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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八千块月薪的赌注 ...

  •   从金山大厦回来的路上,陈奕妍一直沉默。

      曾剑桥那番话在耳边回响:“搞建筑早饿死了!在香港,没时间让你做梦!”车窗外的中环街景飞速倒退,钢筋水泥的森林在黄昏中镀上一层金色,那是金钱的颜色,是香港的颜色。

      但陈奕妍心里清楚,他想要的不仅仅是钱。

      回到铜锣湾那间三十平米的小公寓——这是他用炒地皮赚到的第一笔佣金租下的,比笼屋好了不知多少倍,但站在窗前俯瞰街景时,他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桌上摊着几张报纸,招聘版面被红笔圈出数个地方,都是小型建筑公司招聘制图员或助理工程师的广告。

      月薪八百到一千二。

      陈奕妍盯着那些数字看了很久,然后点燃一支烟。烟雾在黄昏的光线中缓缓上升,像某种无解的难题。

      他知道曾剑桥说得对,在香港这个资本至上的地方,老老实实搞建筑确实难出头。那些真正赚钱的地产商,有几个懂建筑?他们懂的是杠杆,是金融,是如何用最少的钱撬动最大的利益。

      可是——

      “如果只是这样,我来香港做什么?”他低声自语。

      在南洋工地爆炸前,他是真的热爱建筑。那些图纸上的线条变成实体,一栋栋楼宇拔地而起,那种创造的快感,曾经让他觉得人生有意义。哪怕后来欠下巨债,被迫偷渡,他内心深处仍藏着那个梦想。

      但现在,曾剑桥给他指了另一条路:用金融游戏快速积累资本,用资本的力量实现更大的目标。

      问题是,这条路走到最后,他还会记得最初的梦想吗?

      第二天一早,陈奕妍去了湾仔的人才市场。

      这是1978年的香港,经济正在起飞,到处都在招工。人才市场人声鼎沸,求职者挤在公告板前,伸长脖子看那些手写的招聘启事。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油墨味。

      陈奕妍没有看那些高薪职位,他的目光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搜寻。

      他要找的不是已经成型的人才,而是有潜力但被埋没的璞玉。就像当初曾剑桥在街头发现他一样。

      一个多小时过去,陈奕妍有些失望。要么是眼高手低的大学生,要么是毫无追求的打工仔。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年轻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和深色长裤,头发简单扎成马尾。她不像其他人那样拼命往前挤,只是静静站在人群外围,目光扫过一张张招聘启事,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警惕。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里的简历——厚厚一叠,边角已经磨损,显然投过很多地方了。

      陈奕妍注意到,每当她走向招聘摊位,递上简历,对方看完后都会表情微变,然后客气地摇摇头。女孩也不纠缠,只是默默收回简历,走向下一个摊位。

      有意思。

      陈奕妍跟了上去,在她又一次被拒绝后,适时出现在她身旁。

      “找工作?”

      女孩警惕地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稍稍拉开距离。

      陈奕妍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那是曾剑桥帮他印的,头衔是“嘉文投资咨询公司总经理”,公司当然还没注册,名片倒是先印好了。

      “我不是坏人,”陈奕妍说,“只是看你好像投了很多份简历都没成,有点好奇。”

      女孩瞥了眼名片,眼神更加怀疑:“投资公司?我不懂金融。”

      “我也不是招金融人才。”陈奕妍收起名片,指了指人才市场外的茶餐厅,“聊几句?我请。”

      女孩犹豫了。陈奕妍看得出她在挣扎——一方面是陌生人的警惕,另一方面是求职屡败的绝望。最终,后者占了上风。

      茶餐厅里,陈奕妍点了两杯冻柠茶。

      “我叫陈奕妍,从南洋来的。你怎么称呼?”

      “张家文。”女孩的声音很轻,但咬字清晰。

      “本地人?”

      “新界。”

      陈奕妍注意到她回答问题很简短,不愿多说。他看了一眼她放在桌上的简历,征得同意后拿起来翻看。

      简历做得中规中矩,中学毕业,曾在印刷厂、制衣厂做过文员,会打字,懂基本账目。但陈奕妍的目光停在最后一栏,那里用很小的字写着:“1975-1976年,玫瑰园女童院。”

      玫瑰园。

      陈奕妍听说过这个地方,名义上是女童院,实则是少年犯管教所。香港人对此讳莫如深,一旦进去过,这辈子都很难翻身。

      “因为这个?”陈奕妍指着那一行。

      张家文身体明显僵硬了,但点了点头。

      “为什么进去?”

      张家文盯着面前的冻柠茶,很久才开口:“我父亲好赌,欠了高利贷。追债的人来家里,把我母亲打伤了。我当时十六岁,用开水泼了其中一个人的脸。”

      她说得很平静,但陈奕妍能听出平静下的波澜。

      “后来呢?”

      “故意伤害,判了两年。进去之后,父亲跑了,母亲病重,我出来时她已经……”张家文顿了顿,“都过去了。”

      陈奕妍沉默片刻,又问:“在里面学了什么?”

      张家文抬起头,眼神第一次有了变化:“什么都学。缝纫、打字、记账,还有——”她停了一下,“怎么在那种地方活下去。”

      陈奕妍在这句话里听到了某种东西。坚韧,或者说,一种被磨砺过的锋利。

      “你现在住哪里?”

      “深水埗,床位房。”张家文自嘲地笑了笑,“比笼屋好一点,至少不用和鸡鸭住一起。”

      陈奕妍心头一动。他想起自己刚来香港时的样子。

      “如果我给你一份工作,月薪八千,你做不做?”

      张家文愣住了,随即露出“你开玩笑吧”的表情。1978年,香港普通文员的月薪在一千到一千五之间,八千是中层管理人员的水平。

      “什么工作值得八千?”她问。

      “什么都要做。”陈奕妍身体前倾,“注册公司、跑政府部门、做账、接电话、安排日程,必要的时候还要陪我见客户,演戏。”

      “演戏?”

      “对。”陈奕妍笑了笑,“比如假装是我的秘书,或者某个富商的女儿,或者别的什么角色。看情况。”

      张家文的表情严肃起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现在什么都还没做,”陈奕妍坦诚地说,“公司还没注册,办公室没有,员工就我一个——如果你答应,就是两个。但很快,我们会有一家公司,然后有很多家公司,然后上市,然后收购金山大厦。”

      他说这番话时语气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张家文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某种疯狂而笃定的东西。

      “你疯了。”她说。

      “可能吧。”陈奕妍不否认,“但疯子和天才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在南洋,我是个失败的建筑工程师,欠了一屁股债,差点被人扔进海里。来香港三个月,我赚了一百万。你说,我是疯子还是天才?”

      张家文盯着他看了很久。

      “为什么选我?”她问,“就因为我找不到工作?”

      “因为你有简历上没有的东西。”陈奕妍说,“你在玫瑰园待过两年,你知道在最糟糕的环境里怎么生存。你泼过追债的人开水,说明你有胆量。你一次次被拒绝还来这里投简历,说明你不甘心。我需要不甘心的人。”

      “八千块太多了,”张家文摇头,“我不值这个价。”

      “值不值我说了算。”陈奕妍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数出八百港币——这是他身上大部分的现金,推到张家文面前,“这是第一个月的十分之一,定金。如果你答应,明天早上九点,湾仔政府合署门口见,我们去注册公司。”

      张家文看着那八百块钱,手指微微颤抖。这对她来说是巨款,可以付清拖欠的房租,可以吃几顿饱饭,可以买件像样的衣服去面试。

      “公司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陈奕妍笑了,他知道她动摇了。

      “还没想好,你有什么建议?”

      张家文沉默片刻,说:“用我的名字,你敢吗?”

      陈奕妍挑眉:“怎么说?”

      “嘉文。张家文的‘嘉文’。”她盯着他,“如果你用这个名字注册公司,我就信你不是在耍我。如果将来出事,至少我的名字会在上面,证明我真的在这家公司工作过,哪怕只有一天。”

      这是个聪明的试探,也是个大胆的赌注。用员工的名字命名公司,在香港商界几乎闻所未闻。

      陈奕妍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

      “好,”他说,“就叫嘉文集团。”

      第二天早上八点五十分,张家文出现在湾仔政府合署门口。

      她换了一身衣服,还是简单的衬衫长裤,但洗得干净,熨得平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抹了点淡淡的口红——显然是昨天那八百块钱的功劳。

      陈奕妍已经等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很准时。”他说。

      “我一向准时。”张家文看了看他手里的文件袋,“都准备好了?”

      “公司名称、注册资本、经营范围、注册地址——”陈奕妍拍拍文件袋,“都齐了。注册地址我暂时填了曾小哥公司的地址,他答应了借我们用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们要有自己的办公室。”

      “注册资本多少?”

      “一百万。”陈奕妍说,“曾小哥借的,年息20%。”

      张家文倒吸一口冷气。一百万,20%的年息,意味着一年后要还一百二十万。如果公司做不起来,光是利息就能压死人。

      “怕了?”陈奕妍问。

      “有点。”张家文老实承认,“但我更怕回到床位房,每天吃白面包就开水。”

      陈奕妍欣赏她的坦诚:“那就走吧,今天有很多事要做。”

      接下来的六个小时,张家文见识到了什么叫香港速度。

      他们在公司注册处排队、填表、交费,工作人员听到“嘉文集团”这个名称时多看了他们两眼,但没多问。拿到商业登记证的那一刻,张家文看着上面“董事:陈奕妍”和“公司秘书:张家文”的字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接着是银行开户。陈奕妍选择的是汇丰,香港最大的英资银行。客户经理是个三十多岁的英国女人,态度礼貌但疏离。当陈奕妍将一百万的支票存入新开的公司账户时,她的表情才有了变化。

      “陈先生打算从事什么业务?”她问。

      “投资,地产,贸易,什么都做。”陈奕妍说得轻松,“香港机会这么多,不试试怎么知道?”

      “注册资本一百万的公司,在香港不算大。”英国女人提醒道。

      “现在不算,”陈奕妍微笑,“很快会算的。”

      开完户,陈奕妍带张家文去了中环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委托他们起草标准的雇佣合同。律师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听到月薪八千时挑了挑眉,但没说什么——只要付钱,客户就是上帝。

      签字的时候,张家文的手在抖。

      月薪八千,合约三年,违约要赔三个月薪水。这对她来说是天文数字,也是沉重的枷锁。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陈奕妍说。

      张家文摇头,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从律师事务所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两人站在德辅道中的人行道上,看着眼前车水马龙的中环。这里是大银行、大公司的聚集地,是香港金融的心脏。

      “感觉怎么样?”陈奕妍问。

      “像做梦。”张家文实话实说,“我昨天还在为八百块的工作发愁,今天就成了月薪八千的公司秘书。”

      “这不只是秘书,”陈奕妍纠正她,“你是嘉文集团的创始员工,是二号人物。以后公司做大了,你就是元老。”

      “如果做不大呢?”

      “那就一起跳海。”陈奕妍说得轻松,但眼神认真,“不过跳海之前,我们会先扑腾几下。扑腾出点水花,才对得起今天签的那份合同。”

      他看了看表:“走,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坐电车到铜锣湾,陈奕妍带张家文进了一栋旧唐楼,上了三楼。他掏钥匙打开一间办公室的门——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个三十平米左右的空房间,窗户对着后巷,光线昏暗。

      “暂时在这里办公。”陈奕妍说,“我租了三个月,月租五百。下个月如果我们还在这里,说明事情进展不顺利。如果搬走了,说明我们做起来了。”

      房间里只有两张旧办公桌、两把椅子、一个文件柜,还有一部电话。

      张家文走到窗边,看着后巷晾晒的衣物和堆放的杂物。这里和她想象中的“集团公司”相去甚远。

      “失望了?”陈奕妍问。

      “有点。”张家文转过身,“但比我想象中好——至少我想象中的骗子公司,会租个更漂亮的办公室。”

      陈奕妍大笑:“说得对。我们不搞那些虚的,至少在起步阶段不搞。等真有钱了,再去租中环的写字楼。”

      他在一张办公桌后坐下,示意张家文坐对面。

      “现在,我说说接下来的计划。”

      张家文坐下,拿出笔记本——这是她用昨天那八百块钱买的,崭新的笔记本。

      “第一,我们需要注册更多的公司。”陈奕妍说,“不是一家两家,是几十家。不同的行业,不同的名字,交叉持股,形成一个复杂的公司网络。”

      张家文快速记录:“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用这个网络来贷款、担保、制造现金流。”陈奕妍在白板上画图,“A公司向银行贷款,B公司担保;B公司贷款,C公司担保。只要有合理的业务流水和抵押物,银行就会批贷款。然后用贷来的钱去买资产,资产升值后再抵押贷款,雪球就滚起来了。”

      张家文听懂了,这是杠杆游戏。

      “但这是合法的吗?”

      “灰色地带。”陈奕妍不否认,“但只要文件齐全,账目清楚,至少在法律上没问题。香港的银行喜欢这种游戏,他们赚利息,我们赚资产升值的差价。”

      “如果资产不升值呢?”

      “那就找让它升值的办法。”陈奕妍的眼神变得锐利,“比如,如果我们控股一家上市公司,然后宣布重大利好,股价就会涨。股价涨了,公司的市值就增加了,就能抵押贷更多款。”

      张家文停下笔:“你想操纵股价?”

      “我想让它回归应有的价值。”陈奕妍换了个说法,“香港股市里,很多公司的价值都被低估了。我们要做的,是发现这些价值,然后让市场看到。”

      “听起来很冠冕堂皇。”

      “本来就是。”陈奕妍笑了,“资本游戏,关键看你怎么包装。同样的操作,你可以说是操纵市场,也可以说是价值发现。区别在于,谁来说,怎么说,说给谁听。”

      张家文若有所思。

      “你的工作,”陈奕妍继续说,“是帮我处理这些公司的注册文件、银行账户、日常账目。还要学怎么和政府部门打交道,怎么和银行经理周旋,怎么在必要的时候,扮演好你的角色。”

      “什么角色?”

      “比如,某家公司的总经理秘书,或者某个富商的侄女,或者一个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会计师。”陈奕妍看着她,“你长得不错,聪明,学东西快。这些角色你都能演。”

      张家文沉默片刻:“在玫瑰园,我学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看人脸色,说人想听的话。这算不算技能?”

      “算,而且是重要技能。”陈奕妍认真地说,“在香港,会说话比会做事有时候更重要。”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张家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个人是不是骗子?是不是在利用我?会不会有一天出事,把我推出去顶罪?”陈奕妍转过身,“我无法保证不会出事。这条路有风险,可能某一天,我们真的会一起跳海。但我可以保证两点:第一,我不会主动害你;第二,如果成功了,你会得到你应得的那份。”

      张家文与他对视:“多成功才算成功?”

      “至少不用再住床位房。”陈奕妍说,“至少可以堂堂正正走在街上,不用因为简历上的一行字被人看不起。至少可以让你母亲——如果她还在世的话——为你骄傲。”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张家文。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笔。

      “我需要预支一个月薪水。”她突然说。

      “可以。”

      “我还需要一身像样的衣服,见客户用的。”

      “明天我带你去买。”

      “我还想学英文,真正的英文,不是应付差事的那种。”

      “我给你请老师。”

      张家文抬起头,眼睛里有种狠劲:“如果这些你都能做到,我这条命,卖给你三年。”

      陈奕妍笑了,伸出手:“不是卖命,是合作。欢迎加入嘉文集团,张小姐。”

      张家文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小,但很有力。

      “叫我嘉文。”她说,“从今天起,我是嘉文。”

      窗外,香港的黄昏又一次降临。霓虹灯渐次亮起,这座城市即将展现它最繁华也最冷酷的一面。在这间三十平米的简陋办公室里,一家注定要搅动香江风云的公司,开始了它的第一天。

      而这两个年轻人还不知道,他们正在编织的这张资本之网,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半个香港的财富都卷入其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八千块月薪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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