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栀子巷的“刺头” ...
-
梧桐巷试点成功这事儿,像颗温乎乎的小石子投进了老城区这片湖,涟漪一圈圈往外荡。区里开完推广会不过半个月,隔壁那条栀子巷的改造申请就递上来了。
蔚檬捏着那份盖了红章的申请函,纸页蹭着指尖沙沙响,她靠在工作站的门框上,冲着屋里正校准土壤传感器的秦明扬了扬下巴:“喏,新活儿来了。栀子巷,听过没?”
秦明从一堆数据线里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听过。巷子窄,老房子多,有几处明代的砖雕,市级文保点。”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传感器外壳,“人口老龄化比梧桐巷还严重,65岁以上占四成。上个月区消防的隐患通报里,栀子巷排第三。”
蔚檬乐了:“你这脑子是装了全区数据库吧?门儿清啊。”
“工作需要。”秦明说得平淡,耳朵却悄悄动了下,像被夸得有点不自在,“什么时候进场?”
“下周一。不过……”蔚檬走进来,把申请函摊在桌上,指尖点了点附件里的一行加粗备注,“可能有点麻烦。这儿写着呢,‘需重点协调非遗木梳传承人陈师傅意见’。我打听过了,这位陈师傅,是个‘刺儿头’。”
“刺儿头?”
“嗯,”蔚檬拉过椅子坐下,托着腮,“七十多了,守着祖传的木梳作坊,脾气倔得很。上次街道想在巷口立个指路牌,他硬是说那牌子‘俗气’,跟巷子气场不合,扛着自家刨子要去拆,差点跟施工队干起来。”
秦明皱了皱眉:“指路牌是便民设施,和安全有关。”
“道理咱都懂,可老人家不认这个。”蔚檬叹了口气,“他认的是‘老规矩’、‘老味道’。觉得现在这些新玩意儿,花花绿绿的,都透着股‘不踏实’。”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熟悉的头疼——又是那种“数据”和“人情”拧巴在一块儿的难题。
周一早上八点,栀子巷口。
春末的太阳已经有点晒人了,光秃秃的水泥地上,施工队的蓝色围挡刚支起来一半,工具摊了一地。蔚檬和秦明到的时候,老远就听见一阵中气十足的嚷嚷声:
“谁让你们动这儿的?!这青石板是我太爷爷那辈铺的!你们那挖掘机一压,全得碎!”
巷子中段,一个穿着藏蓝色粗布褂子的老人,正拄着根光溜溜的木拐杖,堵在一处即将施工的坡道前。老人头发花白,梳得一丝不苟,在脑后扎了个小髻,脸上皱纹又深又密,像老树的年轮,可那双眼睛却亮得灼人,此刻正怒气冲冲地瞪着几个手足无措的工人。
他脚边,一个装满扳手、钳子的工具箱被掀翻了,工具叮铃哐啷滚了一地,沾满了灰。
“陈师傅,您消消气,”施工队的队长是个中年汉子,赔着笑上前,“这是区里统一规划的防滑坡道,为了方便老人和轮椅通行,您看这巷子坡度,下雨天多滑……”
“滑什么滑!”陈师傅拐杖重重一顿,敲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响,“我在这巷子走了七十三年,闭着眼睛都不会摔!你们弄这些铁架子、水泥坡,丑死了!把巷子的‘气’都堵了!”
蔚檬赶紧小跑过去,脸上堆起笑,声音放得又软又清亮:“陈师傅您好!我是梧桐巷社区工作站的蔚檬,这位是秦明。我们过来跟您聊聊改造的事儿。”
陈师傅斜眼打量她,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停,又扫过她身后沉默的秦明,鼻腔里哼出一声:“梧桐巷来的?就是你们把那边弄得花里胡哨,又是灯又是牌的?我告诉你,我们栀子巷不搞那一套!老祖宗留下来的样子,一动就不能要了!”
秦明上前一步,没接陈师傅的话茬,反而蹲下身,从掀翻的工具箱旁捡起一个滚落的水准仪,仔细擦了擦灰,检查了下镜头,才抬头看向陈师傅,语气平稳得像在汇报数据:“陈师傅,根据区住建局上月测绘数据,栀子巷平均坡度8.7%,局部陡坡达到12.3%。去年雨季,这里有记录的老人滑倒事件是七起,其中两起导致骨折。”
他说话时,已经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掏出了平板,调出数据图,屏幕上的折线清晰得刺眼。“防滑坡道设计坡度不超过5%,表面会做仿古青砖处理,视觉上尽量贴近原貌。这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安全。”
陈师傅被这一串数字砸得愣了愣,但随即脖子一梗:“安全?我老头子不安全吗?我天天走,怎么没见摔?你们就是没事找事!”
蔚檬见状,悄悄扯了扯秦明的袖子,示意他先别硬来。她自己往前凑了半步,笑得眉眼弯弯,声音里透着股亲昵的甜:“陈师傅,您这拐杖真精神,是自己做的吧?这木头纹理,是黄杨木?”
陈师傅低头看了眼自己油光水滑的拐杖,脸色稍微缓了缓,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得意:“眼力不错。黄杨木,养了三十年了。”
“我就说嘛,这光泽,这手感,机器可做不出来。”蔚檬顺势接话,目光又落向他身后那间小小的店铺门脸。门楣上挂着块黑底金字的旧木匾,写着“陈氏木梳”四个字,笔力遒劲,边角都被岁月磨圆了。“您这铺子,看着就很有年头,故事一定不少。”
提到铺子,陈师傅脸上的怒气又消散了些,但警惕还在:“故事再多,跟你们改造有什么关系?你们把这巷子弄得乱糟糟的,谁还来听故事?谁还来买梳子?”
蔚檬心里有了数。她没再纠缠改造的事,反而指了指巷子深处:“陈师傅,这都快晌午了,您吃过了吗?我知道巷子口李婶的馄饨摊搬过来了,要不要一起去吃点?我请客。”
陈师傅狐疑地看着她:“你这丫头,打什么主意?”
“没主意,就是饿了,想听听您讲讲木梳的故事。”蔚檬笑得毫无攻击性,眼神干净得像巷子里刚抽芽的栀子叶,“梧桐巷的张叔总跟我夸您,说您的手艺是咱老城区一绝,我好奇着呢。”
大概是“手艺”两个字戳中了陈师傅,他脸色又松动了些,瞥了眼还在原地杵着的施工队,哼了一声:“让他们先停手!我看着心烦!”说完,拄着拐杖,转身往自己铺子方向走,步子迈得不大,却稳得很。
蔚檬冲秦明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先跟施工队沟通,按最保守的方案准备。我去‘啃’这块硬骨头。”
秦明点点头,目光扫过陈师傅倔强的背影,又落回手里的平板上。他没说话,只是默默调出了栀子巷的详细测绘图,指尖在屏幕上几个标红的安全隐患点上轻轻划过。
接下来的几天,栀子巷出现了挺有意思的一幕。
每天早上,蔚檬雷打不动,拎着个保温桶出现在陈氏木梳铺门口。桶里有时候是李婶特意留的、温度刚好的馄饨,有时候是张叔塞给她的、烤得焦香的红薯。她也不多话,就搬个小马扎坐在店门口,看陈师傅戴着老花镜,用那些她叫不上名字的刻刀、刨子,一点点把一块块木头变成纹理细腻、齿缝均匀的木梳。
陈师傅起初不理她,当她是空气。可蔚檬有耐心,馄饨凉了,她就拿去巷口李婶那儿热热再拿回来;陈师傅忙得忘了吃饭,她就默默把吃的放在他手边能看见又不碍事的地方。
第三天下午,陈师傅正在给一把梳子做最后的打磨,屋里光线有点暗,他皱着眉凑得很近。蔚檬瞅见了,悄悄起身,把他店里那盏老旧的钨丝灯泡旁边积的灰擦了擦,又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带过来的充电式护眼灯打开,调到柔光模式,放在他工作台侧上方。
光晕落下来,刚好照亮他手里精细的活计,又不刺眼。
陈师傅动作顿了顿,没抬头,却闷声说了句:“多事。”
蔚檬也不恼,笑嘻嘻地接话:“这光好,不伤眼睛。您这手艺,眼睛可是宝贝。”
陈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再赶她。
就这么着,蔚檬这只“小麻雀”,渐渐在陈师傅这棵“老树”旁边叽喳出了点存在感。她不多问改造,只问木梳——问哪种木头最好,问刻一朵栀子花要多少道工序,问这把鱼尾梳的弧形是怎么一点点磨出来的。
陈师傅的话匣子,是被一把半成品的“婴孩梳”打开的。那梳子只有巴掌大,齿细得像绣花针,梳背上雕着憨态可掬的胖娃娃。
“这是我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样式,”陈师傅用软布轻轻擦拭着梳背,眼神有些悠远,“以前巷子里谁家添了丁,都会来定一把。桃木的,辟邪,保平安。”他叹了口气,“现在?一年也卖不出两三把。年轻人都图省事,超市里塑料梳子一把五块钱,谁还费这个功夫、花这个钱?”
蔚檬托着下巴,看得很认真:“可是塑料梳子没有温度啊。这把梳子,带着木头的香味,还有您手心打磨出来的光泽,用了十几年,梳齿都磨圆了,跟人的头发一样,是有感情的。”
陈师傅抬眼看她,目光复杂:“你懂什么感情。这巷子也是,你们非要塞些铁家伙进来,把老感情都挤没了。”
“陈师傅,”蔚檬放下托腮的手,坐直了身子,语气认真了些,“感情不是一成不变的呀。就像您这把梳子,太爷爷做它的时候,是想给新生儿最好的祝福;现在它摆在这儿,是告诉路过的人,咱们老巷子里,还有这么好看的手艺。改造也不是要抹掉老感情,是想让更多像您这样的‘老感情’,能被看见,能传下去。”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我听说,您这儿位置偏,好多游客转悠半天都找不着。上次有个外地来的姑娘,专门想买把传统木梳送妈妈,在巷子里绕了三圈,最后问到我这儿,我才把她领过来。她看到您这些梳子,眼睛都亮了,说比她在景区买的那些‘工厂货’好一百倍。”
陈师傅没吭声,只是低头继续打磨那把婴孩梳,动作却比刚才慢了些,一下一下,格外轻柔。
蔚檬知道,话不能一次说尽。她站起身,把空了的保温桶收好:“陈师傅,我先回去啦。明天李婶说试试新调的馅儿,我给您带一碗尝尝?”
陈师傅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嘴角却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随你。”
蔚檬走出铺子,阳光有点刺眼。她眯了眯眼,看见巷子那头,秦明正蹲在一处陡坡下面,手里捏着那个熟悉的红外测温仪,对着石板和墙角一下下测着什么,旁边摊开的本子上,密密麻麻记满了数据。他的白衬衫后背被汗洇湿了一小片,贴在清瘦的脊背上。
她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另一边,秦明的工作方式,和蔚檬完全是两个路子。
他几乎没主动去找过陈师傅,而是带着他的“家伙什”,把栀子巷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扫描”了一遍。
他测每条支巷的宽度,记录哪些地方两个人并排走都费劲;他测不同时段的光照,标出黄昏后哪些角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拿着风速仪,在风口站了一下午,记下大风天哪些位置的瓦片容易被掀、晾晒的衣物总是被吹跑;他甚至用那个测温仪,测了陈师傅铺子内部一天的温度和湿度变化——木料怕潮,也怕暴晒。
所有的数据,都被他整合进一份详细的《栀子巷微更新方案(优化版)》里。这份方案和最初那版最大的不同,在于“减法”和“隐蔽”。
防滑坡道不是生硬的水泥斜坡,而是利用原有台阶侧面,嵌入宽度适中的防滑条,材料选的是深灰色哑光花岗岩,远看几乎和旧青石板融为一体。
夜间照明不用那种亮晃晃的路灯,而是采用低矮的庭院灯,光源是暖黄色,藏在墙角或老树根部的石龛里,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绝不打扰头顶的星空和巷子整体的幽静氛围。
指路标识不是突兀的牌子,而是请书法老师傅题字,烧制在薄薄的青瓷片上,镶嵌在巷口老墙的砖缝间,既是指引,也成了点缀。
秦明把方案里涉及陈师傅铺子周边改造的部分,单独拎出来,做成了三维效果图。图上清晰标注:铺子门口那两级容易绊脚的老台阶,会修整平整,但保留原本的青石材质和磨损痕迹;门口上方那片漏雨的瓦檐,会更换新瓦,但样式和颜色完全仿古;最重要的是,在铺子斜对面的老墙拐角,方案预留了一个小小的“非遗展示角”——一个原木色的多层展架,背景墙用的是能透出原有砖纹的玻璃保护层,既不影响老墙风貌,又能让路过的人一眼看到里面摆放的精美木梳。
秦明甚至在方案附录里,加了一页《陈氏木梳作坊环境微调建议》。里面用数据和图表说明:根据连续一周的监测,铺子东侧窗户在上午9点到11点采光最佳且柔和,建议将主要工作台调整至该区域,有利于精细作业和保护视力;西墙午后潮湿易返潮,建议在不破坏墙体的情况下,内嵌一片防潮隔板,用于存放珍贵木料。
这份方案,秦明没有直接拿去给陈师傅。他知道,对这位倔强的老人来说,递过去一沓纸,远不如让他“看见”来得有效。
周五傍晚,蔚檬照例去送馄饨。秦明拿着平板,跟她一起去了。
陈师傅正在店里给一把新做好的栀子花木梳上最后一遍油。见两人一起来,他撩了下眼皮,没说话。
蔚檬把馄饨放下,照例坐在小马扎上。秦明则走到工作台另一边,也没征求同意,就把平板屏幕转向陈师傅,点开了那份三维效果图。
动态演示开始。画面里,首先是黄昏时分的栀子巷,光线昏暗,几个老人小心翼翼地下坡。然后,暖黄的庭院灯次第亮起,只照亮脚下的路,巷子依旧安静古朴。一个坐着轮椅的身影,沿着几乎隐形的防滑坡道,平稳地滑入巷子深处。镜头推近陈氏木梳铺,门口平整了,瓦檐修好了,斜对面那个小小的展示角亮着柔和的灯,几把精美的木梳在玻璃后静静陈列。最后,画面定格在铺子内部微调后的示意图,采光分析图清晰地显示着最佳工作区域。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解说。
陈师傅手里的软布停了,目光紧紧盯着屏幕。尤其是看到那个“非遗展示角”,和他铺子内部那个清晰的采光分析时,他脸上的皱纹微微动了一下。
演示结束,秦明收回平板,这才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起伏的调子,却字字清晰:“陈师傅,所有改造材料都做了老化测试和颜色比对,确保五年内视觉上与原环境协调。新增设施的用电全部走地下预埋管线,明面上看不到一根电线。展示角的玻璃是博物馆级别的低反光超白玻,不会映出人影破坏观感。”
他顿了顿,补充道:“木料存放的防潮建议,是基于您铺子西墙过去一周平均湿度比东侧高38%的数据。如果同意,材料我来提供,安装我可以帮忙,不动您一块砖。”
陈师傅沉默了很久。店里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市井声,和老人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梳子和软布,目光从平板移到秦明脸上,又移到蔚檬脸上。蔚檬正紧张地攥着保温桶的提手,指尖都有点发白。
“你们……”陈师傅终于开口,声音有点哑,“真的不动我门前的青石板?就磨平那两级?”
“不动。”秦明肯定道,“只做表面平整和防滑处理,所有修补会用同批次的老青石料,做好做旧。”
“那个灯……晚上真的不晃眼?”
“光照度经过计算,只满足基本行走安全。灯罩是磨砂的,光线很柔。”秦明调出另一张数据图,“这是模拟效果,您看,还不如您屋里这盏钨丝灯亮。”
陈师傅又看向那个“非遗展示角”的效果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工作台粗糙的木边:“这架子……真有人看?”
“梧桐巷记忆展,类似的展示位,平均每天有超过五十人停留观看。”这次是蔚檬接话,她眼睛亮亮的,“陈师傅,好手艺不该藏在这公深巷子里。让更多人看见,说不定就有年轻人感兴趣,想来学呢?就算不学,买一把梳子带走,也是把咱们栀子巷的故事带出去了呀。”
陈师傅不说话了。他转过身,背对着他们,看向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巷子。暮色里,巷子显得更加幽深静谧,也……更加冷清。
良久,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岁月的重量,也带着一丝松动的迹象。
“那个坡道……能不能再往边上挪半尺?”他没回头,声音闷闷的,“那儿原来有块界碑,虽然字磨没了,但那是老东西,压着了不好。”
秦明和蔚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亮光。
“可以。”秦明立刻应下,手指在平板上飞快操作,调出测绘底图,“我马上标记,调整施工方案。”
陈师傅这才转过身,脸上还是没什么笑容,但那股拒人千里的硬气,明显软化了。他看了看秦明平板上的图纸,又看了看蔚檬期待的眼神,忽然冒出一句:“你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挺熟啊。”
蔚檬“噗嗤”笑出声,脸颊有点红:“陈师傅,我们不是唱戏。就是……他管骨头,我管肉,想把事儿做实在点儿。”
秦明耳朵尖也红了,低声道:“数据是基础,沟通是关键。缺一不可。”
陈师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别的。他走回工作台,拿起那把刚上完油的栀子花木梳,对着光看了看,木纹在油润下显得格外温润,那朵浮雕的栀子花仿佛要活过来。
“既然要弄那个展示角,”陈师傅慢悠悠地说,指尖抚过梳齿,“标识牌别用你们那些冰冷的铁皮铝板。我这还有点老料,香樟木的,防虫,自带香味。我给你们刻一个,就刻‘栀子巷’三个字,旁边雕几朵栀子花。木头的东西,跟巷子配。”
蔚檬惊喜地睁大眼睛:“真的吗?那太好了!陈师傅,工钱我们按……”
“工什么钱!”陈师傅瞪她一眼,“当我老头子卖手艺的?这是给巷子做东西!用料是我自己的,工夫我乐意花!就当……就当谢谢你们那几碗馄饨了!”他说得硬邦邦,可耳根子却有点红。
蔚檬笑得见牙不见眼,赶紧点头:“哎!谢谢陈师傅!”
从陈氏木梳铺出来,天已经全黑了。栀子巷里还没装新灯,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窗子里透出昏黄的光。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的青石板上,秦明很自然地摸出随身的小手电,拧亮了,一束温暖的光晕铺在蔚檬脚前。
“没想到,真让他松口了。”蔚檬声音里还带着兴奋,“秦明,你那方案做得太细了,连采光时间都测了,陈师傅看到那个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了。”
“数据只是事实。”秦明走在她外侧,小心地用手电帮她照着前面的小水洼,“是你先让他愿意听我们说话。”
蔚檬侧头看他。手电的光从他下颌向上打,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线条,镜片后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很满的情绪,像是刚喝下一碗温度刚好的汤,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秦明,”她轻声叫他。
“嗯?”
“我们这样……挺好。”蔚檬说完,觉得这话有点没头没尾,脸微微发热,好在夜色浓,看不真切。
秦明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手电的光晃了晃,然后稳住。他没看她,只是“嗯”了一声,声音比平时更低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
过了一会儿,他才补了一句,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你懂人,我懂事。合起来,事才能办到人心里去。”
蔚檬听了,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她看着脚下被光照亮的、坑洼却充满生活痕迹的青石板,忽然觉得,这条陌生的栀子巷,也因为身边这个人,变得亲切起来。
原来,最好的配合,不是刻意分工,而是你本能地用你的方式去解决难题,而我,恰好能用我的方式补上那块缺口。就像他那些精准到分毫的数据,和她那些带着温度的话语,看起来截然不同,内里却都藏着同样的东西——想把这条老巷子,以及住在里面的人,都妥帖安放好的心意。
走到巷口,李婶的馄饨摊还亮着灯,热气袅袅。两人很有默契地走过去。
“李婶,两碗馄饨,一碗多放紫菜,一碗老样子。”蔚檬熟稔地点单。
李婶笑着应了,麻利地掀开锅盖。蒸汽涌上来,带着骨汤的浓香。
等馄饨的时候,蔚檬和秦明并排坐在小马扎上。秦明收起手电,巷口路灯的光晕淡淡地笼着他们。
蔚檬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秦明的胳膊:“哎,陈师傅说要刻木牌,你那个展示角的设计,尺寸得再跟他确认下吧?别让人家白费功夫。”
“嗯。”秦明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我今晚把最终尺寸图发你,明天你拿给他看。还有防潮板的安装示意图,我一并做了。”
“好。”蔚檬凑过去看他的屏幕,脑袋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屏幕上那些线条和数字,她依旧看不太懂,可此刻却觉得格外顺眼。
馄饨端上来了,还是用那种粗瓷大碗盛着,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和深紫的紫菜。蔚檬吹了吹热气,舀起一个送进嘴里,鲜美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荡开。
她满足地喟叹一声,侧头看秦明。他正低头,用勺子轻轻搅着碗里的馄饨,让热气散得更快些。灯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秦明。”蔚檬又叫他。
秦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向她,带着询问。
“下次,”蔚檬笑着,眼睛弯成月牙,“我们去陈师傅那儿学刻木头吧?就刻朵简单的栀子花。数据你记,故事我写,手艺……咱们一起试试?”
秦明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那里映着路灯的光,还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嘴角动了动,一个很浅很浅的弧度慢慢漾开,像是春风吹过平静的湖面。
“好。”他说。
然后他低下头,舀起一个馄饨,送进嘴里。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凉,鲜香从舌尖一路暖到心底。
巷子外传来隐约的车流声,而栀子巷里,只有他们吃馄饨的细微声响,和远处不知谁家电视里传来的模糊戏曲声。这嘈杂又宁静的市井夜晚,因为有了共同的难题被攻克,因为有了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而显得格外踏实,格外温暖。
蔚檬想,她和秦明,大概就像这老巷的改造一样。不需要大刀阔斧的改变,只是在原有的肌理上,一点点修整,一点点优化,让那些美好的东西更稳固,让那些不便的地方更顺畅。慢慢地,就成了彼此生活中,最不可或缺的那部分。
她喝下最后一口汤,浑身都暖洋洋的。
而秦明,已经默默掏出了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明日事项:1. 与陈师傅确认木牌尺寸及展示角细节;2. 提交栀子巷施工方案最终版;3. 补充采光与湿度监测数据至报告附录。】
记完,他指尖顿了顿,又在后面加了一行,字打得有点慢:
【4. 询问刻刀入门型号及木料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