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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白玉无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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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六年,跨年夜,四时画廊。
黑色眼罩被猛地摘下,刺目的白光骤然涌来,颜岁下意识眯紧眼,睫羽轻颤着适应许久,才勉强看清周遭景象。
四下里错落摆着形态冷硬的雕塑,墙面挂满色调暗沉的画作,笔触诡谲扭曲,空气里裹着一丝压抑的滞涩。
对面沙发上坐着个女人,双目紧闭,口罩遮住大半面容,鸭舌帽檐压得极低,只剩一截线条冷淡的下颌隐在阴影里,瞧不清真切模样。
身后传来男人沉钝的嗓音:“人带来了。”
颜岁浑身紧绷,指尖攥得泛白,警惕地扫过眼前人,正欲开口,那女人已缓缓睁开眼,眸光平静无波,却透着几分深不见底的凉。
“你是谁?是你救了我?”颜岁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字句里满是戒备,眼底还凝着未散的惊魂与恨意。
女人淡淡应道:“一个好心人。”声线轻浅得像风拂过冰面,听不出半分情绪,“颜家满门罹难,冼白金伪善狠戾,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往后只剩复仇一条路可走,对吧?”
她一语戳中核心,颜岁浑身一震,眼底瞬间翻涌出血色恨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才勉强稳住颤抖的身形:“是他放的火,是他毁了颜家,我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
话音落,女人指尖一推,一柄短刀顺着光滑的桌面滑到颜岁面前,刀刃映着微光,冷意逼人。
“拿起来,刺我。”
颜岁瞳孔微缩,指尖抚上冰凉的刀柄,指节用力到泛白。
迟疑不过转瞬,眼底翻涌的恨意压过了犹豫,她猛地攥紧刀,狠下心朝女人心口刺去。
女人身形微侧,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同时左手利落一拍,“哐当”一声脆响,短刀应声脱手,重重砸在地上,震得人心头发紧。
“连刀都握不稳,凭什么报这血海深仇?”女人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戳心,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斥。
颜岁猛地抬眼,眼底翻涌着不甘与屈辱,红血丝爬满眼尾:“只要能复仇,你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我的命。”
“救你一命,已是莫大恩泽。冼白金如今势头正盛,掌着翡翠商盟权柄,我犯不着为陌生人招惹祸端。”女人缓缓靠回沙发,语气里添了几分疏离的淡漠。
颜岁咬紧下唇,齿尖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喉间发紧,竟一时语塞。
她清楚自己如今孤立无援,没有外力相助,别说复仇,就连活下去都难。
“我向来喜欢交朋友。”女人忽然开口,打破了凝滞的沉默,“与颜小姐也算有几分缘分,便再帮你一次。”
颜岁心头一动,急忙前倾身体,眼底燃起微弱的光,语气急切又决绝:“任何条件我都应,哪怕豁出这条命也无妨!”
“不要你的命,我要的很简单。”女人的语气依旧平静,却裹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复仇事成之日,玉城商盟六成利润,归我。”
颜岁几乎没有半分迟疑,喉间滚出一个字,掷地有声:“成交。”
“记住,从这一刻起,前路艰险,万事万物,皆要靠你自己扛。”女人收回目光,声音冷了几分,“去乔家班学戏吧,等你熬成台柱子那日,便是我兑现诺言,助你入局之时。”
颜岁僵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刀柄的凉意,方才刺出的力道落空后,手臂泛着酸胀的麻,耳边反复回响着女人那句冷斥,字字如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她垂眸望着地上滚落的短刀,刀刃映着天花板微弱的光,照出她眼底未散的狼狈与不甘,指尖无意识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痛感才勉强压下喉间的哽咽。
“乔家班?”她抬眼追问,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未平的颤,“凭戏子身份,如何能接近冼白金那群人?”
商盟核心圈层壁垒森严,皆是身家显赫的商户掌权人,戏子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供人取乐的玩物,连近身攀谈的资格都未必有,更遑论搜集罪证、伺机复仇。
“玉城三月有拍卖会,商盟权贵皆会到场,乔家班会受邀登台助兴,那是你入局的第一个契机。”
她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戏子身份是最好的伪装,无人会防备一个看似柔弱的伶人,你以身入局,既能藏起锋芒,也能借着戏台看清人心。”
颜岁沉默着点头,指尖攥得更紧。
她自幼养在颜家深宅,自幼学的是翡翠鉴定、商事运作,从未沾过戏曲半点边。
如今要从零学起,还要熬成台柱子,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可她没得选,颜家满门的冤魂都在等着一个交代,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咬牙往前走。
“我会给你新的身份,景岁。”女人从沙发旁拿起一个素色布包,推到颜岁面前,布包轻飘飘的,隔着布料能摸到里面纸张的质感,“里面有你的身份证明,还有一些碎银,足够你在乔家班立足。记住,从今往后,世上再无颜家千金颜岁,只有戏子景岁。”
颜岁伸手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心脏像是被重物狠狠压住,沉得喘不过气。
她缓缓打开布包,里面放着一张崭新的身份证。
照片上的女孩眉眼清冷,褪去了往日的贵气,多了几分疏离,姓名一栏清清楚楚写着“景岁”。
旁边还放着一叠崭新的纸币,以及一小块温润的白玉,玉质通透,雕着简单的平安纹,触手生凉。
“这玉……”颜岁指尖抚过玉饰,眼底闪过一丝疑惑。
“乔家班班主嗜玉,这玉虽不值钱,却合他心意,你拿去当作拜师礼,只提故人说白玉无瑕。”女人语气依旧淡漠,“进了乔家班,少说话,多做事,用心学戏,莫要暴露半分过往。若你耐不住性子,坏了我的规矩,后果自负。”
话音里的冷意让颜岁心头一凛,她立刻收起布包,郑重颔首:“我明白。”
女人缓缓起身,鸭舌帽的帽檐依旧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只隐约能看到她下颌线条干净利落,身形纤细,看着竟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她走到门边,手搭在门把上,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轻浅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忘了告诉你,我叫童愿珍。往后有事,我会主动找你,无需你寻我。”
话音落,她推门而出,冷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带着一丝湿冷的雾气,吹动了桌上的短刀,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颜岁望着空荡荡的门口,呆立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
掌心的布包被她攥得温热,里面的身份证像是一块烙铁,烫得她心口生疼。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短刀,刀刃依旧锋利,映着她眼底翻涌的恨意与决绝。
她抬手将短刀藏进布包深处,又将身份证贴身收好,指尖反复摩挲着“景岁”二字,像是要将这个名字刻进骨血里。
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浓了些,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钻进来,在地面投下模糊的阴影。
颜岁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外面是陌生的街巷,路灯的光线被雾气裹着,昏沉又朦胧,看不见尽头。
她知道,从踏出这扇门开始,她的人生便只剩复仇一条路可走,往后的每一步,都要步步为营,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情绪,将布包紧紧攥在手里,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湿冷的雾气扑面而来,与颜家老宅的味道有几分相似,却又格外陌生。
她没有回头,一步步走进浓雾里,背影纤细却挺拔,像是一株在寒风中孤注一掷生长的野草,再也没有退路。
乔家班的戏馆坐落在玉城老巷深处,青砖黛瓦。
门口挂着褪色的红绸灯笼,风吹过灯笼摇晃,映着门楣上“乔家班”三个烫金大字,早已没了往日的鲜亮。
颜岁站在戏馆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块白玉,深吸一口气,压下眼底的情绪,抬脚走了进去。
戏馆里很热闹,后院的练功房传来阵阵唱腔与锣鼓声,几个穿着戏服的学徒正在练功,身段笨拙却格外认真。
班主乔颖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手里把玩着一块翡翠挂件,眉眼间带着几分惬意。
颜岁走上前,微微躬身,将手里的白玉递了过去,语气恭敬:“晚辈景岁,流落至此,恳请班主收留。”
乔颖抬眼看向她,目光先落在她递来的白玉上,瞳孔微缩,急忙伸手接过白玉仔细端详,指尖反复摩挲着玉面的缠枝纹,又摸了摸玉背隐秘的刻痕,神色渐渐变得凝重,随即又柔和了几分。
“这玉……你从何处得来?”她抬眼问道,目光落在颜岁脸上,女孩眉眼清冷,身形纤细,看着虽单薄,却透着一股沉稳的韧劲。
颜岁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情绪,语气平静无波,“故人说白玉无瑕,让晚辈来归还此玉,也算了结一桩心愿。晚辈无依无靠,愿拜入乔家班学戏,不怕吃苦,只求班主给个落脚之处。”
乔颖摩挲着白玉,沉吟片刻,心里有了盘算。
乔家班近来缺个像样的旦角,这女孩模样周正,态度诚恳,又带着那人的信物,收留她倒也合情合理。
“既是白玉无瑕,你也有诚意,便留下吧。”乔颖将白玉小心翼翼收好,起身说道,“往后跟着学徒们一起练功,从基本功学起,莫要偷懒懈怠。”
颜岁心头一松,连忙躬身道谢:“多谢班主,晚辈定当尽心学戏,不辜负班主收留之恩。”
乔颖喊来一个年长些的学徒,吩咐道:“带她去后院收拾个住处,再给她找套练功服,教她些基础规矩。”
学徒应声点头,领着颜岁往后院走去。
穿过喧闹的练功房,后院安静了许多,角落里有一间狭小的客房,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墙面有些斑驳,却还算干净。
“往后你就住这儿吧。”学徒将一套灰色的练功服递给她,“明日一早卯时就要起床练功,可别迟到了,班主最讨厌偷懒的人。”
颜岁接过练功服,点头应下:“多谢师兄。”
学徒走后,颜岁关上房门,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她沉重的呼吸声。
她走到床边坐下,将布包放在桌上,缓缓打开,看着里面的身份证与短刀,眼底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放下手,眼底的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
她将短刀藏在床板下,又将身份证贴身收好,拿起桌上的练功服,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的女孩眉眼清冷,面色苍白,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颜岁抬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道:“颜岁已经死了,从今往后,我是景岁。所有害过颜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窗外的雾气渐渐散去,天边泛起一丝微光,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练功房传来隐约的唱腔,清脆又坚定,像是在诉说着不甘与执着。
颜岁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朝着练功房走去,她的复仇之路,从这一刻,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