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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2 初临云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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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初临云台
夜色如墨,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了近三个小时后,终于驶入了云陵市界。与省城的繁华喧嚣不同,云陵的夜晚显得静谧许多,路灯昏黄,街道整洁,远处有起伏的山峦轮廓隐在深蓝天幕下。
李振直接将车开到了云陵市公安局。已是晚上九点多,市局大楼依旧亮着不少窗户。刑侦支队的会议室里,几名干警正在等候,烟雾缭绕,气氛凝重。
“李支队,回来了。”一个面色黝黑、眼带血丝的中年警官迎上来,看到沈清墨,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这位就是省厅的沈博士吧?辛苦了,我是云台县公安局刑侦大队长,吴刚。案子在我们县里出的,压力最大的是我们。”
沈清墨与他握手,能感觉到对方手掌的粗糙和力道。“吴队,具体情况路上李支队介绍了一些,但我需要更详细的资料,尤其是四位死者的完整档案、现场原始勘查记录、尸检全部照片和切片样本、以及所有毒化检验的原始数据。”
她的要求直接而专业,没有任何寒暄。吴刚显然也习惯了这种工作节奏,立刻点头:“都准备好了,在隔壁资料室。沈博士要不要先休息一下?明天再开始?”
“现在就开始。”沈清墨看了眼手表,“时间越久,有些痕迹可能越难捕捉。先从最新的案件,王梓轩开始。”
吴刚和李振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好,这边请。”
资料室里,四起案件的卷宗分门别类摆放在长条桌上,堆得老高。沈清墨脱下外套,只穿着衬衫,戴上眼镜,首先拿起了王梓轩(三天前死亡)的卷宗。
现场照片、勘查笔录、尸体检验报告、毒化报告、询问笔录……她一页页快速而仔细地翻阅。李振和吴刚在一旁陪同,随时准备解答疑问。
王梓轩,男,15岁,云台二中初三七班学生。于12月5日(周五)晚自习后未归家,次日清晨被晨练老人发现死于城西一处废弃化工厂的车间内。发现时呈仰卧姿势,衣着为校服外套、毛衣、长裤、运动鞋,未戴帽子和手套。车间门窗破损,夜间气温约2-5摄氏度。尸体颜面苍白,口唇指甲发绀,尸斑鲜红,尸僵明显。体表未见明显外伤。胃内容物约100克,为未完全消化的面条和蔬菜,推断死亡时间在末次进餐后2-3小时,即周五晚上8-9点左右。心血和胃内容物毒化筛查(常规项目)阴性。
初步尸检结论:符合低温环境下导致的急性循环呼吸衰竭。
沈清墨的目光在毒化报告上停留。“常规项目具体包括哪些?”
“主要是常见毒物、毒品、安眠药、农药这些。”吴刚回答,“我们县局设备有限,做不了太偏的项目。市局复检时扩大了一些范围,但也主要是针对已知的可能性。”
“现场有没有发现任何可疑容器、药物残留、或者不寻常的气味?”沈清墨翻看着现场勘查照片,车间里堆满锈蚀的机器和杂物,地面灰尘很厚,有杂乱的脚印(包括发现者和前期民警的),但没有明显打斗痕迹。
“没有。现场很‘干净’。”吴刚摇头,“我们也怀疑过是不是被人带到那里抛弃,但车间内外都没有拖拽痕迹,死者鞋底的灰尘与车间地面成分一致,像是自己走进去的。而且,”他顿了顿,“调查显示,王梓轩放学后曾和几个同学去网吧玩了一会儿,大概七点半左右独自离开,说是回家。他家住城东,化工厂在城西,方向完全相反。我们问过和他一起的同学,都说他当时看起来正常,没有异常情绪或身体不适。”
“独自离开,去了相反方向……”沈清墨沉吟,“是临时起意,还是有人约他?”
“查了他的手机通话和社交软件记录,那天晚上除了同学群闲聊,没有特别的外界联系。我们也排查了他的社会关系,没发现明显的矛盾或异常。除了……”吴刚看了一眼李振。
“除了他可能与苏晚被霸凌有关。”李振接口,“根据苏晚日记和后续走访,王梓轩是当时欺负苏晚比较厉害的几个人之一,主要是言语嘲笑和藏匿物品。另外两个死者,林晓雪和张涛,也是。”
沈清墨点点头,放下王梓轩的卷宗,拿起了张涛(11月15日死亡)的。
张涛,男,15岁,同班。死于学校体育馆一楼最里间的杂物储藏室。发现者是第二天早上打扫体育馆的校工。储藏室门窗完好,从内反锁,是用插销式的老锁,校工用钥匙从外面打开。死者蜷缩在角落一堆旧垫子上,衣着单薄(校服衬衫和薄外套),未穿外套(外套叠放在旁边)。室内温度约10度。尸体表现与王梓轩类似,低温征象明显。死亡时间推断在前一晚10点至12点。毒筛常规项目阴性。现场无打斗痕迹,无外来物。其手机最后定位就在学校,通话记录无异常。
“体育馆储藏室……晚上十点后,他一个人去那里做什么?”沈清墨问。
“张涛是校篮球队替补,有时训练后会自己加练。他说有私人物品忘在储藏室。但教练和其他队员证实,那天训练结束是晚上八点半,之后大家都走了。不清楚他为什么又折返,而且那么晚。”吴刚道,“我们也考虑过是否有人约他,或者他自己有什么隐秘的爱好躲在那里,但没查到。”
“内门反锁……”沈清墨注意到这个细节,与去年苏晚的死亡现场(浴室门反锁)有相似之处。
接着是林晓雪(10月28日死亡)。女,15岁,同班。死于学校后山凉亭附近的长椅。清晨被早读学生发现。衣着校服,坐姿,仿佛睡着。夜间气温约5-8度。死因同样是低温症。毒筛阴性。手机记录显示她当晚曾与王梓轩、张涛等人在社交软件上有短暂群聊,内容无关紧要,大约晚上九点后无新消息。其家人反映她最近情绪有些低落,但未说原因。
沈清墨快速浏览完这三起,最后拿起了最厚的、属于苏晚(去年12月死亡)的卷宗。
苏晚,女,去世时14岁,云台二中初二七班学生。死于学校女生公共浴室。发现时间是晚上十点半,宿管查房时发现其未归,寻找后在浴室发现。浴室单间门从内反锁(老式插销),敲门无应答后强行破门。苏晚蜷缩在淋浴区角落,全身湿透,只有冷水,水温调节器故障。当时夜间气温零下1度左右。送医抢救无效,次日凌晨死亡。尸检结论:低温症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体表有一些陈旧性淤青(日记中提到的被推搡磕碰所致),但无新鲜致命外伤。毒筛常规项目阴性。现场无他人痕迹。
卷宗里附有苏晚日记的复印件。沈清墨抽出那几页,仔细阅读。稚嫩却工整的字迹,记录着一段段灰暗的校园时光。
“10月15日,晴。林晓雪把我刚发下来的数学作业本扔进了水桶,全湿了。我说要告诉老师,她笑着说不信有人会理我。我没敢告诉老师,自己把作业本晾干,字迹都模糊了……”
“11月3日,阴。体育课换衣服时,张涛故意把篮球砸到我背上,好疼。周围男生都在笑。王梓轩说我是‘晦气鬼’,离我远点……”
“11月20日,小雨。妈妈,我好想你。今天他们把我锁在厕所隔间里,过了很久才有人发现。水好冷……姐姐给我的新围巾也被他们抢走扔掉了。我不敢告诉姐姐,她太辛苦了……”
“12月10日,阴。好冷。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姐姐说我要坚强,可是真的好累。要是没有我,姐姐是不是会轻松很多?都是我的错……”
日记里的绝望和无助,透过纸面扑面而来。沈清墨平静地看完,将复印件放回。作为法医,她见过太多人性的黑暗,但每次接触到这种缓慢而冰冷的凌迟,尤其是施加于未成年的孩子身上时,心底那潭冰冷的深水,仍会泛起一丝寒意。
她合上所有卷宗,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初步印象形成:四起死亡,都呈现出低温症的表象,现场都缺乏明显的他杀证据,毒筛常规项目阴性。但四名死者之间存在明确的关联(都曾参与对苏晚的霸凌),且死亡时间集中在冬季,后三起更是密集发生。这强烈暗示非意外。
关键在于:如何做到的?
“四位死者的遗体,现在在哪里?”沈清墨问。
“苏晚的遗体一年前已经火化。林晓雪和张涛的遗体,家属在初步尸检后也已同意火化,但火化前我们按规定提取并保存了主要器官的组织样本和血液、胃内容物检材。王梓轩的遗体还在县殡仪馆冷藏,家属情绪激动,要求必须查明死因,暂时不同意火化。”吴刚回答。
“保存的检材是否完好?是否符合多次检验的标准?”
“都是按规范保存的,低温冰箱,有记录。”
“好。”沈清墨站起身,“明天一早,先去殡仪馆,对王梓轩的遗体进行复检。同时,我需要调取林晓雪和张涛的所有保存检材,重新进行系统性的毒物筛查,重点不是常规毒物,而是可能引起体温调节障碍、外周血管扩张、或导致意识模糊、定向力丧失从而易于暴露于寒冷环境的物质。”
她快速列出几类可能性:“首先是某些植物或真菌毒素,比如莨菪碱类(类似曼陀罗)、某些蘑菇毒素(如鹅膏菌氨酸,可引起谵妄和低体温);其次是某些化学物质,如乙二醇(防冻液,有甜味,可能被混入饮料)、某些药物过量(如镇静安眠药、抗精神病药、甚至某些感冒药成分);还有,需要考虑是否存在代谢性疾病或内分泌紊乱被诱发或加重的可能,但这通常会有更长期的病史。另外,现场是否有特殊气味残留的报告?比如苦杏仁味(□□)、大蒜味(有机磷)、甚至某些特殊植物的气味?”
李振和吴刚听得神色凛然。沈清墨提出的方向,有些他们考虑过,有些则从未想到。
“现场气味……当时勘查人员没有特别报告。”吴刚回忆道,“不过时间过去有段时间了,而且现场多为开放或半开放空间,气味容易消散。”
“王梓轩的胃内容物,除了面条蔬菜,有没有特殊气味或颜色异常?毒化报告只说了常规阴性,有没有进行更细致的色谱-质谱分析?”沈清墨追问。
“县局和市局的设备,做全面筛查有困难。部分样本送过省厅,但也是针对几类常见可疑毒物。”李振有些惭愧。
“明白了。所以我们需要更系统、更精细的检验。”沈清墨并不意外,地方资源有限是常态。“明天复检和取样后,部分关键检材我需要带回省厅,或者请省厅同事远程支持分析。另外,我需要去四个现场实地看看,尤其是苏晚和张涛死亡的反锁空间。还有,我想见见苏晚的姐姐,苏晨。”
“见苏晨?”吴刚有些犹豫,“她目前是……潜在关系人,但也是受害者家属。我们之前询问过,她很配合,但再接触,会不会打草惊蛇?”
“以了解苏晚生前情况、关心其心理状况的名义进行。”沈清墨道,“不必透露我们对他杀的怀疑程度。我需要观察她。”
李振想了想,点头同意:“可以安排。不过沈博士,你认为苏晨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有能力策划实施这么复杂的犯罪吗?”
“年龄不是绝对的障碍。”沈清墨目光平静,“如果她有足够的动机、冷静的头脑、获取特定知识的渠道,以及……或许一点偏执的绝望。关键在于证据。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找到那根被隐藏起来的‘针’。”
窗外传来隐约的钟声,已是深夜十一点。沈清墨毫无倦意,眼神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锐利。
“吴队,李支队,今晚我会仔细研究这些卷宗。明天早上八点,请安排车辆和技术人员,我们先去殡仪馆。”
“好,我马上安排。”吴刚立刻应道。
李振看着沈清墨沉静专注的侧脸,心中稍定。这位省厅来的年轻女法医,果然名不虚传,冷静、犀利、目标明确。或许,这团困扰他们许久的迷雾,真的能在她手中被拨开。
沈清墨重新坐回桌前,打开了王梓轩的现场照片集,开始一帧帧仔细研究。从车间外部环境到内部每一处细节,从尸体姿态到衣物褶皱,从地面灰尘分布到墙壁上的污迹……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死者右手手指的几张特写上。指甲缝里,似乎有些微的、不同于周围灰尘的深色颗粒?由于图片分辨率限制,看不太清。
她将图片标注,记下疑问。又调出张涛和林晓雪的尸体照片,同样仔细观察手部、指甲、口鼻周围等可能残留微量物证的部位。
夜色渐深,资料室里只剩下翻动纸页和点击鼠标的细微声响。这座城市沉睡在冬季的寒意中,而那所名为云台二中的校园里,隐藏的罪恶与悲伤,正在等待一束冷静而坚定的光,去照见,去剖析,去终结。
沈清墨端起旁边已经凉透的水喝了一口,冰凉的感觉让她精神一振。新的战场已经展开,无声的证言等待解读。而她,已然就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