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不当了》燕广

9、火羽低语

　　沈泉照携着灵盘，在王城中来回穿行。

　　青铜盘面上的符纹流转，中央的指针时而剧烈震动，时而又骤然停滞，仿佛被什么力量反复拨弄，始终指不出一个明确的方向。

　　按理说，灵盘指针这样的震动，幻空宝鉴无疑就在城中。

　　他在一处街口停下脚步，垂眸看着悬于掌心的灵盘。指针忽快忽慢，在盘心兜转数圈，最终又回到原处。

　　沈泉照眉心微蹙，指针的无序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宝鉴被安置在某处结界之中，打断了结界的指引。

　　最有可能在城内设置结界的，无疑是在此地盘踞已久的天衡宗。
　　一丝不安在心底缓缓散开。他没有再继续在城中逗留，收起灵盘，转身回了院落。

　　他方一推开院门，便听见脚步声匆匆而来：“师尊！”

　　谢沉跑了过来，看见他，金眸便是一亮：“你回来了！”他的呼吸尚未平稳，缓了缓才说，“可有调查到什么？”

　　沈泉照看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尚无结果。”
　　话语简短，再没有多余的解释。

　　谢沉的眼睛微微睁大，以往的沈泉照，即便没有进展，也会关心上他几句。
　　今天沈泉照外出的时候，他不但练了心法，还预习了《论语》的新篇，原本正等着沈泉照的夸奖。

　　谢沉的声音低了些：“那你在城里走了这么久，是不是很累？”

　　沈泉照只道：“外头冷，进屋说话。”

　　谢沉跟着他快步进了屋，看着沈泉照没有一丝波动的表情，心里那点不安一点点放大：今天的师尊似乎与以往有些不一样了，从前沈泉照不说夸他，也会细细问他这一天的情况。

　　两人来到室内，屋里烧着地龙，一片暖意融融。沈泉照随手摘了帏帽。
　　谢沉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师尊，晚上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还想逛夜市。之前上元那次，好热闹！”

　　他其实并非真想出门。
　　只是想找个理由，能与沈泉照并肩走一段路，说几句话。

　　谢沉还记得上元那夜沈泉照的心情很好，还给他买了甜甜的元宵，他便想着，或许沈泉照是喜欢逛夜市。

　　沈泉照毫不犹豫拒绝了：“不必。”
　　他随手将鹤氅挂起，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疏离：“近来城中不太平。天衡宗的人，恐怕已在暗中查探。你身份特殊，不宜外出。”

　　这话说得有理，可谢沉听了，却觉得胸口一沉。
　　他意识到，师尊自进门来，都没有像从前那样温柔地注视他。

　　“好吧。”他点了点，勉强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问：“那……师尊既然回来了，可以继续教我念书吗？”
　　他的声音轻轻的：“我看了后面的几篇，发现有些不懂的，想请师尊为我解惑。”

　　“你先自行往后读。”沈泉照背对着谢沉，整理案上的纸笔，“有不懂的便记下来，过两日为师统一给你答复。”

　　谢沉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慢慢低下头，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师尊。”

　　沈泉照整理的指间一顿。

　　“你是不是……在躲着我？”谢沉的手紧紧攥着衣角，他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困惑与委屈：

　　“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

　　沈泉照听到那一句带着哽咽的质问，心口蓦地一滞。

　　他终于转过身来，就见谢沉低着头，肩背绷得很紧，神态满是压抑的委屈，眼睫微微颤动，好像再多说一句，便会撑不住失态。

　　沈泉照当即意识到自己为了与谢沉保持距离，做得太过了。

　　“谢沉。”他看着谢沉那副伤心的模样，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下来，“我是你师父，怎么会躲着你？”

　　谢沉吸了一下鼻子：“真的？”
　　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带着隐约的水光，声音带着哽咽，好像被沈泉照这么一问，先前所有的不安与委屈都再收不住。

　　沈泉照见之不忍，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言语更温和了几分：“自然是真的。只是近来我一直在调查宝鉴的事，难免分了些心神，并非有意冷落你。”
　　这话虽不见得全真，却也并非虚言。

　　谢沉怔怔地听着，神色显然松动了几分，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只要不是被讨厌，只要不是被刻意疏远，旁的，他都能接受。

　　沈泉照见他因这么三言两语便放下心来，心里那点愧意反倒更深了些。
　　他不愿惹谢沉伤心，转开了话头：“对了，谢沉。你不是一直想学剑法吗？”

　　谢沉眼睛一下亮了：“可以吗？”
　　沈泉照点头：“我先教你一式最基础的，你不必急着领悟剑意，只需先熟悉招式。”

　　谢沉当即笑了，擦了眼角的泪水，眼睛亮晶晶的发着光：“我用什么剑学呢？”

　　沈泉照沉吟片刻，清霄宗内的弟子向来先以木剑练手，等根基稳固后，再改换真剑。可他却是特例，当年他跟着宗主入门时，宗主直接为他开启宝物阁，为他挑了一柄宝剑。

　　后来机缘巧合，他得了霁光，才将旧剑换下，放于乾坤袋中。
　　“你若不嫌弃，”沈泉照道，“可以先用我从前的旧剑。”

　　谢沉点头如捣蒜：“师尊的剑，自是好的！”

　　沈泉照笑着摇头：“你这性子。”
　　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形制极为独特的剑，剑身如水波般起伏，通体覆着细密的冰裂纹。日光照时，剑身折射出五彩流光，恍若水中碎金，美丽而锋利。

　　谢沉一时看得出神，忍不住赞叹：“好漂亮。”
　　他的目光几乎黏在剑上，“它叫什么名字？”

　　沈泉照将剑身翻转，剑脊处的铭文在清晰可见——留光。

　　“留光。”谢沉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有什么用意吗？”

　　沈泉照笑了笑，追忆道：“确实有些缘故。那时我才入宗门，读到凡间一位诗仙的句子：‘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
　　石火一瞬即灭，正如世人，转眼便逝。我那时年少轻狂，既然踏上求仙之途，便偏要留住那些本不能留的东西。”

　　他顿了顿，自嘲一笑：“如今想来，实在不知天高地厚。”

　　他说罢，还剑入鞘，将宝剑递到谢沉手中：“现在它已是你的剑了。你可以给它取一个你喜欢的名字。”

　　谢沉双手接过长剑，宝剑比他想象得更沉些，指尖触到微凉的剑鞘，却觉得心口发热。
　　他低头看着剑，片刻后，抬头认真道：“我觉得，这个名字就很好。”

　　既然是珍贵之物，自然想要牢牢留住。

　　他这般想着，唇角一弯，笑得灿烂。方才那点委屈与不安，像是被这柄剑悉数带走了。

　　他本来就涉世未深，觉得师尊既肯教他剑法，又将旧剑相赠，便已认定两人先前的疏离不过是自己多想。
　　两人已经和好了。

　　他抱着新得的留光剑，指间细细摸索剑柄上镶嵌的蓝色宝石，越看越是喜欢。

　　“我一定好好练剑。”谢沉说着，忽瞥见空荡荡的腰间，忽想起了什么。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金色的香囊：“师尊，这个……我不会系。”

　　他有些不好意思，话里却又带着少年人的理直气壮。

　　沈泉照伸手接过了。
　　香囊的流苏在谢沉袖中放了一日，稍有些凌乱。沈泉照耐心地将其理顺，俯身重新将它系在谢沉的腰带上，动作不疾不徐，指尖却刻意避开了多余的触碰。

　　“这样。”他给谢沉示意，“结要打紧些，一会儿你练剑时才不会松开。”

　　谢沉低头认真看着，乖乖点头：“好。”

　　沈泉照直起身，带着谢沉来到大厅，召出了自己的霁光剑：“来，拿好剑。我教你第一式。”

　　谢沉连忙站直，抽剑出鞘，将剑鞘轻轻放在一边的椅子上。

　　沈泉照见他爱惜的样子笑了，而后正色下来，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第一式，不求快，也不求力道。先学立势。”

　　他示意谢沉按自己的站姿摆正脚步：“气沉丹田，肩不可耸，手握住剑后，先屈臂将剑持于腰侧。”
　　他说得很慢，也很细致，一点点调整谢沉的握剑姿势，“接下来中食二指并起，作剑指，搭于剑柄之上。”

　　谢沉依言照做，将留光持于腰间，姿势虽还生涩，却已初具模样。

　　沈泉照细细看了，一一纠正：“手腕放松些。对，不必这样用力。”
　　他的语气温和，带着肯定：“下一步，右手将剑送出，左手反抬，剑指朝天。”

　　他说着，霁光骤然出鞘，一剑刺出，带起剑光如电。

　　谢沉看着他的样子，也抬手将留光送出，左手朝后方高高举起，食中指紧紧指天。

　　“就是这样。”沈泉照反手负剑于身后，来到谢沉身侧，纠正他的动作，鼓励道，“来，再来一次。”

　　谢沉依言收剑，接着一剑朝前挑出，荡起一股轻微的剑气。

　　“很好。”沈泉照赞道，“招式你已习得。剑法讲究循序渐进，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反复练习，将剑招内化。”

　　这几句鼓励对谢沉来说，比什么都管用。
　　他连连点头，重新站定了身形，握剑的手也更稳了几分。

　　沈泉照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谢沉的神情专注，显然已将心思尽数放在了剑上。
　　院中的护阵法阵完备，凡修为低于他的修士，甚至没法察觉这处院落的所在，就算有高人出现，阵法支撑一时半刻，倒也无虞。

　　如今幻空宝鉴既被藏入结界，单凭灵盘已难再有进展。而王城之中，最有可能藏匿之处，便是王宫内天衡宗暂居的据点。
　　是时候由他亲自前去，一探究竟。

　　“你就在院中练剑。”沈泉照道，“不要外出。我晚些回来。”

　　谢沉点头，送他到了院门跟前。

　　沈泉照离去后，谢沉谢沉回到正厅，将留光剑持于腰侧，深吸一口气，再次抬腕起势，一遍又一遍认真地练了起来。

　　第一式看似简单，却极考耐心。谢沉照着师尊教的法子，反复调整脚步与呼吸，剑锋起落间，额角很快沁出一层薄汗。
　　他却一点不觉得累，反倒越练越认真。

　　若是练得好，师尊回来时，或许会夸他一句。
　　这个念头一起，谢沉长剑刺出的速度便愈发快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的余光一动，发现窗棂上不知何时栖了一只通体赤红的鸟儿。
　　鸟儿的羽色如焰，尾翎修长，如同一簇燃烧的火焰。

　　谢沉怔了怔。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鸟，这样漂亮夺目的颜色，或许是王城里哪家修士饲养的灵宠。

　　谢沉收了剑，轻声走进，伸手欲将窗扉掩上，好将那鸟惊走。

　　“别动。”一道女声忽而响起。
　　那声音清亮而缱绻，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意。

　　谢沉浑身一僵——那女声分明是从眼前这只火鸟口中传出的。

　　他猛地后退半步，体内灵力翻涌，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催动龙族术法。
　　可灵力才一运转，经脉便像被生生扯断一般，带来一股钻心的剧痛。

　　“咳——！”
　　谢沉闷哼一声，喉间腥甜，生生咯出一口血来。手中留光剑险些脱手，他为了不让那剑坠地，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火鸟见状，却并未惊讶，只是轻轻“啧”了一声。似是叹息，又像是怜悯：
　　“果然如此。”

　　它振了振翅，却并未飞起，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先天经脉脆弱。”

　　谢沉强撑着站起身，金色的瞳孔死死盯着它，声音发紧：“你是谁？”

　　“我？”火鸟轻笑了一声，羽翼间火光微闪，“你可以叫我朱雀。”

　　“朱雀”二字落下的瞬间，室内的温度似乎都高了几分，变得灼热。
　　谢沉心头一震，他能感觉到，这只鸟身上的灵压，远在寻常修士之上。

　　“我倒没想到，”朱雀慢悠悠地说，“这城中竟还有你这样的灵兽。”

　　谢沉没有说话，只暗暗戒备。
　　朱雀打量着他，好似审视一件才铸好的武器：“你先天经脉未成，却强行破壳；灵力未稳，便数次动用龙族术法。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已算命大。”

　　谢沉脸色微变。这些话，正与师尊先前所言丝毫不差。

　　火鸟见他神情动摇，轻笑了一声：“不过，看在你我同为灵兽的份上，我可以帮你彻底修复经脉，让你不至于一动灵力，便反噬自身。
　　甚至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将我的法力借给你——”

　　谢沉攥紧了剑柄，打断了她的哄诱：“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朱雀似乎对他的警惕颇为满意，笑意更深了些：“放心，我只是要你替我做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