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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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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鹅毛般的雪无声落下,覆盖了屋檐、田地与小径。原本应该热闹的村子在这场雪下静得诡异,连屋内灯油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家家门窗紧闭,偶有模糊的影子在窗纸后一晃,便又隐去。
在某间和屋内,油灯的火苗被窗缝的风挤得东摇西晃。男人半卧在床褥间,咳得撕心裂肺,额上沁满冷汗。旁边伸来一只小手,攥着毛巾想替他擦拭,却被他粗暴地推开。没有过多解释,他拖过侧边摆放的木盆,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同一床褥上,女人静静躺着,双眼无神地望着的房梁。她面颊浮着两团病态的红晕,嘴唇翕动,无声地喃喃。昔日那份优雅早已被病痛蚀尽,此刻只剩鬓边湿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脸颊旁。
富冈义勇被赶到一旁,却仍担忧地望向床榻上的父母。他趁着父亲喘息之际,飞快凑近母亲,为她换掉额上回温的毛巾,旋即又被父亲嘶哑的呵斥驱赶得更远,整个人的身体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寝屋墙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忧虑中,外间的纸拉门终于传来“吱呀”一声轻响。冷风率先卷入,紧接着是姐姐富冈茑子的身影。她匆匆抖落肩头的积雪,带着一身寒意急步踏入里间,身后跟着神情凝重的医师铃木先生。
没有太多寒暄,铃木先生一言不发,径直跪坐到病榻旁开始检查。富冈茑子本想上前帮忙,却被父亲一记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她的嘴唇嚅动了片刻,终究还是垂下头,默默退到弟弟身边。
被“驱逐”的姐弟俩无声地对视一眼,谁也不敢动弹。两双眼睛只是紧紧地、满怀希冀地追随着医师的一举一动,连呼吸都压得极轻极缓,仿佛稍重一丝,便会惊扰了那渺茫的希望。
铃木顶着那两道灼人的视线,面色冷峻。他没有先看病人,而是俯身凝视床边的木盆。
那滩米汤色呕吐物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似是想起了什么,他瞳孔骤然一缩,屏住呼吸,解下腰间的便携油灯,将光源几乎凑到液面。只见盆中的液体呈现半浑浊状,隐约可见游丝般的絮状物于其中漂浮。
“米泔水样。”他低语一声,随后半跪,将药箱内冰冷的听诊器铜头按在男人胸骨左侧。
男人的面色青灰,眼眶深陷,指尖触到的皮肤冷而黏腻。铃木空余的左手沿胸腔下探,按向腹部——那里已不正常地凹陷。铃木试探着左右按压,指下的触感让他眉头紧锁。
“这个时期,大概率是三日KORORI(三日可乐利,霍乱早期昵称)。”铃木的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对病人下达残酷的最终宣判,又像是在警示自己。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刀般掠过墙角噤若寒蝉的姐弟俩,语气陡然凌厉起来:“没救了。你们两个,现在起不许靠近寝间。马上去灶间,关门,用石灰搓手。夜里若开始泻吐,立刻去敲我的窗——不准进我屋!”
话音未落,铃木已迅速起身,他从药箱底层抽出两包石灰粉。一包毫不犹豫地扬在自己刚接触过病人的手臂和衣襟上,另一包则被他唰地洒在寝间门口,用鞋底划拉出一条刺目的白线,粗暴地将屋里屋外的空间一分为二。
“不想死就快动!”他厉声催促还愣在原地的姐弟二人,“线这边是病人,你们去另一边。千万记住别跨过来!”
“等一下!铃木先生!” 见铃木准备匆忙离开的模样,富冈茑子见他转身欲走,理智的弦瞬间崩断,瞬间顾不上什么礼数,追出寝间扑上前想拉住他的衣袖,“我父母他们……就这样不管了吗!”
铃木灵活地侧身闪开“医闹”,让她扑了个空。他回头投来一瞥,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淡漠。
“茑子……够了。”
得知自己病情凶险的父亲看起来仿佛比刚才更憔悴了。他看着富冈茑子瞬间蓄满泪水的眼眸,厉声制止了她,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话刚出口,一股呕意便猛地涌上喉头。男人瞬间噤声,下颌骤然绷紧,颈侧青筋凸起,硬生生将那令人作呕的咕噜声咽了回去,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新的虚汗。
男人不舍地、深深望了一眼僵在门口的女儿,又望向墙边懵懂无知的儿子。最终,他强迫自己扭过头,将全部视线钉在身旁已陷入昏迷、唇间断续溢出痛苦呻吟的妻子身上。
“一切都听铃木先生的。”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近乎残酷的清明。
“茑子,若能活下来,带着义勇好好生活。现在——去灶间。”
“可是……”
“……去灶间!”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刚才被压抑住的呕意又被牵带出来,这次他没再忍耐,拖过木盆又一次地开始干呕。
“……”
富冈茑子僵在半空的手终于垂下,那句哽在喉头的“抱歉”,尚未成形便已碎裂化作几声压抑的抽噎,瞬间被隐没在了门缝钻入的阵阵风啸中。
铃木没有回头,只在迈出外屋门槛时,抬手掸了掸衣袖,像拂去落在袖口的一粒灰。他腰间晃动的煤油灯,将主人仓促离去的背影拉长,投在雪地上,光影凌乱摇曳。他没有丝毫停留,很快便没入屋外沉沉的夜色与风雪之中。
门被富冈茑子从里面缓缓合上。她低着脑袋,额头贴着着冰冷的外屋门板,停顿了几秒,才转过身。
“义勇,快点过来。”富冈茑子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此刻还在里间的富冈义勇无声无息地低着脑袋,仍然站在墙角。无视了里面干呕和细微呻吟的声音,她快步走过去,拉起他冰凉的小手,带着他迅速跨过了那条白线。
那只手在她掌心里细微地颤抖着。富冈茑子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紧,然后开始机械地动作——回到二人寝室,卷起两人的铺盖,半抱半拖地走向灶间。
被砸碎的生石灰被一丝不苟地撒在门口、墙角、窗沿。粉末在昏暗的灯光下扬起,弥漫成一片呛人的白雾。
直到躺在撒了石灰味儿的被褥里,富冈义勇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安全角落。他转过身,一张泪痕交错的小脸面对着富冈茑子。那双蓝眼睛在黑暗里睁得很大,被不知道流了多久的泪水浸泡得发亮,此刻正借着几丝月光,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近在咫尺却看不清表情的脸。
“姐姐,”他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你睡了吗?”
“……没有。”姐姐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爸爸妈妈会好起来吗?”
“……”
熄灯后的灶间里十分安静,安静到富冈义勇有些不安,他正准备起身查看时,一只手带着凉意和淡淡的石灰粉味,轻轻覆上他红肿发烫的眼皮。那只手也在细微地抖,但覆盖的动作很稳。
“会的。”富冈义勇听到对面的人这样说,声音低而颤抖,像是在说服他,也像在说服她自己,“他们会好的。现在,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吧。”
富冈义勇被眼皮上冰凉的触感激得微微一颤,但没有躲。他听话地闭上眼,在那种令人安心的冰凉覆盖下,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脱。富冈茑子另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轻地拍着他的背,低着声音哼着一段没有歌词的、模糊的调子。
不知过了多久,富冈义勇意识朦胧地挣扎着想回应一声,却只溢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就堕入了极度不安后带来的疲惫之中。渐渐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那哼唱声停了。
那口一直憋着的气,颤抖着,化作一声极轻、极压抑的哽咽,瞬间消散在屋内弥漫的石灰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