意乱。
　　“那个……快上课了！我们、我们回教室吧！”
　　她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慌忙转移话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说完，也不等崔晓棠回应，便率先迈开脚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依旧有些微跛，但她在极力控制，试图走得快一些，再正常一些，仿佛只要走得足够快，就能把刚才的尴尬、慌张和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全都甩在身后。
　　崔晓棠站在原地，看着宋栀柠那明显在强装镇定，却更显单薄和仓惶的背影，眉头微微蹙起。
　　她没有立刻跟上去，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水杯。
　　她看得出来，宋栀柠在隐瞒什么，在极力掩饰着什么。
　　那个关于笔记本的含糊其辞，那苍白的脸色，那躲闪的眼神，那异常的反应，还有那隐约可见的红痕……都像一块块拼图，在她心中逐渐勾勒出一个让她感到不安的画面。
　　她想起妈妈曾经说过的话：“晓棠，有些人活在阳光下，有些人活在阴影里。如果你遇到了来自阴影的朋友，不要急着把她拉到阳光下，那可能会灼伤她。”
　　“你要做的，是尊重她，陪伴她，在她需要的时候，递过去一把伞，或者，只是静静地站在光照得到的地方，让她知道，那里有温暖，也有你。”
　　崔晓棠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变得坚定而温柔。她快走几步，跟上了宋栀柠，没有再追问任何让她为难的问题，只是像往常一样，用轻快的语气聊起了别的话题：
　　“对了，栀柠，昨天那道物理题我又想到一种解法，待会儿课间我们讨论一下？还有啊，我妈昨天又烤了小饼干，今天又带多了，你待会儿可得帮我消灭一点……”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声音像温暖的溪流，环绕在宋栀柠身边。
　　宋栀柠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紧绷的肩背线条，在好友这不着痕迹的体贴中，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一点点。
　　上课刚在座位坐下，还没来得及拿出课本，英语许老师就抱着一叠试卷走进了教室，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今天早上我们进行一个英语随堂测验，检验一下大家最近的学习情况。”许老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却让底下的学生发出了小小的哀嚎。
　　宋栀柠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期待和害怕两种情绪在她心中交织，她的英语成绩不太好，也许最让她头疼的。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从笔袋里拿出那支最便宜、但用得最顺手的中性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试卷发下来，她迅速浏览了一遍题目。心跳依然很快，但当她开始专注于第一道选择题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远去了。
　　笔尖在卷子上沙沙作响。有些题目很眼熟，是崔晓棠笔记里强调过的语法类型，她做起来还算顺畅；有些问题则比较刁钻，她卡住了，眉头紧锁，下意识地咬住了笔帽——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腹部和腿上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握笔太久，手腕也开始酸涩，但一种奇异的专注力支撑着她。
　　她回想着崔晓棠给她讲解时的思路，回想着做英语的时候要联系上下文，回想着老师上课时强调的知识点……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她在最后一道题的空白处写下最后一个单词时，下课铃声恰好响起。
　　“时间到，停笔。”
　　宋栀柠放下笔，轻轻呼出一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硬仗，浑身都有些脱力，但心里却有一种微妙的、轻盈的充实感。
　　她不确定自己考得怎么样，有些填空题她的答案并不十分肯定，但至少，她完整地写完了，没有留下大片空白。
　　这种“完成”本身，对她而言，就是一种小小的胜利。
　　接下来的两节课，宋栀柠有些心神不宁。她时而期待成绩快点出来，时而又希望慢一点，好让她多保留一会儿这份不确定带来的、或许存在的好运。
　　课间操时间，许老师拿着批改好的试卷再次走进了教室。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宋栀柠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李老师开始按名字分发试卷，并简单点评几句。
　　“张明，75，有进步，继续努力。”
　　“郎妍妍，90，保持得不错。”
　　……
　　每一个名字被念出，都让宋栀柠的心跳漏掉一拍。她既害怕听到自己的名字，又迫切地想知道结果。
　　终于——
　　“宋栀柠。”
　　她忽地抬起头，对上许老师看向她的目光。李老师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82分。”
　　这个数字清晰地传入耳中，宋栀柠瞬间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老师将试卷递到她面前，声音比平时温和了许多：“这次进步很大，尤其是语法填空，也对了很多哟，你学习的方法很有效果。一定要继续加油。”
　　那一刻，仿佛有温暖的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直直地照进了宋栀柠冰封的心湖。
　　82分！相较于上次勉强的分数，这几乎是飞跃式的进步！而且，她得到了表扬！是许老师当着全班面的、明确的表扬！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脸颊，耳朵尖都烧了起来。她慌忙站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接过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试卷。
　　她不敢看英语老师，也不敢看周围同学的反应，只是深深地低着头，恨不得把脸埋进试卷里。
　　但那不是因为羞愧，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害羞、难以置信和一点点……内敛的、不敢声张的自豪所带来的无措。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来。她紧紧捏着试卷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生怕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会像梦境一样消失。
　　“谢谢老师…”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坐下后，她依旧不敢抬头，目光却牢牢地锁在试卷右上角那个用红笔写下的、鲜红的“82”上。那数字仿佛带着温度，熨帖着她那颗因为长期被否定而布满褶皱的心。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过那个分数，指尖传来纸张粗糙的触感，如此真实。
　　“哇！栀柠！82分！太棒了吧！”旁边传来崔晓棠压抑着的、兴奋的低语，带着由衷的喜悦。
　　“我就说你肯定行的！你看这阅读题，我们昨天还讨论过类似的，你完全做对了！”
　　宋栀柠这才敢微微侧头，看向崔晓棠。对方冲她眨眨眼，竖了个大拇指，笑容灿烂得晃眼。
　　那种内敛的自豪感，在好友真诚的祝贺中，仿佛被注入了勇气，悄悄地膨胀了一点点。
　　她抿了抿嘴唇，试图压下嘴角那不受控制想要上扬的弧度，最终却还是露出了一个极浅、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微笑。
　　像阴霾天空下，石缝中悄然探出头的一朵小花，虽然微小，却充满了倔强的生命力。
　　她将试卷仔细地、平整地铺在桌面上，然后拿出那本用得最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旧笔记本，认真地将错题的一些思路写下来，并在旁边注明了如何在原文寻找答案。
　　这一刻，身体的疼痛似乎被遗忘了，早上的惊慌和愧疚也暂时被这来之不易的成就感冲淡。
　　知识不会辜负努力，成绩是最好的证明。这个认知，像一颗小小的、坚硬的种子，在她贫瘠的心田里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