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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巧笑失序 ...

  •   傍晚时分,院中天色渐暗。整日的晴天后,院内积雪融了不少,霞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内,染红了窗前半张案桌。

      沈泉照方才结束一轮吐纳,指尖灵力未散,便觉袖中的传音卷轴微微一颤。他取出一看,果然是林昭的来信。

      信中没有寒暄,开门见山表示她已按沈泉照所托,暗中查了天衡宗的长老。
      天衡宗立宗不过数百年,真正修为深厚者并不太多,四位长老皆是金丹境。其中资历最轻的,是去年底才被破格列入长老之位的司流舟。

      据说此人极有天资,尚未及冠时便已结金丹,因此至今仍维持着少年的外貌。
      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双罕见的绿眼。

      沈泉照缓缓合上卷轴,信中的内容随之被销毁。他昨夜才从宫中道童口中听到了新晋长老的消息,今早就在集市上与这位司流舟擦肩而过。
      整件事怎么看都不会是巧合。

      他正思量着应对之策,忽听屋外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师尊。”谢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话音虽不高,却带着一股掩不住的期待。

      沈泉照站起身来:“进来吧。”

      门被推开,谢沉探头进来,怀里抱着那本《论语》:
      “师尊,我照你教我的,把第一篇又读了几遍。渐渐觉得好像能将书看下去了,一口气多读了两篇,把不懂的地方都记下来了。”

      沈泉照拉了椅子让他坐下,谢沉将手里的书打开,里面还夹了好几张写满笔记的笺纸,他将笺纸在桌上铺开,纸上字迹尚显生疏,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沈泉照将几张笺纸一一看了,除了和他一起读的《学而》的笔记,谢沉还摘出了后面《为政》与《八佾》两篇中几处难解的句子,在下方歪歪扭扭地写上了自己的理解。

      沈泉照心中微微一动。一下午的工夫,谢沉不但完成了他布置的功课,还额外多读了两篇文章。
      他抬头看向谢沉:“做得很好。”

      谢沉一下抬起头来,金色眼睛闪闪发亮。
      天下的先生,大约都喜欢用功的学生。沈泉照眼里带着笑意:“你这样认真,我很高兴。将来定能有所作为。”

      谢沉被夸得脸颊微红,却努力端着,一本正经道:“才学了书上的‘学而时习之’,我自然也要照做。”
      他顿了一下,看向沈泉照:“那我明天,还能和师尊一道读书吗?”

      “自然可以。”沈泉照微笑,又问,“新读的两篇里,你可有有困惑的地方?”

      谢沉翻了翻书页,指向其中一句,缓缓念道:“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子曰:‘绘事后素。’[注]”
      他抬头看向沈泉照,“这句话,师尊以为是什么意思?”

      沈泉照微微一笑:“子夏说的这句,原本出自《诗经》。”
      他语气温和,解释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是美人笑起来时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模样。这样的美人,不用浓妆,只施素粉反而更衬其风姿。这句的含义,你可明白几分?”

      谢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其实真正想问的是后一句“绘事后素”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沈泉照笑着凑近了几分,细细看谢沉笺上写的句子。

      他靠近的那一刻,谢沉忽然闻到了一点极淡的幽香。不是浓烈的味道,只像是檀木的清香,混着某种淡淡的清甜。
      灯下沈泉照的眉目舒展,唇角带笑,更比白日里那副施了幻形术的模样要柔和好看许多。

      谢沉怔怔地看着沈泉照,一颗心忽然乱了。
      他脑中却莫名浮现方才那句诗——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说的莫非就是师尊眼下这般模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心跳便快得不像话,两颊也泛起绯色。
      沈泉照察觉到他的异样,抬手探向他的额头:“怎么了,可是昨夜着了风寒?”

      谢沉抿着唇:“未曾。”
      他的声音却有些闷,又带着点自己都说不清的别扭:“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胸前有些难受。”

      沈泉照见他的额头确实不烫,只当他是修行第一日,运气后易感疲乏。于是收回手,温和道:“既然不舒服,今晚便早些歇下。书明日再读,也无妨。”

      谢沉点了点头,却没立刻退出去,忽问:“师尊身上可是用了什么香?”
      沈泉照一愣:“我素日里也不用这些。”

      谢沉应了一声,抱着书,头也不回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沈泉照的目光忽落在一旁紫檀花架上的瓷盘里,数个金灿灿的大佛手上,心下了然:谢沉刚才闻到的,定是这一盆佛手的清香。

      早些时候,他上街给谢沉买写字的笺纸,遇到一个药房,正进了几筐新鲜佛手,他本也对这些不上心,只瞧见那金黄的佛手,想起了谢沉的一对金眸,便买了数个放在屋里。

      谢沉回到房中后,很快便熄灯躺在了榻上。
      他闭着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强迫自己去回忆白日读过的书。可那些背熟的文章在脑中翻来覆去,最终只剩下一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八个字仿佛带着法力,让他忽想起了沈泉照在灯下朝他微笑,眼带柔光的模样。
      谢沉只觉一阵胸闷,抬手按了按胸口,心脏跳得快得惊人,却又说不出缘由,心想:

      这样的感觉,怎么比之前经脉疼的时候,还要让他难受?

      他翻了个身,皎洁的月色穿窗而入,洒在床头。那处放着他换下的外衣,还有师尊昨夜送给他的香囊。
      谢沉伸手将香囊拢进掌心,低头轻嗅。淡淡的花香混着沉木气息,浓而不俗。

      他忽然想起方才靠近师尊时,闻到的那一点气息。谢沉的心口猛地一跳,脸颊也随之泛起热意。

      早春的夜,本不该这样躁动难耐。

      直到四更天,谢沉才迷迷糊糊睡去,手里仍握着那个香囊。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光影纷乱,像隔着一层薄雾。他看不清细节,只觉得那道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呼吸温热。

      梦中的沈泉照似乎比平日里更为松散,像是上元那晚饮了酒一样,却比那时更显醉态,眼含春色,两颊似擦了胭脂一般。

      谢沉见他这样,心神愈发乱了。只在师尊衣袖拂过时,闻见了微弱的香气。

      下一瞬,他猛地惊醒。

      窗外天色尚灰。他怔怔坐起身,额上冷汗涔涔,心跳得极快,像是仍在梦中。意识回笼的那一刻,他心中一沉,掀开被子一看,那处已然湿了一片。

      金色的香囊静静躺在枕边,谢沉瞥见它,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羞惭。

      他想起白日读过的《学而》,里面说不孝者,或作乱,或犯上。
      谢沉的指尖微微收紧,他这样反复想着师尊,心神不宁、梦里失序,是否也是一种“犯上”?

      这个念头一起,他整个人都是一僵。
      谢沉越想越乱,怎么也静不下来,披了件外衣,几乎是逃一般地去了后院。

      室外春寒料峭,地上的雪未融尽,枝头井上四处皆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他提起木桶,打了满满一桶水,一咬牙,当头浇了下去。

      冰冷的井水从头冲到他的脸上那一刻,谢沉猛地打了个寒战,手中的木桶几乎脱手。

      “冷静一点……”他低声对自己说。
      可寒意虽浸骨,他胸中纷乱的心绪却并未平复。

      “谢沉?”沈泉照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谢沉浑身一僵,井水顺着发梢与衣襟滴滴答答往下淌。他回头看去,便见沈泉照快步走来,眉头微蹙:

      “这么冷的天,你这是在做什么?”
      沈泉照走近了,看见谢沉湿透的长发,连睫毛都疑似被根根冻住,眉心的皱痕更深。

      谢沉被他这样看着,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心绪又乱了。
      他慌忙别开脸,语速飞快道:“没、没什么!只是有些热。今日好像突然暖了些。”

      沈泉照却并无此感。这两日虽没下雪,可融雪时分,分明比先前落雪时更冷了许多。
      他心中掠过一丝疑惑,抬手欲探谢沉的额头:“你是不是不舒服?先回屋——”

      谢沉却像被惊到了一样,猛地后退半步,脚下一滑,险些跌入井中。

      沈泉照一把拉住了他,谢沉身躯后仰的那一瞬,他忽见少年下身那一处分明的湿痕上。那痕迹来得突兀,并不像是才被井水打湿。

      这一瞬间,他便明白了过来。
      谢沉并非受寒,只是有了些无处安放的少年心事。

      沈泉照松开了手,将脚边的井盖重新盖好:“……别着凉了。”

      谢沉不知道沈泉照察觉了没有,只连声应是,却始终低着头,不敢对上沈泉照的眼睛。

      所幸沈泉照并未多问,只抬手掐诀,浴室中的水桶顷刻间腾起热气。
      “我替你备了热水。”他说,“洗过之后,换身干衣服。”

      话说完,他便转身快步回了屋,像是刻意给谢沉留出一点独处的时间。

      谢沉望着沈泉照离去的身影,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小跑着去了浴室。

      沈泉照回到屋中,却没有立刻坐下。
      方才院中的那一幕仍在他脑中回荡。谢沉的反应太过明显,分明也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

      此前他因谢沉才刚破壳,总拿对方当作未经人事的孩童,处处照拂,并未多想。
      可按谢沉自己的说法,他在做龙蛋期间便已有了十五六年的感知,到底不是全然懵懂,大约只是初到凡人地界,才显得格外稚嫩。

      若真将谢沉视作少年……那他此前对谢沉的种种言行,或许确实显得过于亲近了些。

      他正这般想着,门外忽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谢沉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师尊?”

      沈泉照一怔,没想到谢沉来得这么快,应了一声。
      门被推开一条小缝。谢沉换了干净的衣衫,发梢还滴着水,显然连头发也没擦干,便抱着那本《论语》跑来了这里。

      “师尊,”谢沉仍站在门外,低声问道,“今日什么时候开始讲课?”

      若是往常,见他对读书这样上心,沈泉照心中必然宽慰。
      可他才想了方才那些,此刻再见谢沉那双明亮的金眸,一时竟有些不知拿出何种姿态来面对。

      沈泉照下意识移开了视线,语气比平日淡了些:“今日为师先不给你上课。”
      这是他第一次对谢沉以“师”自称。

      谢沉一愣:“……为何?”昨晚沈泉照明明答应了他,今天会继续给他讲课。

      “我需外出一趟。”沈泉照道,“幻空宝鉴仍未找到,此事已不能再拖。”
      他说完,便取了架上的帏帽戴上,动作利落,仿佛早就做好了决定。

      谢沉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师尊……早些回来。”

      沈泉照“嗯”了一声,没有多停留,转身出了屋,让谢沉不要送他。
      谢沉站在院中,看着大门在眼前缓缓阖上,心头忽然一阵空落,好像有什么被一并带走了似的。

      他呆呆在原地站了不知多久,才转身踱步回屋内,在案前翻开了书页。
      书中的字迹字字端正,可不知为何,他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他指尖停在书页的最上方,许久未动。
      不知是否是他多心,师尊离开前的那一刻,他总觉得,对方是在躲着自己。

      注:出自《论语》中的《八佾》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巧笑失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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