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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玫瑰园走出的少女 ...

  •   庙街那顿不欢而散的夜宵之后,陈奕妍三天没见曾剑桥。

      他把公司账上最后八十万转到了曾剑桥的户头——这是当初曾帮他注册嘉文公司时垫付的启动资金。转账单从打印机里吐出来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告别。

      陈奕妍看着那张纸,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他第一次踏进曾剑桥在旺角的办公室。那时办公室很小,墙上贴着香港地图,用红笔圈出各种地块。曾剑桥坐在那张掉漆的办公桌后面,扔给他一叠钞票:“先去买身像样的衣服,别给我丢人。”

      八十万,在香港能买一套不错的公寓,能买一辆平治车,能让人在夜总会挥霍一整年。

      陈奕妍把它全还了回去,换来的,是曾剑桥发来的一条简讯,只有两个字:“保重。”

      他把手机扣在桌上,起身走到窗边。这是他在九龙租的新办公室,不大,四十平米,但至少有了正经的写字楼模样。窗外是弥敦道的车流,黄色的出租车像蚂蚁一样穿梭。远处,庙街那栋唐楼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那栋楼,他现在必须自己拿下。

      “陈生,招聘广告已经登报了。”张家文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报纸。她穿着白衬衫和及膝裙,头发扎成利落的马尾,脸上带着初入职场的拘谨,但眼神很亮。

      陈奕妍转身,接过报纸。《星岛日报》的分类广告栏里,有一则很小的招聘启事:“嘉文集团诚聘文员、会计、业务助理,月薪面议,九龙弥敦道写字楼面试。”

      “登了三天,来面试的人多吗?”陈奕妍问。

      张家文摇摇头:“上午来了七个,都是……不太合适。”

      陈奕妍明白她的意思。他现在需要的是能打硬仗的人,是那种敢跟着一个空壳公司老板去赌庙街一栋破楼未来的人。而不是只想找份安稳工作的普通职员。

      “下午还有吗?”

      “两点钟约了一个,说是做过进出口贸易的。”张家文看了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

      陈奕妍点点头。他走回办公桌,拉开抽屉,里面躺着一份文件——是庙街那栋唐楼的产权调查报告。业主姓李,八十二岁,儿子十年前移民加拿大,再没回来过。楼里的租客,十二户人家,最长的住了四十年,最短的也住了八年。租金低得可怜,平均每户每月一百二十块。

      整栋楼的市价,按现在的行情,确实只值三百万。

      但如果下周一港铁的消息公布……

      陈奕妍看了眼桌上的日历。今天是周五。距离消息公布,还有三天。

      三天内,他必须凑齐三百万,签下买卖合同,完成过户。否则一旦消息泄露,价格会瞬间飙升。

      “张小姐,”陈奕妍抬起头,“你下午跟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

      “看楼。”

      下午一点四十五分,第一个面试者来了。

      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系得太紧,把脖子勒出一圈红印。他递上简历,手在微微发抖。

      “王……王守业,之前在永隆贸易做……做文员。”男人说话有些结巴,“做了十二年。”

      陈奕妍翻看简历。永隆贸易,一家做塑胶花出口的小公司,三年前倒闭了。之后这个王守业在茶餐厅端过盘子,在货仓搬过货,最近一份工作是送煤气。

      “为什么想来我们公司?”陈奕妍问。

      王守业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我需要一份工。家里三个孩子要吃饭,老婆身体不好……”

      “会开车吗?”陈奕妍打断他。

      “会!会!我有车牌!”王守业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我开过货车,也开过小巴!”

      陈奕妍和张家文对视一眼。张家文轻轻摇头。

      “好,有消息我们会通知你。”陈奕妍合上简历。

      王守业眼中的光暗了下去。他慢慢站起来,鞠了个躬,走出办公室。背影佝偻,像一株被雨打蔫的稻草。

      “下一个两点钟到。”张家文小声说。

      两点整,门被敲响了。

      进来的是个年轻女人。

      陈奕妍第一眼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睛——很大,很亮,但瞳孔深处有种戒备的神色,像只受过伤的猫。她大概二十三四岁,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背着一个帆布包。素面朝天,但眉眼生得很好看,是那种带着英气的好看。

      “你好,我是来应聘的。”女人说,声音很稳,但手指不自觉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

      “请坐。”陈奕妍说,“简历带了吗?”

      女人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张纸,递过来。不是打印的,是手写的,字迹工整,笔画有力。

      陈奕妍接过来。

      姓名:林嘉文。

      年龄:二十三。

      教育程度:中五毕业。

      工作经历:无。

      家庭住址:九龙长沙湾。

      很简单的简历,简单到有些寒酸。但陈奕妍注意到,在“备注”一栏,有一行小字:“曾于玫瑰园女童院生活六年。”

      玫瑰园。

      陈奕妍抬起头,重新打量这个女人。玫瑰园是香港著名的女童院,收容的是无家可归、或有轻微犯罪记录的少女。进去的人,身上多少都有些不光彩的故事。

      “林小姐,”陈奕妍放下简历,“你为什么觉得我们能聘用你?”

      林嘉文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闪躲:“我需要这份工。我学东西快,肯做,不怕辛苦。”

      “我们招的是文员,要会打字,会英文,会记账。”张家文在一旁开口,语气温和但直接,“你的简历上,这些都没写。”

      “打字我可以学,一个月就能学会。”林嘉文说,“英文我在女童院上过夜校,基本会话可以。记账……我没做过,但我数学很好,中学时拿过奖。”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没有讨好,也没有自卑,只是在陈述事实。

      陈奕妍看着她。这个女人的眼神里有种东西,是他熟悉的——那是绝境中的人才会有的眼神,是不惜一切要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决绝。

      和他三个月前,站在同乡会馆外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玫瑰园,”陈奕妍忽然开口,“是因为什么事?”

      林嘉文的表情僵了一下。办公室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传来的车流声。

      “偷窃。”她最终说,声音很轻,“十四岁的时候,偷面包店的面包,被抓了。父母早死,没亲戚肯收留,就进了女童院。”

      “偷了多少?”

      “两个菠萝包,一瓶牛奶。”林嘉文顿了顿,“那天是我生日。”

      陈奕妍没说话。他想起自己初到香港时,在便利店门口徘徊了半小时,最后偷了一个三明治。不是因为饿,是因为身上的钱必须留着交笼屋的租金。他记得自己把三明治塞进怀里时,手心全是汗,心脏跳得像要炸开。

      后来那个三明治,他分了一半给隔壁床那个得了肺痨的老头。老头吃完,说:“后生仔,你心肠不坏。但在这地方,心肠好,死得快。”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陈奕妍问。

      “去年。”林嘉文说,“在制衣厂做了半年,厂子倒闭了。之后做过餐厅侍应、便利店收银,最近一份工是在麻将馆洗牌。”

      “为什么离职?”

      “老板动手动脚。”林嘉文说得很直接,“我把他手掰脱臼了。”

      张家文倒吸一口凉气。

      陈奕妍却笑了。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二十三岁,中五学历,进过女童院,掰脱臼过麻将馆老板的手。按常理,他应该请她出去,像对之前那七个人一样。

      但他需要的,本来就不是“常理”中的人。

      “月薪八百,包午餐,试用期三个月。”陈奕妍说,“做得好再加。接不接受?”

      林嘉文愣住了。她显然没想过会这么顺利。

      张家文也愣住了,她小声提醒:“陈生,我们登的广告写的是月薪面议,但行价最多给六百……”

      “八百。”陈奕妍重复,“接不接受?”

      林嘉文看着他,眼睛里的戒备慢慢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困惑,和一点点小心翼翼的希冀。

      “为什么?”她问,“因为我可怜?”

      “因为我要做的事,需要敢把老板手掰脱臼的人。”陈奕妍站起来,走到窗边,指着远处庙街的方向,“看到那栋唐楼了吗?三天内,我要买下它。但我现在全副身家加起来,不到五万块。”

      他转过身,看着林嘉文:“我需要一个人,敢跟着我,用五万块的本金,去搏三百万的生意。敢在文件上做手脚,敢跟业主老太太撒谎,敢在过户处跟职员周旋。敢在我被抓去坐牢的时候,帮我守好办公室最后一张桌子。”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林嘉文站在那儿,帆布包的带子被她攥得紧紧的。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一半光明,一半阴影。

      “你就不怕我卷钱跑路?”她忽然问。

      “你会吗?”陈奕妍反问。

      林嘉文与他对视。那一刻,陈奕妍在她眼里看到很多东西——有怀疑,有挣扎,有对这个世界长久的不信任,但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抓住什么的渴望。

      “八百太少。”林嘉文忽然说。

      陈奕妍挑眉。

      “我要一千。”林嘉文的声音很稳,“但我可以一天做十六个钟。你叫我往东,我不往西。你要我签字,我不问内容。只要……”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只要你别像麻将馆那个衰人一样。”

      陈奕妍看着她。这个从玫瑰园走出来的女人,像一株在石缝里长出来的野草,浑身是刺,但也浑身是劲。

      “一千二。”陈奕妍说,“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用你的名字,注册一家新公司。”

      林嘉文愣住了。张家文也愣住了。

      “公司还没注册,用你名字命名。”陈奕妍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空白商业登记表格,推到林嘉文面前,“嘉文集团。你叫林嘉文,这公司天生就该是你的。”

      他盯着她的眼睛:“你敢不敢,把自己的名字,押在我这条破船上?”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角度,正好落在桌面上。那张空白的表格在光里泛着微光,像一张通往未知世界的船票。

      林嘉文的手在颤抖。她慢慢伸出手,手指触到表格的边缘,冰凉。

      “我……”她开口,声音有些哑,“我连中学毕业证都是假的。女童院发的那个,外面不认。”

      “我不需要毕业证。”陈奕妍说,“我只需要一个敢把名字借给我的人。”

      林嘉文抬起头。她看着陈奕妍,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穿着一身半旧的西装,站在这个简陋的办公室里,眼神却像要看穿整座香港。

      她想起在玫瑰园的那些夜晚。铁窗外是九龙繁华的灯火,铁窗内是十二个女孩挤在一间屋,汗味、血腥味、还有永远散不去的消毒水味。她总是睡不着,就数窗外的霓虹灯牌——雀巢咖啡、生力啤酒、瑞士依波路表。那些光在夜里一闪一闪,像在对她眨眼睛,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你出不去。

      现在她出来了。在制衣厂踩了半年缝纫机,在茶餐厅端了三个月盘子,在麻将馆洗了两个月牌。然后被一个老咸猪手摸大腿,她反手一拧,听见“咔”一声响。

      那一刻她没觉得害怕,只觉得痛快。就像把玫瑰园那六年的憋屈,全拧在那声“咔”里了。

      “好。”

      林嘉文说。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她拿起笔,在表格的“公司名称”一栏,写下四个字:

      嘉文集团。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陈奕妍看着她写字的手——手指细长,关节处有茧,是长期做粗活留下的。但握笔的姿势很稳,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写完,她放下笔,抬起头。

      “现在要做什么?”她问。

      陈奕妍看了眼墙上的钟。下午两点四十分。

      “换身衣服。”他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见谁?”

      “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陈奕妍拿起外套,“她有一栋楼,我要买下来。但我们的钱,只够付定金。”

      林嘉文眨了眨眼:“然后呢?”

      “然后,”陈奕妍穿上外套,对她笑了笑,“我们要让她相信,我们会付全款。在她发现我们其实付不起之前。”

      走出写字楼时,九龙下起了毛毛雨。

      陈奕妍拦了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庙街,美荷楼。”

      林嘉文坐在后座,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雨丝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模糊了这座城市的轮廓。她忽然想起,六年前她被押送去玫瑰园时,也下着这样的雨。那时她十四岁,偷了两个菠萝包,在警车里看着窗外,心想这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陈生。”她忽然开口。

      “嗯?”

      “你为什么信我?”林嘉文转过头,看着他,“我们才第一次见。”

      出租车转过一个弯,弥敦道的霓虹灯在雨中晕开一片模糊的光。

      陈奕妍看着窗外,很久才说:“因为六年前,如果有人肯信我一次,我现在可能还在南洋盖房子。”

      他没再说下去。但林嘉文听懂了。

      出租车在庙街口停下。陈奕妍付了钱,推开车门。雨丝飘进来,带着香港特有的咸湿气息。

      “到了。”他说,“记住,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秘书,嘉文集团的总经理助理。我们公司是新加坡来的,专做地产生意。明白吗?”

      林嘉文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雨落在她脸上,凉丝丝的。

      在她面前,是庙街拥挤的骑楼,是斑驳的招牌,是那栋三层高的破旧唐楼。而在唐楼后面,是港铁工地的围挡,上面写着“施工重地,闲人免进”。

      陈奕妍已经朝唐楼走去。他的背影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但脚步很稳。

      林嘉文跟了上去。

      帆布包里,那张签了她名字的商业登记表,被折得整整齐齐,贴着她的胸口。

      那里很烫。

      像揣着一团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玫瑰园走出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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