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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23 归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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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归省
省公安司法鉴定中心的大楼矗立在城市新区的边缘,线条冷峻,玻璃幕墙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耀眼光芒。与岚江市局那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相比,这里更安静、更秩序井然,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化学试剂和纸张油墨混合的特有气味,那是沈清墨最熟悉、也最能让她心绪平静的味道。
回到省厅的第三天,生活似乎迅速回归了既定的轨道。早晨七点半抵达中心,刷卡进入更衣室,换上熨烫平整的白大褂,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进手术帽。八点整,出现在病理实验室,查看夜间送来的检材登记,安排当天的检验优先级。九点,与助手进行简短的晨会,交代注意事项。然后,便是漫长而专注的、与显微镜、色谱仪、离心机和各种试剂相伴的时光。
望川镇连环案的综合报告,在返回省厅的第二天上午,便与岚江市局同步定稿,提交给了联合专案组的上级领导和检察机关。报告的严谨、清晰与深度,得到了各方的高度评价。陆怀明教授私下对她点头赞许,但更多的是一种“理所应当”的欣慰。沈清墨的表现,从未让他失望过。
官方程序上的案件,至此算是真正画上了一个句号。那些惊心动魄的现场勘验、争分夺秒的实验室分析、与犯罪心理的黑暗深渊的对峙,都变成了档案柜里一份份装订整齐的卷宗和电子数据库里一行行冰冷的数据。
然而,有些东西,并不会因为程序的终结而立刻消失。
“沈老师,这份骨骼样本的骨痂形态分析,您看我这样描述是否准确?”年轻的助手小杨拿着平板电脑过来请教,屏幕上显示着一段股骨的微观影像和初步分析文本。
沈清墨接过平板,目光扫过文字:“‘骨膜反应呈现波浪状多层增生,提示反复性损伤与修复过程……’这里,补充一句:‘结合损伤部位(骨干中段非关节面)及形态学特征,符合长期、低强度外力反复作用所致,需排除病理性因素,考虑行为性自伤可能。’”
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教学式的耐心,但脑海中却不期然地闪过黑水涧矿洞中,那具焦黑遗骸上触目惊心的陈旧伤痕。陈星扭曲的自我惩罚,与眼前这份来自另一桩伤害案的骨骼样本,在法医学的显微镜下,呈现出某种跨越不同罪恶的、相似的痛苦印记。
“明白了,谢谢沈老师。”小杨认真记录,看向沈清墨的眼神充满钦佩。这位年轻的省厅法医博士,专业能力顶尖,指导后辈却从不藏私,虽然气质清冷了些,但并无高高在上的架子。只是,小杨隐约觉得,沈老师从岚江出差回来之后,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偶尔对着窗外或某份检材出神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疲惫,又像是沉淀下来的某种更深的东西。
“还有事吗?”沈清墨察觉到助手的目光,抬眼问道。
“哦,没了。”小杨连忙摇头,“对了,中心下午要开个季度案例研讨会,王主任说希望您能参加,分享一下……嗯,分享一些近期复杂案件的法医学支持经验。”小杨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希望她能讲讲望川镇的案子。那案子虽然主体在岚江,但省厅鉴定中心提供了关键技术支持,沈清墨更是全程深度参与,她的视角和经验极具价值。
沈清墨微微颔首:“好,我会准备。”
下午两点,案例研讨会在大会议室举行。来自病理、毒化、痕检、DNA、文件检验等不同科室的骨干和技术人员济济一堂。主持会议的是中心副主任,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法医。沈清墨坐在靠前的位置,面前放着准备好的简要提纲。
会议前半段是常规的疑难案例讨论。轮到沈清墨时,她站起身,走到投影仪前。屏幕上并没有播放任何可能引起不适的现场或遗体照片,只有一些经过处理的物证显微图、数据图谱和逻辑关系图。
她的讲述从地震现场那七具非正常死亡遗体的初检开始,声音清晰冷静,没有多余的情绪渲染,只聚焦于关键物证的发现、检验思路的建立、以及如何将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索(氟硝 西泮、赭石颗粒、符纹、笔迹、DNA、微量植物毒物等)串联成指向性的证据链。她重点强调了跨专业协作的重要性,以及法医在命案侦查中,尤其是在涉及仪式性、变态心理犯罪时,如何通过物证解读犯罪行为人的心理动机和模式。
“……犯罪行为人陈星,对特定符号(锁火纹)、矿物(赭石)、植物致幻剂(钩吻、曼陀罗等)的仪式化使用,与其长期自残行为、可能的有毒物质低剂量摄入,共同构建了一个封闭而偏执的认知-行为体系。法医学检验不仅需要确认死因和物证关联,更需尝试理解这些物证在其个人扭曲世界中的象征意义,从而为侦查提供更深入的心理侧写和行为预测参考。”
她的讲解专业、精炼、逻辑严密,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快门声(拍PPT)。几位老专家边听边微微点头。
提问环节,一位毒化科室的同事问道:“沈博士,你提到陈星可能长期低剂量摄入含汞砷物质,这在常规毒筛中很容易遗漏。你们是如何注意到并锁定这一点的?”
沈清墨回答:“最初并非有意筛查。是在对陈星遗骸进行全面的微观检验时,于指甲缝、某些皮肤褶皱的残留物中,发现了异常的元素信号。追溯其生前活动轨迹和可能接触源(红砂坑矿物、某些他可能用于‘炼丹’或‘配药’的矿石),结合其自残行为和心理状态,我们推测这是一种有意的、低剂量的摄入,可能是其仪式的一部分。后续针对性的元素分析证实了这一点。这提醒我们,在涉及特殊犯罪动机的案件中,毒物筛查的范围和针对性可能需要相应调整。”
另一位痕检的同事问:“关于那个‘锁火纹’符纹,你们是如何确定其并非随意涂画,而是具有特定含义和传承的?这涉及到民俗学知识,我们法医通常不太接触。”
“我们咨询了相关的民俗学和符号学专家。”沈清墨坦然道,“同时,结合了顾怀山早期研究笔记中的记载,以及陈星在不同场合(符板、随身木片、甚至其自焚现场)对该符号高度一致且精细化的使用,推断出其对于行为人的特殊意义。法医的工作有时确实需要借助其他学科专家的力量,尤其是当物证承载了超出一般物理化学属性的文化或心理信息时。”
她的回答既展示了专业自信,也体现了对跨学科合作的开放态度,赢得了在场不少同事的赞许目光。
会议结束后,几位相熟的同事围过来,有的继续探讨技术细节,有的则表达了对她这次外派工作辛苦的慰问。沈清墨一一礼貌回应,神色依旧淡然,但比起以往纯粹的清冷,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团队一员”的温和。
“清墨,讲得很好。”陆怀明教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眼中带着笑意,“理论扎实,实践经验也提炼得到位。看来这次去岚江,收获不小。”
“是案子本身……比较复杂。”沈清墨微微低头。在导师面前,她总会流露出一丝学生般的恭谨。
“复杂案件最能锻炼人。”陆教授点点头,随即压低声音,“晚上有空吗?你师母包了饺子,非让我叫你回家吃饭。说你出去一趟,人都瘦了。”
沈清墨心中一暖,没有拒绝:“好,谢谢老师和师母。”
“那下班一起走。”陆教授满意地笑了,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岚江那边,秦峥队长上午给我打了个电话,询问报告最终归档的情况,也问起你,说打你电话没接。”
沈清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果然有两个未接来电,来自秦峥。上午她一直在实验室做一批紧急的毒物筛查,手机调了静音。
“我上午在实验室,没听到。”她解释了一句,心里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秦峥……找她有事?报告的事不是已经沟通完了吗?
“估计也没什么急事,可能就是确认一下。”陆教授不以为意,“回头你给他回个电话吧。那个秦队长,我接触过两次,业务能力很强,人也正派,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嗯。”沈清墨应道,将手机收回口袋。她没有立刻回拨,决定等下班后再说。
回到办公室,处理完几份急需签字的报告,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暗。沈清墨脱下白大褂,换上自己的浅灰色风衣,准备去陆教授家。出门前,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给秦峥回了条信息:「秦队,抱歉上午在实验室。报告已归档,省厅这边流程已走完。有事?」
信息发出后,她等了几分钟,没有立刻收到回复。便不再等待,锁门离开。
电梯下行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秦峥的回复,言简意赅:「没事,确认一下报告进度。辛苦了。回省厅工作还顺利?」
很常规的同事间的寒暄。沈清墨指尖在屏幕上停顿片刻,回复:「顺利。谢谢秦队关心。」
「顺利就好。若有需要岚江这边配合的后续,随时联系。」秦峥回复。
「好的。」
对话就此结束。没有任何超出工作范畴的内容。沈清墨看着屏幕上那几句简短的交流,心中那丝细微的波动也渐渐平复。本就该如此。专业,清晰,保持距离。
她收起手机,走出鉴定中心大楼。秋夜的凉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远方隐约的喧嚣。陆教授的车已经等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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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岚江市局刑侦支队办公室。
秦峥放下手机,目光从屏幕上那句“顺利。谢谢秦队关心”移开,投向窗外暮色渐浓的天空。他刚结束一个关于近期社会治安形势分析的内部会议,眉宇间还残留着会议带来的严肃表情,但比起前几天在家时的凝重,此刻更多是工作状态下的冷峻。
家里的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秦湘在他的明确态度和父母的耐心劝导下,情绪逐渐稳定,虽然心结未必完全打开,但至少不再激烈对抗,答应会重新规划自己的舞蹈学习,也会尝试接触更广阔的生活圈。秦峥在家多待了一天,陪父母吃饭散步,也和秦湘进行了一次相对平和的、关于未来职业选择的长谈。离开时,家庭的气氛缓和了许多,这让他肩上的压力减轻不少。
然而,回到岚江,堆积的工作和案件结束后各种总结、汇报、以及新的警情,立刻填满了他的时间。只有在偶尔的间隙,比如刚才询问报告进度时,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那个此刻应该已经回到省厅、继续她冷静而专业的工作的女法医。
她的回复一如既往的简洁、礼貌、有距离感。秦峥扯了扯嘴角,不知是该欣赏她这种始终如一的专业态度,还是该感到一丝淡淡的无奈。他对自己那点隐约萌芽的好感心知肚明,但也清楚,沈清墨的世界壁垒分明,专业之外,似乎密不透风。他并非急躁之人,更懂得尊重对方的节奏和界限。或许,保持目前这种彼此欣赏、合作无间的同事关系,才是最恰当,也最可能长久的状态。
“秦队,吃晚饭吗?”林薇敲了敲他办公室开着的门,探进头来,手里晃着食堂的饭卡,“今天有红烧排骨,去晚了可就没了。”
秦峥收回思绪,看向林薇。她看起来精神不错,脸上带着惯常的明朗笑容,似乎已经完全从案件的疲惫和那天聚餐后微妙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也许是自己多心了。林薇是个豁达的姑娘,应该能处理好自己的感情。
“走。”秦峥站起身,拿起外套,“叫上老赵和大力他们。”
“好嘞!”林薇笑道,“赵哥还在痕检室整理最后一点望川镇的物证归档,大力和周哥好像先去占座了。”
去食堂的路上,林薇自然地汇报着一些队里的日常事务,秦峥偶尔点头或指示几句。气氛融洽,如同以往无数个共同加班的夜晚。
“沈医生回省厅了?”林薇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嗯,报告弄完就回去了。”秦峥回答,语气平常。
“哦……她挺厉害的。”林薇感慨道,“咱们这次案子,要不是她,好多关键点还真不一定能那么快突破。就是……感觉有点太拼了,也不太爱说话。”
“专业的人,各有各的风格。”秦峥淡淡道,“能解决问题就行。”
“那倒是。”林薇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食堂里人声鼎沸,雷大力果然已经占好了位置,周伟也在。赵建国稍后赶来,手里还拿着个平板,一边吃饭一边还在看什么数据。
“老赵,吃饭就别忙了。”雷大力嚷嚷道,“案子都结了,放松点!”
赵建国推了推眼镜,不好意思地笑笑:“马上,马上,一点收尾数据核对。”
秦峥看着眼前这些并肩作战的队员,心中涌起一股踏实感。这就是他的团队,他的责任所在。那些复杂的个人情感、未解的陈年谜团,或许很重要,但眼下,维护这座城市的安宁,带领好这支队伍,才是他首要的职责。
他夹起一块排骨,味道不错。生活总要继续,工作永无止境。而某些悄然滋生的情愫和遥远的疑问,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因缘际会,再次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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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明教授的家在一个安静的小区,书房里堆满了书籍和文献,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茶香和旧纸张的味道。师母是位慈祥的退休教师,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不停地给沈清墨夹菜,念叨着她一个人在外要注意身体。
饭桌上的气氛温馨融洽。陆教授问了问省厅近期的工作,也聊了些学术上的新动态。沈清墨话不多,但神情放松,偶尔应答几句,师母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仿佛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
饭后,沈清墨帮着师母收拾碗筷,陆教授把她叫到书房。
“坐。”陆教授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自己则泡了两杯清茶。“清墨,这次岚江的案子,除了专业上的收获,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这个问题有些超出纯粹的学术或工作范畴。沈清墨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案子很复杂,凶手……很扭曲。但团队协作效率很高,最终解决了。”
“我不是问案子本身。”陆教授目光温和却敏锐地看着她,“我是问你。面对那样极端的罪恶,那样深重的创伤(无论是受害者的,还是凶手自身的),还有那些……可能触及你自身某些记忆的东西,你感觉怎么样?”
沈清墨的手指微微收紧。导师果然洞察力非凡。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我……尽量保持客观。法医的职责是解读证据,不是审判情感。”
“但法医也是人。”陆教授轻叹一声,“清墨,我知道你把自己包裹得很好,专业、冷静、自律。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的保障。但是,适当的情绪感知和疏导,同样重要。那些黑暗的东西看多了,容易在心底积下尘埃。偶尔,也需要晒晒太阳,或者找个人说说。”
沈清墨抬起头,看向导师关切的眼神。陆怀明于她,是恩师,是领路人,某种程度上,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可称之为“亲人”的长辈。她心底那道冰冷的壁垒,在面对这位老人时,会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我明白,老师。”她的声音轻了一些,“我……会注意。青石坳的事,确实让我想到一些过去。但那些记忆很模糊,而且,那场火……对我而言,更多是一个终结和混乱的开始,具体的细节,我其实并不清楚。”
陆教授点点头:“不清楚也好。有些过去,不必强求忆起。只是,顾怀山这条线,还有陈月那孩子的话,似乎暗示那场火可能没那么简单。你……还想继续深究吗?以个人身份,或者,如果将来有相关的线索出现?”
沈清墨没有立刻回答。她想吗?那些零碎的线索,那些未解的谜团,像黑暗中隐约的磁石,吸引着她属于法医的那部分探究本能。但另一方面,理智告诉她,年代久远,证据湮灭,主要当事人非死即疯,官方调查也已暂停,继续追查的难度和意义都需要权衡。
“目前,没有新的线索或授权。”她最终选择了一个谨慎的回答,“如果有,我会基于证据和程序进行处理。”
陆教授了然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好。你心里有数就行。记住,无论做什么,安全第一,程序合规。有任何需要,随时找我。”
“谢谢老师。”
离开陆教授家时,夜色已深。沈清墨独自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清冷的夜风让她纷杂的思绪渐渐沉淀。
回到省厅,回归日常,很好。专业的世界纯粹而清晰,是她安身立命的根基。
岚江的经历,像投入深潭的一块石头,激起的涟漪终会平复。那些共同历经的危险与紧张,那些专业上的默契与欣赏,那些若有若无的关切与试探,都将被时间收纳,封存在记忆的特定区间。
只是,当她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便利店,看到玻璃窗上反射出的、自己独自一人的清瘦身影时;当她回到安静得只有自己呼吸声的公寓,打开灯,面对一室冷清时;当她第二天在实验室,听到另一位刚从外地协助办案回来的法医同事,抱怨当地警方配合生疏、沟通不畅,她脑海中却瞬间闪过岚江市局刑侦支队那间略显凌乱却高效运转的办公室,闪过秦峥果决的眼神、林薇爽朗的笑声、赵建国的沉稳、雷大力的咋呼……甚至闪过黑水涧矿洞外,秦峥将她挡在身后的那个瞬间。
她才会清晰地意识到,有些经历,有些人,即使刻意保持距离,即使回归各自轨道,也已经在不经意间,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记。
它们不会干扰她前行的步伐,却会像背景音一样,在某些时刻悄然回响,提醒她,那条与亡者对话、为无声者代言的道路上,她曾与怎样的一群人,并肩穿越过怎样的迷雾与黑暗。
而这,或许就是这次岚江之行,除了专业成长之外,一份未曾预料的、细微而真实的收获。
沈清墨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第二天需要复核的鉴定报告。屏幕的光映着她平静专注的脸庞。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淌,如同一条无声的星河。
长夜未尽,工作不息。而生活与命运编织的网,正在看不见的维度,悄然铺展,等待着下一次的交汇与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