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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暗流涌动 ...

  •   酒会后的第三天,陈奕妍没有联系曾剑桥。

      他花了一整天,在港岛和中环的街头漫无目的地走。穿着那身深灰色西装,拎着一个不起眼的公文包,看起来就像万千上班族中的一个。但他没有目的地,只是看,只是听,只是记。

      他看那些在建的楼盘,看工地上进出的卡车,看工人们蹲在路边吃盒饭。他走进茶餐厅,听隔壁桌的经纪唾沫横飞地推荐股票;他站在报摊前,翻看财经版面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曲线;他甚至在汇丰银行的大堂里坐了一个下午,观察那些来办理业务的人——有人存钱时手在发抖,有人取出一沓沓钞票时面无表情。

      香港是一个巨大的信息场。曾剑桥说得对,信息就是黄金。但黄金需要提炼,需要从泥沙中淘洗出来。

      傍晚时分,陈奕妍走到湾仔的修顿球场。一群孩子在踢足球,喊叫声、嬉笑声混在夏日湿热的风里。他在看台上找了个位置坐下,打开公文包,取出笔记本和钢笔。

      笔记本是崭新的,牛皮封面,内页还散发着油墨味。他在第一页写下日期:1978年7月12日。

      然后开始记录。

      “一、建筑市场观察:
      1. 中环在建项目:皇后大道中改造工程(英资保和承建)、金钟太古广场二期(英资金门承建)、湾仔会展中心(政府项目,日资大成建设中标)。
      2. 华资建筑公司现状:小型装修公司众多,但大型项目几乎无法染指。几家老牌华资如新昌、瑞安,主要承接住宅和商业楼宇,地标性项目稀少。
      3. 发现:所有工地都缺乏系统的安全监管。工人不戴安全帽普遍,脚手架搭建不规范,材料堆放混乱。与南洋标准差距显著。”

      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陈奕妍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工整有力。这是工程师的习惯——在工地上,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细节都关乎人命。

      “二、金融市场信息碎片:
      1. 茶餐厅听到:佳宁集团股价三个月涨200%,经纪推荐时称‘闭着眼睛买’。但同桌另一人小声说,佳宁去年利润只有市值的1/150。
      2. 报摊财经版:《信报》专栏分析,今年上半年新上市公司数量同比增40%,但近三成公司主营业务模糊。
      3. 银行大堂观察:存款利率5.8%,贷款利率9.2%,息差3.4%。排队取现者多为中老年人,排队存款者多为青壮年。”

      他停顿了一下,笔尖悬在纸上。

      然后写下第三点。

      “三、曾剑桥未言明的规则:
      1. 信息有价,但价格不透明。谁定价?如何定价?
      2. 他带我见的都是‘中间层’——有资源但不顶尖,有野心但缺机会。这是他的生态位。
      3. 他不相信实业,只信快钱。这是他的局限,也是我的机会。”

      写完这句,陈奕妍合上笔记本,望向球场。

      孩子们还在奔跑,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其中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撞倒了,爬起来,拍拍裤子,又冲上去抢球。

      陈奕妍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南洋的橡胶园里,他和邻家的孩子踢椰子。没有球鞋,光着脚,在泥地里奔跑,摔倒了就爬起来,膝盖流血了也不哭,因为一哭就会被嘲笑“不像男子汉”。

      后来他离开橡胶园,去城里读书。工学院的教授说,土木工程是建造的艺术,是给人类创造遮风避雨之所的技艺。他信了,真的信了。所以他熬夜画图,在工地实习时主动值夜班,想学更多,看得更细。

      然后工地爆炸了。

      三条人命。他的工程师执照被吊销。债主上门,说他负责的项目,他就要负责赔偿。父母把祖屋抵押了,妹妹的嫁妆钱也拿出来了,还不够。

      逃跑的那个雨夜,他挤在渔船的底舱,周围是和他一样偷渡的人。空气混浊,有人呕吐,有人低声哭泣。船在风浪中摇晃,像随时会散架的积木。

      那时他想,如果还有机会,他一定要建最坚固的房子。用最好的钢筋,最扎实的地基,让住在里面的人永远不用担心它会倒塌。

      可现在,他在香港,在亚洲最繁华的城市,想的却是如何注册空壳公司,如何交叉持股,如何在股市里圈钱。

      陈奕妍点燃一支烟——这是曾剑桥塞给他的,说“谈生意时用得着”。他不喜欢烟味,但此刻需要点什么来压住胸口的窒闷。

      烟雾在暮色中升起,散开。

      第四天,陈奕妍去了深水埗。

      这里是香港的另一面。没有中环的玻璃幕墙,没有尖沙咀的霓虹璀璨,只有挤挤挨挨的唐楼,晾晒在窗外的衣物像万国旗,街市里鱼腥味和汗味混在一起。

      他在一个街角找到了“新发建筑工程”的招牌。店面很小,玻璃门上贴着“专接装修、水电、小型工程”的字样,已经褪色。

      推门进去,铃铛响。店里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趴在桌上打盹,听到声音抬起头,睡眼惺忪。

      “老板,接工程吗?”陈奕妍问。

      男人打量他,目光在西装上停留片刻,语气带着戒备:“咩工程?边个介绍你来?”

      “没人介绍。”陈奕妍在对面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纸,推过去,“我自己画的,想问问报价。”

      那是一张简单的平面图,是一个三十平米小单位的改造方案——把厨房和客厅打通,重新布置水电,加装一个简易的浴室隔间。

      男人拿起图,看了几眼,又抬头看陈奕妍:“先生,你系设计师?”

      “学过一点。”陈奕妍说,“你就说,按这个做,要多少钱,要多久。”

      男人拿出计算器,按了一会儿:“连工包料,一万二。二十日完工。”

      “太贵。”陈奕妍摇头,“材料我自己买,你只出人工和工具。多少?”

      男人皱眉:“自己买料麻烦多多,到时缺呢样少那样,我点做?”

      “我会备齐,按进度配送。”陈奕妍语气平静,“你报价。”

      男人又按计算器:“人工……六千五。十五日。”

      “五千。十日。”陈奕妍说。

      “痴线!”男人几乎跳起来,“十日点做得完?又要拆墙又要改水电——”

      “改水电不用动主体结构,开槽埋管三天足够。拆墙一天,砌隔间两天,批荡贴砖三天,最后一天清理。”陈奕妍语速平稳,“材料我提前备好,工人你至少有两个熟手,一个学徒。十日,每天做十个小时,够了。”

      男人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客人。

      陈奕妍从怀里掏出钱包,数出十张五百元港币,放在桌上:“五百定金。你做,我每日来看进度,合格就付当日工钱。不做,我找别家。”

      静默了几秒。

      男人看看钱,又看看陈奕妍,最后一把抓过钞票:“做!几时开工?”

      “明天。”陈奕妍站起身,“上午八点,地址在这里。”

      他又放下一张写了地址的纸条,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男人在身后喊:“喂!你叫咩名?点称呼?”

      陈奕妍回头:“姓陈。叫我陈生就行。”

      接下来的十天,陈奕妍每天上午八点准时出现在深水埗那个小单位。

      房东是对老夫妻,儿子移民了,想把旧屋翻新租出去。陈奕妍用比市价低两成的价格签了两年租约,条件是允许他改造。老夫妻乐得省心,拿了钱去女儿家住。

      工程队是“新发”的老板老黄亲自带队,一个老师傅,一个年轻伙计。头一天,老黄还想偷懒,被陈奕妍盯着,硬是按要求在墙上弹了墨线,量了三次尺寸才开始动工。

      “陈生,你使唔使睇得咁仔细?”老黄抱怨,“我做咗二十年,闭着眼都识做啦!”

      “闭着眼做,和睁着眼做好,是两回事。”陈奕妍蹲在墙角,用手指抹了抹开槽的深度,“这里浅了半公分,水管埋进去会凸出。重做。”

      老黄脸色难看,但没说什么,让伙计返工。

      第三天改水电,陈奕妍从早盯到晚。老师傅布管时,他忽然开口:“这根冷水管和热水管距离太近,以后热水会散热太快。隔开五公分。”

      老师傅一愣,低头看看:“系喔……你点知?”

      “热胀冷缩,物理常识。”陈奕妍说。

      从那之后,工人们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觉得他是个有钱没处花、瞎指挥的外行,而是真的懂行。

      陈奕妍也确实懂。他卷起袖子,和工人一起搬过砖,一起拌过水泥。手上的茧子重新磨出来,西装裤溅上泥点也不在乎。中午和工人一起蹲在楼道里吃盒饭,听他们抱怨工钱低、老板抠、孩子学费贵。

      “我个仔今年考中学会考,如果考唔到band1,就要去读工业中学。”老师傅扒着饭,叹气,“但band1学校学费贵啊,我同老婆打两份工都供得吃力。”

      年轻伙计说:“我阿妈个风湿又犯,睇一次中医要二百蚊,执一次药又要三百。唉……”

      陈奕妍默默听着,没说话。

      第五天,砌隔间墙。老黄想用便宜的红砖,陈奕妍坚持要用轻质砖。“红砖重,楼板承重不够。轻质砖贵不了多少,但安全。”

      “边个会理咁多?又唔系自己住!”老黄不满。

      “我住。”陈奕妍说。

      老黄不吭声了。

      第八天,贴瓷砖。陈奕妍蹲在地上,用水平尺一块块量,有一块不平,就让撬起来重贴。年轻伙计累得满头大汗,小声嘟囔:“使唔使咁完美啊……”

      “现在不完美,以后每天看着都会难受。”陈奕妍说。

      第十天下午,工程完工。三十平米的小单位焕然一新:厨房开放,空间显大;浴室干湿分离,贴了白色瓷砖;客厅刷了米黄色的漆,光线明亮。

      老黄在验收单上签字时,手有点抖。不是因为累,是因为这十天是他二十年来做得最认真的一单——被一个比监理还严格的业主盯着,想偷懒都不行。

      陈奕妍付清尾款,又额外多给了五百:“辛苦。做得不错。”

      老黄接过钱,犹豫了一下,问:“陈生,你……你其实系做建筑嘅,系唔系?”

      陈奕妍正在检查窗户的密封胶,闻言回头:“为什么这么问?”

      “我见过好多业主,冇一个似你咁识。”老黄说,“你唔单止识,仲好执着。一般业主,只要睇落去ok就得,你连水管点走、电线用几平方嘅线都要管。”

      陈奕妍笑了笑,没回答。

      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熙攘的街道。深水埗的傍晚总是热闹的,小贩的叫卖声、电视声、孩子的哭笑声,混杂在一起,是生活的底色。

      “黄师傅,”他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想开一间建筑公司,专门接这种小型装修、改建工程,但要做得精细,用料扎实,你觉得有得做吗?”

      老黄愣了一下,然后苦笑:“陈生,我讲真,难。而家香港,大家都赶时间,贪快贪平。你做得精细,成本就高,报价就贵,边个肯俾钱?”

      “总会有人肯的。”陈奕妍说,“就像你,做了二十年,虽然辛苦,但还在做。为什么?”

      老黄沉默了很久,从口袋里摸出烟,递给陈奕妍一支。陈奕妍接过,两人就站在还未完全散尽油漆味的房间里,对着窗外抽烟。

      “我老豆都系做建筑嘅。”老黄吐着烟圈,声音有些沙哑,“六十年代嚟香港,喺地盘做散工。后来自己拉队,接啲小工程。佢成日话,起楼同做人一样,要踏踏实实,地基打得好,楼先企得稳。”

      “你老豆说得对。”

      “但佢死得好惨。”老黄深吸一口烟,“七三年,股市冧档,楼市跟住跌。佢接咗一单工程,开发商走佬,收唔到钱。工人追粮,材料商追数,佢冇办法,从天台跳落嚟。”

      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

      “嗰年我廿五岁,接手佢间公司。”老黄弹掉烟灰,“我同自己讲,我一定要保住老豆间公司。但廿年过去,公司越做越细,而家得我呢个招牌,同两个伙计。”

      他看向陈奕妍:“陈生,我知你有心,但呢个世界,唔系你有心就得嘅。老实人,好难发达。”

      陈奕妍没说话。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那些家里,应该有结实的墙,不漏水的屋顶,安全的电线。

      “黄师傅,”他终于开口,“如果……我有办法接到工程,你有信心做好吗?”

      老黄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有办法?”

      “也许有。”陈奕妍说,“但需要时间。这段时间,你帮我个忙。”

      “咩忙?”

      “帮我留意。”陈奕妍转身,直视老黄的眼睛,“留意那些真正想做好的工程,那些肯为质量付合理价钱的业主。不用多,一个月有一两单就行。还有,帮我物色人——老师傅,手艺好,不偷工减料的那种。”

      老黄犹豫了:“陈生,你究竟想做咩?”

      “我想试试看,”陈奕妍说,“看看在这个人人都想赚快钱的地方,有没有人还愿意为‘做好一件事’付钱。”

      他掏出名片——不是印着“嘉文集团董事长”的那种,而是简单的白卡,只印了名字和电话。

      “想好了,打给我。”

      陈奕妍离开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深水埗的街道依旧嘈杂,但他心里很静。

      这十天,他花了五千块工钱,三千块材料费,租下这个单位两年用了三万。总共不到四万块,却做了一件事——一件很小,但很实在的事。

      他建了一个家。虽然很小,虽然简陋,但每一块砖都是实的,每一根电线都走得规范。

      回到公寓,陈奕妍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

      “四、实验结论:
      1. 市场存在细分需求:高端豪宅有英资和大华资把持,但中低端装修、改建市场混乱,缺乏标准。有品质意识的业主无处寻找可靠承建商。
      2. 供应链观察:建材市场鱼龙混杂,同一规格材料价差可达30%-50%,多数工人无法辨别质量差异。
      3. 人力观察:老师傅技艺在身但缺乏平台,年轻工人不愿入行。断层严重。
      4. 可行性:如果建立品牌,制定标准,控制供应链,在细分市场有机会。但利润薄,扩张慢,不符合‘香港速度’。
      5. 关键问题:启动资金、资质牌照、品牌建立周期。需要与传统路径不同的解决方案。”

      写到这里,他停笔。

      窗外的香港,依旧灯火辉煌。那些光里,有多少是虚浮的泡沫,有多少是坚实的砖石?

      陈奕妍不知道。但他想,也许可以两条腿走路。

      一条腿,踩在曾剑桥指的路上——快钱、投机、空手套白狼。这是香港的游戏规则,他必须学会玩,而且要玩得好。

      另一条腿,踩在自己想走的路上——慢,但踏实。也许走不快,但每一步都留下脚印。

      电话响了。

      陈奕妍接起,是曾剑桥的声音,带着笑意:“阿妍,这几日去边度了?揾你几次都唔喺度。”

      “四处看看,熟悉下环境。”陈奕妍说。

      “得啦,后生仔系要周围见识下。”曾剑桥话锋一转,“听晚有个局,见几个银行嘅朋友,关于贷款嘅事。你准备下,着正经啲。”

      “贷款?”

      “系啊,你唔系想开公司咩?”曾剑桥笑,“空壳都好啊,都要有壳先得。听晚七点,兰桂坊‘翠亨邨’,记得准时。”

      电话挂断。

      陈奕妍握着听筒,站了很久。

      然后他走回桌前,在笔记本最后一行写下:

      “六、下一步:
      1. 跟曾剑桥见银行人士,了解贷款流程与规则。
      2. 开始注册公司前期准备。
      3. 保持与老黄联系,继续观察小型工程市场。
      4. 寻找其他可能的切入点——不一定是建筑,任何有真实需求、现有服务无法满足的领域。
      5. 记住:快钱是手段,不是目的。但如果没有手段,永远达不到目的。”

      他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夜色中的香港依旧喧嚣。但陈奕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

      暗流,总是在最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暗流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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