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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9 灰烬之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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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灰烬之问
黑水涧的黎明来得迟滞而阴郁。弥漫的烟雾被山风撕扯成缕,缠绕在焦黑的矿洞口和锈蚀的铁架间,如同不肯散去的怨魂。明火虽已扑灭,但“猫耳洞”内余温仍高,混杂着化学燃烧产物的有毒气体不断渗出,迫使救援人员佩戴着全套呼吸设备才能靠近。初步探测显示,洞内结构基本完好,但所有可燃物已化为灰烬和焦炭,温度也暂不支持详细勘查。
陈星,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现场指挥的省厅张副支队长当机立断,调派消防特勤携带专用冷却设备和排烟风机,加快洞内降温和空气置换进程。同时,由沈清墨和省厅资深法医、火灾调查专家、痕迹工程师组成的联合勘查组,在外围待命,制定详细的洞内勘查方案。
陈月已被安全带到前进基地的临时医疗帐篷。她极度虚弱,精神恍惚,身上有多处陈旧伤痕和营养不良的迹象,但拒绝接受输液,只是蜷缩在行军床上,目光空洞地望着帐篷顶,口中不时喃喃自语,声音含混不清。省厅派来的女心理专家和一名女刑警正在尝试与她建立沟通,但进展缓慢。
秦峥从井下撤出,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眼底布满血丝,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常。他与沈清墨等人汇合,同步了目前的情况。
“洞内温度还在六十度以上,部分区域可能更高,预计完全冷却需要四到六小时。消防那边正在架设强力通风,加快进程。”秦峥声音沙哑,“陈月那边,心理专家初步判断,她遭受了长期的精神创伤和极端生存压力,对‘火’、‘哥哥’、‘祭祀’等词汇有强烈应激反应,防御心理极强,短时间内很难获取系统口供。”
沈清墨点点头,目光落在平板上初步绘制的“猫耳洞”结构草图(根据热成像和旧图纸推测)。“我们需要优先确定几个问题:第一,洞内是否确实有陈星遗体,以及其具体位置和状态,这对确认死亡和判断死因至关重要。第二,在如此剧烈的燃烧下,是否还有可能残留未被完全毁灭的关键物证,比如金属部件、陶瓷碎片、未燃尽的特殊材料,或者被高温固化在灰烬层下的某些痕迹。第三,洞内是否有其他出口或隐藏空间,陈星是否有可能金蝉脱壳。”
“排爆和地质的同志正在用生命探测仪和更精密的声波设备扫描洞内及周边岩壁,寻找空腔或通道。”秦峥道,“至于证据……这场火烧得太快太猛,是陈星自己引燃的,他显然做好了同归于尽或彻底毁灭一切的准备。”
“但他没能烧掉自己。”沈清墨语气平静,“人体的含水量和结构决定了在那种环境下,除非有特殊助燃剂或极高温度,否则完全焚烧成灰需要更长时间和条件。洞内空间有限,氧气被快速消耗,燃烧可能并不完全。我们应该能找到遗骸,也许还能从骨骼、牙齿,或某些受保护的身体部位(如紧贴地面的部分)提取到DNA或分析其死前状态。”
她的冷静分析驱散了一些因大火而产生的无力感。秦峥看着她,点了点头:“勘查方案就按你们制定的来,需要什么支持尽管提。另外,”他略一沉吟,“陈月虽然暂时无法系统询问,但她零星的呓语里,反复提到‘火祭’、‘爸妈看着’、‘他杀了所有人’、‘我也该死了’……仇恨的对象明确指向陈星,而且似乎暗示陈星与青石坳火灾有更直接的关系。”
“杀了所有人?”沈清墨眼神微凝,“不仅仅是火灾的间接责任?而是……主动杀害?”
“可能是一种极端情绪下的夸大,也可能……”秦峥没有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如果陈星当年不仅是冷眼旁观或间接促成,而是直接参与了杀害村民(包括他们的父母),那么他的罪恶起点和深度,将远超想象。
等待洞内冷却的时间里,沈清墨并未闲着。她仔细检查了突击队员从井下带上来的、在洞外巷道发现的少量物品:几个空罐头盒、半瓶浑浊的泉水、一小包受潮的盐、几块明显人为磨尖的石片和骨片(可能是自制工具)、还有一卷用植物纤维粗糙搓成的绳索。这些物品都沾染了同样的矿物粉尘和少量植物碎屑,与之前多处现场的微量物证相符。她在其中一个罐头盒的内侧,发现了一点干涸的、暗褐色的痕迹,疑似食物残渣或血渍,已取样准备检验。
同时,她再次审视了陈月被控制时,从她身上取下(经同意)的几件个人物品:一个磨得发亮的野猪牙吊坠、一把绑着布条的小刀、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还有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小包被层层打开,里面是几页折叠整齐、但边缘已破损卷曲的纸。纸上用娟秀却颤抖的笔迹,写满了字。
沈清墨小心地将纸张在无尘工作台上展开。是日记,或者说,是断续记录了多年痛苦与挣扎的碎片。
「……哥又对着那本破书发呆了,眼神吓人。他说他在找让爸妈安息的办法,可我觉得他疯了……他手腕上纹了那个鬼画符,说是什么火君的眼睛,能看见我们身上的‘孽’……」
「……他不见了几天,回来带了奇怪的粉末,晚上在屋后烧,味道呛人,让我离远点。我偷看到他在火光里跳舞,像鬼一样……」
「……村里老人说,当年那场火前,爸跟那个戴眼镜的先生(顾?)吵过架,好像是因为爸用了先生说的‘新方子’,但火还是来了……哥听见了,那天晚上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血……」
「……他走了,说要去找‘真法’。我一个人在山里躲着那些来找‘童养媳’的人,饿,怕,冷……我想爸妈,也想从前那个会给我摘野果的哥哥,可那个哥哥好像和爸妈一起,被那场火烧没了……」
「……我又看见他了,在很远的地方,像个影子。他在跟一个驼背老头说话,后来那老头家里就出事了,说是失火……我不敢过去……」
「……我知道他在做什么了。他用那套鬼话骗人,害人,还觉得自己是在‘净化’。我想杀了他,可我不敢,也找不到机会……我只能跟着,远远地看着,记住他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地方……也许有一天,会有人来抓他,或者,老天会收了他……」
日记戛然而止,最后日期停留在孙福顺遇害前后。字里行间充满了恐惧、孤独、挣扎,以及对陈星扭曲行为的清醒认知与无力阻止的痛苦。陈月并非不知情,她甚至一直在暗中跟踪观察陈星,但因为自身的生存困境、对兄长的复杂情感(或许还有残留的一丝血缘牵绊或恐惧),以及缺乏有效的求助途径,使她只能作为一个痛苦的旁观者和仇恨的积蓄者。
这些日记碎片,虽然情绪化且不完整,却勾勒出陈星如何从青石坳火灾的幸存少年,一步步堕入模仿顾怀山、进行危险“实验”、最终走向系列谋杀的心路历程。也印证了他与顾怀山之间确实存在某种传承与扭曲的关系,以及青石坳火灾背后可能存在的更黑暗的纠葛。
“这些日记,是陈月作为知情者和潜在证人的重要证据,也是理解陈星犯罪心理演变的关键补充。”沈清墨将日记内容摘要和初步分析发给秦峥和省厅专家,“但需要注意的是,日记是陈月单方面记录,带有强烈主观情绪,需要与其他客观证据相互印证。”
中午时分,“猫耳洞”内部温度终于降至可穿戴防护设备进入的范围。联合勘查组准备就绪。沈清墨换上最高级别的防火防化勘查服,背负独立的呼吸系统,与其他专家一起,通过被扩大的裂隙,进入了这个刚刚经历炼狱的狭小空间。
洞内景象触目惊心。四壁被熏得漆黑,地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灰白色和黑色混杂的灰烬,踩上去松软而烫脚。一些未完全燃烧的木棍、布片蜷曲成焦炭状。空气中依然残留着刺鼻的化学气味和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他们首先按照预案,对洞内进行分区、拍照、录像。很快,在靠近洞壁内侧、一堆相对较厚的灰烬下方,发现了第一处人体遗骸——一段严重碳化的下肢骨骼,部分与融化的胶鞋底粘连在一起。
“发现遗体,位置一。”沈清墨通过内部通讯报告,声音在呼吸面罩后显得有些沉闷。她小心地清理周边的灰烬,逐步暴露遗骸。遗体呈蜷缩状,位于洞内最深处,背靠岩壁,周围灰烬层最厚,显示可能是最初起火点或燃烧最猛烈的位置。
随着清理继续,更多的遗骸部分显露:严重碳化的躯干、一只烧焦蜷缩的手臂、以及……头颅。头颅同样严重碳化变形,面目全非,但大体轮廓尚存。口腔大张,符合生前呼喊或吸入高温气体的特征。
沈清墨极其小心地检查遗骸周围和下方。在遗骸臀部下方的灰烬层中,她发现了一个未被完全烧毁的金属物体——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青铜盒,盒盖有简单的云雷纹,但已被高温灼烧变形。盒子紧闭,入手沉甸甸。
“发现金属容器,位于遗骸下方,可能为随身物品。”她将盒子放入专用证物袋。
接着,在遗骸另一侧,灰烬中露出了几个扭曲变形的玻璃瓶残骸和一小片未完全熔化的、颜色特异的陶瓷片。陶瓷片呈暗绿色,质地坚硬,与之前在木片上检测到的特殊硅酸盐成分吻合。
“发现疑似盛装药物或矿物的容器残骸,以及特殊陶瓷碎片。”
勘查有条不紊地进行。他们在洞内还发现了其他一些烧毁物品的残迹:疑似书籍纸张的灰烬(一碰即碎)、金属支架的残骸、几个小铁罐(可能曾装油脂或燃料)。在洞壁一处相对隐蔽的凹陷里,覆盖的灰烬较少,露出了用尖锐器物刻画的图案——正是那个“眼纹三焰”符号,以及一些扭曲难辨的字迹,刻痕很深,似乎倾注了极大的执念。
“洞壁发现刻痕符号及文字,需拓印。”
经过近三小时的细致工作,初步现场勘查完成。遗骸被小心地整体提取,连同所有发现的物证,一同运送上地面,准备送往最近的、具备相应条件的县殡仪馆临时解剖室进行详细检验。
回到地面,卸下沉重闷热的防护服,沈清墨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但精神却高度集中。她知道,对遗骸和物证的检验,将是解开所有谜团的最后一把钥匙。
临时解剖室设在县殡仪馆一个相对独立的房间,条件简陋,但基本能满足需求。沈清墨和省厅法医顾不上休息,立刻开始工作。
对遗骸的检验首先确认了死者的基本特征:男性,身高约165厘米(与陈星特征相符),年龄推断在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陈星应约三十九岁)。遗体碳化严重,体表软组织几乎全部缺失,无法辨认面容,也无法直接观察体表特征如纹身。但通过耻骨联合面和牙齿磨耗度鉴定,年龄与陈星吻合。更重要的是,从相对保护较好的股骨髓腔内,成功提取到了DNA样本。
“立即与陈星父母的存档DNA(来自青石坳火灾遇难者身份鉴定样本)进行亲子比对。”沈清墨吩咐助手。同时,她也提取了样本,准备与之前从木片、油布上获得的陈星DNA进行比对,做最终确认。
死因分析是重点。虽然遗体严重烧毁,但仍能找到一些指向性痕迹:呼吸道内(残存的喉部软骨和支气管内壁)发现有大量烟灰炭末沉积,符合生前吸入高温烟雾和燃烧产物;血液中检测出极高浓度的一氧化碳血红蛋白(超过60%),这是火灾中窒息死亡的重要标志;未见其他致命性机械损伤或中毒(常见毒物筛查阴性)的明确证据。
“初步判断,死因为火灾导致的吸入性灼伤合并一氧化碳中毒窒息。”沈清墨在初步报告上写下结论,“从遗体位置、姿态、以及周围燃烧痕迹看,符合在相对封闭空间内,被自身引燃的易燃物迅速包围,无法逃脱所致。倾向于自焚。”
接下来是那个青铜盒。盒子因高温变形,卡扣锁死。在谨慎使用工具撬开后,里面的物品让所有人屏息。
盒内衬着烧焦的丝绸残片,里面放着几样东西:一枚边缘磨损、刻着“云隐民间文化研究会”字样的旧徽章;一小卷用金线捆扎的头发(经初步观察,像是女性的长发,保存相对完好);还有一张折叠得很小、但被熏黄脆化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对穿着七八十年代样式衣服的中年男女,面容和蔼,背景是青石坳村的老屋。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父母存念。星、月。1988年春。”
是陈星和陈月父母的照片,以及……陈月的头发?这似乎是陈星珍藏的、与过去家庭唯一温暖的联结,也可能是他扭曲执念中,对妹妹一种变态的掌控或纪念。
最后,是对那特殊陶瓷碎片的检验。沈清墨在碎片内侧,发现了极微量的、已经高温玻璃化的残留物,经能谱分析,主要成分是铅、锌、硫的化合物,并混合了某些植物碱的碳化残留。
“这可能是他用来混合、加热或保存其‘仪式配方’的容器。”沈清墨分析,“铅锌矿区的特殊土壤环境培育的植物,加上矿物提炼残留物,混合成他独有的‘火祭材料’。”
所有检验初步完成时,窗外天色已再次暗下。DNA比对结果传来:遗骸DNA与陈星父母存档样本符合亲子关系,与之前提取的陈星DNA完全一致。
死者就是陈星。
秦峥拿到了完整的初步检验报告。陈星已死,死于自焚。关键物证部分被毁,但留下了遗骸、青铜盒、陶瓷碎片、洞壁刻痕以及陈月的日记。结合之前所有案件现场的证据,足以构建指向陈星系列谋杀及仪式性犯罪的事实链条。而陈月的日记和呓语,则提供了理解其动机和青石坳往事的宝贵视角。
“可以结案了吗?”林薇问,脸上带着疲惫的释然。
秦峥看向沈清墨。沈清墨轻轻摇头:“从司法鉴定角度,陈星涉及的多起命案,证据链已基本完整。但青石坳火灾的真相、顾怀山的最终下落、陈星精神扭曲的完整轨迹、以及陈月所述‘他杀了所有人’的具体含义……这些深层问题,尚未完全厘清。案件可以移送审查起诉,但调查,尤其是对历史真相的调查,不应就此完全停止。”
秦峥点头:“我同意。陈星虽死,但留下的谜团和创伤还在。陈月需要治疗和进一步的询问。那些历史疑点,也有必要继续追寻答案,不是为了定罪,而是为了告慰亡者,厘清根源。”
他顿了顿,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这一案,到此算是抓到了元凶,揭开了大部分黑幕。但有些伤痕,跨越了二十多年,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愈合。我们能做的,就是让该负责的得到审判(即使已死),让受害的得到告慰,让活着的……尽可能走出阴影。”
他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沈清墨静静听着,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坚毅的侧脸轮廓。他不仅有锐利的侦查头脑,也有对罪行本质和受害者伤痛的深刻体察。这是一种超越单纯破案的责任感。
就在这时,负责照料陈月的女警传来消息:陈月在高烧和梦呓后,陷入了一段短暂的平静,她向心理专家断断续续说出了一句话:
“那天晚上……祭坛后面……我看见了……哥和顾先生……还有爸……爸在哭……然后火就起来了……”
青石坳火灾当晚,祭坛后面,陈星、顾怀山、他们的父亲张老栓(?此处需核对,陈父应为陈姓,张老栓是张贵山之父,可能陈月口误或指代有误?)在一起,父亲在哭,然后火灾发生。
这条呓语,如同黑暗中又一簇微弱的火苗,照亮了通往最终真相的、最后一段也是最黑暗的路径。
沈清墨和秦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灰烬之下,余问未消。而追寻者,将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