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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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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早上的风来得猛烈,今天尤甚。苏瑶打开窗户便被冷风灌了满屋,冻得她连忙关上,但还是有细小的风从窗户缝隙往里钻。丈夫和儿子不会在这时醒来,苏瑶走进厨房干净利落地做完早饭,回卧室等待。沉闷的关门声响起,苏瑶知道家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虽然寂寞,但也算清净。那本前两天买的书孤零零地躺在书架上,旁边净是些报纸杂志。苏瑶把那本书拿下来,找到前天读过的那页。上面是莫奈以及雷诺阿等画家的一些画作,画下面附带几段俗不可耐的解读。这在以前苏瑶连碰的欲望都没有,然而现在,她如饥似渴地翻阅、沉浸在迷人的丰富色彩里。这在以前,苏瑶是不可能做的出来的。这在以前,苏瑶认为是毫无营养的无病呻吟。
画册上尽是些风景画,经典的鲜为人知的都有,倒是很全。苏瑶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乡,和画里的一样。虽然不是在城里,却也安逸富庶。河边的一栋栋小楼组成了童年回忆,厚厚的蒿草布满檐下,蹭上去舒服极了。一到夏天,天气热得不行,苏瑶就和伙伴们在河边玩耍抓鱼,把脚伸进水里。河里鱼多得很,最多的是鲫鱼,但是都不大,每次一抓就从指缝里溜走了。偶尔运气好抓到大大的带着深色皮肤条纹的鱼,都被力气大的孩子摸走了,苏瑶被鳍上长长的刺吓得松手,鱼儿摇晃着肥厚的身体坠入水中,被男孩子顺势捞起,后来才知道那是鳜鱼。玩得累了,就在河边玩石头,玩花布口袋。孩子们管晶莹剔透的彩色石头叫做琥珀,苏瑶也跟着这么叫。她拿起石头对着太阳,透出的光芒照射眼底,晃得眼睛发白。直到太阳斜斜地沉在河上,大人们揪着耳朵把小孩们一一领回家。
稍微大了一些,苏瑶喜欢站在山上的凉亭上看着整个小镇,砖瓦房坐落在小溪边,洁白的外墙上挂着雨滴的痕迹。春天的时候房檐上挂着绿色植被,柳树柔软的枝条垂在水中,随风荡起细小的波澜。两三个妇女蹲在台阶上借着河水洗衣服,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聊。有时候苏瑶会倚在石桥栏杆上看着水面上漂来的小船,艄公撑着竹竿跟她打招呼,苏瑶甜甜叫一声爷爷,老艄公会笑着摸摸她的栗色头发,拿出用纸包着的云片糕分给她吃,给她讲小时候撑着船给解放军送干粮。苏瑶那时候已经学了画,画小镇,画群山,画老艄公布满皱纹的黝黑的脸,憧憬着大家闺秀,幻想以后成为一个画家。回了家,母亲会用粗糙的长满老茧的手捏捏她的脸,给她端来清炒葫芦,把她画的写生端端正正挂在墙上。等到冬天,屋里冷得受不了,母亲会点上新买的小太阳,捂暖了被窝,苏瑶就躺在暖和的被子里画画,直到手被冻得握不住笔。那时候总觉得过得好慢,想快点长大帮母亲做家务,母亲却坚决不让她碰。那时候的风很柔软,仿佛什么也不用考虑,在母亲温柔的宠爱中渐渐长大。
再后来,苏瑶考上了附中,到了外地寄宿,和同学们在宿舍里裹着被子看小说。每天画速写,上着不太严肃的文化课。家乡的一景一物始终在她的脑子里,再回去的时候老艄公死了,父亲因为肺癌也死了,家里只剩下母亲,苏瑶想着让母亲搬到城里,不用她再河边洗衣服了。这么想着就毕了业,虽然没考上美院,但也进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学了设计,也许更好赚到钱,就这么苏瑶放弃了当画家的梦。
直到她遇到了薛立伟,生活才被彻底打乱。薛立伟比她大两届,在读同一所学校的电气工程专业。起初苏瑶并不喜欢这个来自东北的男生,她觉得这个人五大三粗的,看着有点害怕。薛立伟开始每天找她,和她聊艺术聊哲学。她以为学工科的男生都是死板的呆愣愣的,没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居然能和她聊这些东西。两个人一起吃午饭,周末出去玩,薛立伟接他下课去看电影。慢慢的,在大二那年的一个生日,苏瑶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薛立伟的告白,正式在一起了。大二学年结束,薛立伟毕业,苏瑶以为他要回东北了,但薛立伟偏偏留在了这里,跟苏瑶说自己会等到她毕业,并且邀请她来东北,在那里组建家庭。苏瑶自是很感动,便和薛立伟在学校旁边租了个房子离开了集体宿舍。
幸福的生活逐渐麻痹了苏瑶,让她忽略了薛立伟的很多缺点。例如斤斤计较,好为人师。同居生活很顺利,两个人几乎没怎么吵架,毕业前母亲重病去世,薛立伟帮了很多忙,苏瑶更加信任依赖她。毕业后,苏瑶安葬了操劳一生的母亲,跟着薛立伟来到陌生的城市,重新开始生活。
到了之后苏瑶很快发现自己怀了孕,薛立伟便把工作辞了专心在家照顾她。孩子出生,薛立伟还是没找工作,直到苏瑶度过产褥期,薛立伟才重新投简历。起初生活过得很好,薛立伟找到了一份待遇丰厚的工作,而且对苏瑶母子格外上心,每天换着方法讨好她,让她觉得自己很幸福,除了做家务外。等到婚后第九年,也就是孩子八岁的时候,薛立伟以忙于工作为由与苏瑶的交流越来越少,态度也愈加冷淡。两个人开始分房睡,照顾孩子的担子也落在苏瑶的肩上。想起来,自己就是从那时候作息变得规律,身子越来越虚弱,脸色也越来越暗淡,眼底雕琢上了睫毛一样的细纹。不管怎么样,苏瑶也到了三十多岁的年纪,有时候会想这是自己作为女人的责任,毕竟母亲为家操劳了一辈子,镇子里的女人也都是这么过了一辈子,自己也应该一样。千不该万不该她遇到了陈慕雪,这个鬼魅一样的女子,如果没有她,苏瑶可能会做一辈子贤妻良母,并且在丈夫日益加深的冷暴力之下。
苏瑶浅浅合上书,脑子有点疲劳,太久没读过书了,对知识的接受度也变低了,尽管极为熟悉。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那些老人总说一旦工作了学不进去东西,看来是真的。伸了个懒腰,苏瑶下意识拿出手机点开陈慕雪的聊天框,考虑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几天她忙得很,发了也不会回复。索性又做起了日常的工作,刷刷碗碟,扫扫地。
今天外面的雪依旧很大,甚至望不到远处的高楼。小区里的高大白桦树依旧耸立,干枯的虬枝挂满了银霜,富有生命力地随意生长。扭曲的小路上被皑皑白雪覆盖得几乎看不清石砖,只有零星几个牌子矗立在草地迎接风雪。整个世界都变成白色的了,连同苏瑶的心里。苏瑶扶着窗户静静地看着外面,离开了陈慕雪连干什么都不知道了,以前自己是怎么度过这寂寥的冬天呢?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一团糨糊,好像离开了她就活不下去,过得没滋味,昏昏沉沉的。
客厅里敲门声响起,苏瑶甩去头脑里的胡思乱想,走到门前,打开发现是对门的全职太太,手带着手套端着一锅汤。
“亲爱的,你看看我今天做了什么。”对门的太太带着满脸笑容,走进客厅,把锅放在茶几上。
苏瑶探头看了看锅里,是刚出炉的西红柿牛腩。
“我跟你说,我可在高压锅里熬了好几个小时呢,都烂糊了,给孩子吃最好,一点都不塞牙。”女人说着大大咧咧挽住苏瑶的胳膊聊起来。
“谢谢你张姐,你留着吃吧。”苏瑶尴尬地客气。
“没事,我家里还有一大锅呢,省得你做饭了,大冬天的别把手冻着。”张太太直接坐在沙发上,也不管苏瑶同没同意,抓起把干果磕起来,“哟,这么早就准备年货了。”
苏瑶无奈关上门,坐在旁边。
“哎对了,你家孩子最近学习咋样,前两天我去接我女儿的时候看见你老公带着孩子了,你现在咋不接孩子了,好几天没看见你。”张太太磕着瓜子,把瓜子皮随手扔在桌上。
“他爸毛遂自荐去接了,说以后都他接。”
“你俩别又吵架了吧?这话说的,不像是好好说出来的。”张太太有点担心。
“没事,我俩都习惯了,不算吵架。”苏瑶笑着。
“我跟你说,夫妻俩就是这样,吵架正常,你下次做好饭早点在家等他,晚上整点浪漫的,你们年轻人懂。两口子嘛,床头吵架床尾和。”
苏瑶笑容僵在脸上,翻了翻眼,讲不出话来。
“你俩岁数都小,有点摩擦常有的事,做女人得多包容啊,哪能像以前那么玩了,你们条件这么好,再要一个呗,不像我,都一把年纪了,有个姑娘也挺好。”张太太自顾自地说着,微胖的脸蛋轻轻颤着。
“哎呀张姐,一个孩子就够我受的了,你说还要什么孩子?”苏瑶无奈。
“我跟你说你可别骗我,我消息灵通着呢,好几个人看见你最近总出门,不知道干嘛去了。可别怪我没告诉你啊,你都三十多岁,姐不管你之前咋样啊,该收收心了,可别把乱糟糟的事带家里去。”张太太仿佛什么都知道一样。
苏瑶一阵头痛,她按了按太阳穴,喉咙里像噎了一口年糕。
“不过你得聪明点,学着怎么抓住你老公的心,不然啊,他这么有钱容易被外面的狐狸精勾过去。”张太太凑近苏瑶的耳边,神神秘秘的,“你得先抓住他的胃,知道他爱吃什么吗?”
“炖鸡汤?”苏瑶仔细想了想。
“还犹犹豫豫的,过这么多年日子不知道自己老公爱吃什么,你这夫妻生活过得太失败了。”
苏瑶心里一阵无语,每次和薛立伟吃饭他什么都吃,也没说过他爱吃啥。
“你要实在不知道你就做点大补的,什么人参鸡汤啦,山药炖羊肉啦……”张太太开始陆陆续续介绍,“我正好认识卖中药的朋友,每次我都买一大把,我们家那口子从来不在外面吃饭,就吃我做的,你有空到我家来跟我学学!”
张太太似乎对这方面很有自信,滔滔不绝讲着,唾沫横飞,苏瑶靠在沙发上捂着脸,只得频频点头。
“对了有水吗,说的都口渴了。”张太太砸吧着嘴,看着苏瑶。苏瑶连忙拿出杯子倒上温水,张太太咕咚几口全部喝光,用衣袖擦了擦嘴。
“总之你就变着花样给他做菜,不让他在外面吃,免得女同事什么的勾引他。”
“知道了知道了。”苏瑶捂着脑袋,听着毫无营养的话,心里乱糟糟的。
“哎哟,都十二点多了,我得赶紧回去了。”张太太终于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瓜子皮,“小苏啊,你记住姐的话,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
“好好,姐你慢走。”苏瑶受宠若惊,站起来忙不迭地送张太太到门口。
“不用送了,别忘了姐说的话啊!”张太太几乎是被苏瑶推着到了门外,还不忘回头给她“忠告”。
苏瑶捣蒜似的点头,然后以最快速度关上了门。直到对门传来砰的一声,才彻底放下心来。
苏瑶靠着门深呼吸,平复自己的心情。张太太是在近两年搬进来的,初到就热情地和苏瑶打招呼,平时也会送来一些菜,可说是一个很好的邻居。不过苏瑶不太喜欢和她说话,感觉咄咄逼人的,而且净说些无聊话题。这次更甚,居然教起怎么讨好丈夫了,苏瑶感到一阵恶心,此时,她更思念起陈慕雪来,想那个女人的音容笑貌,想她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却再也离不开她。
时钟挂在墙上像是被遗忘了,没人在乎。苏瑶不知道几点了,只知道天色又昏暗下去,连同着屋里又要变得漆黑。外面冷风不停,苏瑶不知道自己何时走出的家门,更不知道为何要出去,心里只有一个地方,那个温暖的避风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
眼前的景象从粗大的树木到飞驰的车子,等苏瑶回过神来,她已经坐在那个熟悉的长椅上,晚上的温度几乎要冻得她流出眼泪来,可是她丝毫没有想起来的意思,固执地坐在那里。她好怕那个人的离开,好怕第二天再没人约她,好怕梦不到她。
渐渐地,苏瑶被冷风吹打得意识模糊,街上的灯光逐渐变长,耳朵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就这样死去吧!苏瑶想着。在她眼皮合上的前一刻,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苏瑶用尽力气撑开眼皮,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那里看着她。又是梦吗?苏瑶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她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个人的衣角,却一下向前倒去。在失去意识前,她又尝到了那带着烟草的、冰冷的唇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