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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 余烬之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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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余烬之证
县殡仪馆临时解剖室的灯光彻夜未熄。沈清墨站在操作台前,无影灯冷白的光线笼罩着台上那具焦黑蜷缩的遗骸,也映亮了她专注到近乎漠然的侧脸。防护服和面罩已被脱下,她只穿着刷手衣,外罩一次性解剖服,手套上沾染着炭灰和细微的骨屑。空气中弥漫着福尔马林、焦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彻底燃烧后残余物的复杂气味。
省厅的法医老郑在一旁记录,偶尔低声交流几句。他们已完成初步尸表检查和关键样本提取,此刻正进行更深入的内部检验。尽管遗体碳化严重,但法医学仍有办法从残存的硬组织和特殊部位中寻找信息。
沈清墨手中的解剖刀小心地分离着已炭化粘连的胸腔组织。胸廓因高温而变形收缩,肋骨脆弱。她检查呼吸道残存部分,确认烟灰炭末的沉积深度和分布。“呼吸道灼伤严重,直达细小支气管。火势迅猛,吸入的是极高温度的气体和颗粒。”
她接着检查心脏区域。心肌大部分已碳化,但在心包腔底部相对受保护的位置,发现少量暗红色、质韧的凝血块。“心血一氧化碳饱和度检测结果出来了吗?”她问。
老郑看了眼旁边的快速检测仪读数:“超过70%,致死浓度。”
“结合呼吸道灼伤、心血一氧化碳浓度,死因确定为吸入性灼伤合并急性一氧化碳中毒,符合密闭空间内快速燃烧导致的死亡特征。”沈清墨做出判断,“体表未见其他致命性损伤的明确证据,但部分骨骼有高温导致的龟裂和变形,属死后改变。”
她将注意力转向遗骸的左手腕部位——陈星纹身的所在。那里的皮肤和软组织已完全缺失,烧焦的腕骨裸露在外。她用放大镜仔细检查腕骨表面和周围残存的韧带附着点。
“腕骨(桡骨远端)背侧,发现一处非常浅淡的、非自然力的陈旧性凹陷和轻微增生。”沈清墨示意老郑拍照,“这个位置,恰好是纹身图案中心‘眼睛’可能对应的下方。凹陷形状不规则,边缘已钝化,是多年旧伤。可能是某种长期、反复的压迫或叩击导致,比如……用佩戴某物(如带有凸起的手环、法器)的该部位,有规律地敲击硬物。”
这个发现有些蹊跷。纹身是精神印记,而骨骼上的陈旧压痕,暗示着某种伴随纹身出现的、长期的、可能带有强迫性或仪式性的行为。
她继续检查口腔和牙齿。牙齿是人体最坚硬的组织之一,往往能保存较多信息。陈星的头颅虽碳化,但下颌骨基本完整,牙齿除因高温有些龟裂外,大部分留存。
“右上颌第一磨牙,远中邻面有陈旧性、不规则的楔状缺损,非龋齿,也非正常磨耗形态。”沈清墨用探针轻触,“缺损边缘光滑,有细微的横向纹理,像是……被某种硬质纤维(如植物茎秆、粗糙绳索)长期勒磨导致。”
长期用牙齿咬住或固定某种粗糙的绳状物?这与手腕的压痕一样,指向某种重复性的、可能带有自虐或仪式意味的行为模式。
“还有这里,”她指向颅骨枕部,“枕外粗隆附近,有数处轻微的、方向一致的划痕,很浅,但多次叠加,工具可能是较钝的石片或骨片。也是陈旧伤。”
一个纹身,伴随手腕的长期压迫性伤痕、牙齿的勒磨缺损、头后部的自残式划痕……这些躯体标记共同勾勒出一个内心极度痛苦、用各种方式惩罚或“铭刻”自身、并可能与扭曲仪式紧密相连的灵魂。
“这些发现,与陈月日记中提到的陈星‘对着破书发呆’、‘在火光里跳舞’、‘烧奇怪粉末’等行为,以及他进行系列谋杀时表现出的偏执仪式感,是相互印证的。”沈清墨对老郑说,“他的疯狂,不仅体现在思想上,也深刻烙印在了身体上。”
这时,负责检验青铜盒内物品的助手有了新发现。那束用金线捆扎的头发,经过清洗和显微观察,确认是两股不同发质的头发拧成。一股较粗硬,颜色深黑;另一股较细软,颜色偏棕黄。DNA快速检测显示,粗硬黑发属于男性(与陈星父母比对,非其父,但与陈星存在血缘关联,可能是陈星本人或其他男性亲属?需进一步核验),而细软棕黄发则属于女性(与陈月DNA比对,完全吻合)。
陈星珍藏的,是他和妹妹陈月的头发拧成的结发。这混杂着极度扭曲的执念——将代表自身的头发与妹妹的头发强行捆绑,象征着一种病态的控制、联结,或者是他幻想中永不分离的“血缘祭品”。
照片背后的字迹,经过笔迹专家比对,确认是陈星少年时期的笔迹,与研究会签到表上的“陈星”签名早期特征相符。照片本身,是这场悲剧开始前,一个普通家庭最后的温馨定格。
对特殊陶瓷碎片的更精细分析显示,其内壁玻璃化残留物中,除了铅锌硫化合物和植物碱,还检出了微量的汞和砷的化合物痕迹。这些是剧毒物质,但在某些古老的、极其危险的“炼丹”或“巫术”配方中,曾被荒谬地使用。
“他不仅在使用致幻植物和矿物颜料,”沈清墨沉声道,“还可能尝试炼制或使用含有汞、砷的‘丹药’或‘符水’。这或许能部分解释他后期的精神状态和身体异常(如笔记中的手颤),也可能是他仪式‘威力’的一部分妄想。”
所有检验数据、发现、分析,被迅速整合成一份详尽的法医学报告。这份报告,不仅确认了陈星的死亡,更从生物证据的角度,描绘出一个被自身创造的黑暗仪式和深沉罪孽反复凌迟、最终走向彻底毁灭的个体。
天色微明时,沈清墨终于走出解剖室。晨风清冷,吹散了萦绕在鼻腔的复杂气味,也带来一丝疲惫后的空茫。她看到秦峥站在殡仪馆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指尖夹着烟,却没有抽,只是望着远处渐亮的天际出神。他换下了特战服,穿着常服,背影在晨曦中显得有些孤直。
听到脚步声,秦峥转过身,看到她,将烟摁灭在旁边的垃圾桶上。“辛苦了,沈医生。”
沈清墨走到他身边,将一份报告摘要递给他。“初步的全面检验结果都在里面。陈星的死亡确认,死因明确。此外,发现了一些他生前长期自残或进行特定仪式的躯体痕迹,以及他炼制药剂可能使用剧毒物质的线索。青铜盒里的头发,证实是陈星和陈月的结发。”
秦峥快速浏览着摘要,眉头渐渐锁紧。“结发……他到底把陈月当成了什么?祭品?还是他妄想的‘净化’仪式中必须捆绑的一部分?”
“可能兼而有之。”沈清墨声音平静,“在他的扭曲认知里,陈月或许既是需要被‘净化’的家族血亲(因共同经历火灾),又是他试图控制或捆绑的‘所有物’。这种矛盾的情感,可能加剧了他的疯狂和陈月的痛苦。”
秦峥沉默片刻,将报告收起。“陈月那边,经过一夜的镇静和初步心理干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在天快亮的时候,她对心理专家断断续续说了一些……更具体的话。”
他看向沈清墨,眼神深邃:“她说,青石坳火灾那晚,她因为白天被父亲责骂,赌气躲在祭坛后面堆放杂物的小棚子里,迷迷糊糊睡着了。后来被浓烟呛醒,看到祭坛前有火光,还有几个人影。她看见了哥哥陈星,看见了那个戴眼镜的顾先生,还看见……他们的父亲,跪在地上,对着火堆哭求着什么。然后顾先生好像递给了陈星一个东西,陈星接过去,扔进了火里,火苗‘轰’一下窜得老高,然后……就失控了。她吓坏了,想跑,却被浓烟和热浪逼了回去,最后是坍塌的棚梁将她压在了相对隔热的角落,才侥幸活了下来。”
沈清墨静静地听着。这段叙述,填补了关键空白,也与之前的诸多线索咬合:顾怀山与张老栓(陈父?此处需核对:陈月父亲应为陈姓,之前提及张老栓是张贵山之父,可能陈月口中的“爸”指陈父,而顾怀山与陈父有接触?或是陈月记忆混淆?但结合之前顾怀山笔记提到“张氏”,以及陈星父亲可能也参与仪式,此处暂按陈父理解)在火灾前有危险接触;陈星当时在场,并参与了某个动作(扔东西进火);火灾由此失控。陈月是唯一的目击幸存者,她目睹了兄长可能直接导致父母和村民死亡的过程。
“她当时只有十四岁,巨大的创伤和恐惧可能压抑或扭曲了部分记忆,但核心场景应该是真实的。”秦峥继续道,“她逃出来后,不敢回已成废墟的家,也不敢见任何人,在山里躲藏了很久。后来听说哥哥也‘失踪’了,但几年后,她又发现了哥哥的踪迹,发现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做着可怕的事情。她想揭露,想报仇,但她一无所有,没有身份,没有钱,没人会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疯女人’。她只能跟着,看着,仇恨与日俱增,却也伴随着对哥哥残存的一丝血缘恐惧和……或许还有一点小时候的依赖影子,让她始终没有勇气亲手了结,或者有效举报。”
“直到我们出现,直到陈星自焚。”沈清墨接道,“她的仇恨失去了具体对象,但也可能因此,压垮她的最后一根恐惧的稻草消失了,所以她才会在绞车架上那样嘶喊。”
秦峥点头:“心理专家评估,陈月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抑郁症,以及因长期极端生存环境导致的身体问题。她需要长期、专业的治疗和心理重建。关于她哥哥的罪行和她目睹的往事,后续还需要以更温和、更专业的方式进行司法询问,固定证据。她本身,也是陈星罪行的受害者和见证人。”
“顾怀山呢?陈月有没有提到他后来的下落?”沈清墨问。
秦峥摇头:“陈月只说,火灾后那个顾先生就不见了。她后来跟踪陈星时,曾远远看到陈星在模仿顾先生的笔迹写信,还听到他对着空气说话,好像顾先生还在一样。她怀疑,顾先生可能早就死了,或者被陈星……处理掉了。真正的顾怀山,或许在火灾后因自责或别的原因离开了,也可能真的遭遇了不测。陈星接管了他的一切,并把自己活成了顾怀山最极端、最危险的变体。”
这个推测,与陆教授关于笔迹模仿和代入的分析,以及沈清墨对顾怀山笔记中断的推断,基本一致。
“案件可以移交了。”秦峥深吸了一口清晨冷冽的空气,“陈星涉及望川镇十人谋杀案、孙福顺被杀案,以及策划实施系列危害公共安全的仪式性犯罪,证据确凿。虽然主犯已死,但司法程序要走完,对受害者的交代要给。陈月作为关键证人和受害者,需要妥善安置和治疗。青石坳火灾的旧案,虽然时过境迁,且主要责任人可能均已死亡或无法追诉,但真相需要记录在案,给历史一个交代。”
他的安排条理清晰,既尊重法律程序,也顾及人性情理。
沈清墨看着他被晨光勾勒出的、带着疲惫却依然坚定的侧脸轮廓。这个男人,在案件最混乱危急时能果断指挥,在证据繁杂时能敏锐洞察,在面对受害者创伤时又能细致体察。他身上有种混合了锐利锋芒与沉稳内核的特质,很……可靠。
“秦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问,语气是同事间普通的询问。
秦峥转过身,面对着她,目光在她同样带着倦色却依旧清明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这边收尾工作还需要一段时间,省厅联合专案组会主导,我们市局配合。等主要工作交接完毕,队里应该能休整几天。”他顿了顿,像是随口提起,“我可能得回一趟家,有点……家里的事。”
他没有细说,但沈清墨能感觉到那平淡语气下的一丝复杂。她没有追问,只是点了点头:“应该的。”
秦峥看着她平静的反应,心里那点因为提及家庭而泛起的微澜,似乎也被她这种不探究的淡然抚平了些。他想起林薇总是带着关切和好奇的追问,想起父母电话里欲言又止的叹息,还有养妹秦湘那双总是追随着他、让他不得不刻意保持距离的眼睛……沈清墨这种恰到好处的边界感,反而让他感到一种罕见的放松。
“沈医生之后是回省厅,还是留在市局?”他换了个话题。
“听从安排。不过这个案子的完整报告和部分深度分析,可能需要回省厅完成。一些涉及跨省的历史线索,也需要导师那边协助梳理。”沈清墨回答得客观。
“这次合作,很愉快,也很……受益良多。”秦峥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沈医生。不仅是专业上的支持。”
这句感谢超出了纯粹的公务范畴,带着一丝个人化的认可。沈清墨略微一怔,随即微微颔首,唇角习惯性地牵起一个浅淡而礼貌的弧度:“秦队客气了,我也学到了很多。是团队协作的结果。”
她的回应依旧保持着专业距离,但那份温和并非伪装,而是一种基于尊重和认可的真诚。秦峥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晨光渐亮,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殡仪馆外开始有了人声和车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对他们而言,这一案的血与火、谜与罪,终于要在阳光下渐渐冷却、沉淀,成为卷宗里的事实与证据,也成为生者记忆里一段沉重而必须面对的历史。
远处,林薇和赵建国提着早餐走来,雷大力跟在后头打着哈欠。周伟蹲在墙角,又点燃了一支烟。这个因案件而紧密凝聚的临时团队,即将完成它的核心使命,但那些共同经历生死压力、并肩破解谜团所建立起的信任与默契,或许会留下更深的印记。
沈清墨收回目光,看向手中平板电脑上尚未关闭的、关于陈星骨骼伤痕的特写照片。余烬之中,罪证已显。而生活,以及追寻真相的下一段路程,仍将继续。
她转身,朝着临时办公室走去,准备开始撰写那份最终的法医学鉴定报告。白大褂的衣角在晨风中轻轻摆动,步伐稳定而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