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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基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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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的季度总结会,气氛与三个月前截然不同。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不仅是管理层,还有各部门选出的青年骨干代表。王德发坐在顾峥左手边,面前摊着新打印的生产报告,腰板挺得笔直。李国胜在和技术团队讨论着什么,偶尔传来压低的笑声。
顾峥站在会议桌前,目光扫过全场。三个月前,这里还弥漫着怀疑和焦虑;现在,空气里能嗅到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
“各位,这是我们第一次季度会,也是第一次有这么多新面孔参加。”顾峥开口,声音平稳有力,“首先,我要向大家汇报几组数据。”
他身后的屏幕亮起。三条曲线,三种颜色。
“蓝色是订单量。”顾峥用激光笔指向第一条曲线,从低谷陡峭上扬,“过去三个月,新签合同总额一千二百万,恢复到去年同期水平的百分之七十。其中展会转化客户贡献了四百万。”
会议室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红色是生产效率。”第二条曲线平缓上升,“精磨工序改造完成后,平均工时缩短百分之十八,能耗降低百分之二十二。这个月,我们将启动第二条生产线的改造。”
“绿色是质量指标。”第三条曲线最平缓,但最稳定,“客户投诉率从百分之三点七下降到百分之零点九,退货率从百分之二点五下降到百分之零点六。华南振科已经确认续签三年合同。”
顾峥放下激光笔,看向众人:“这些数据说明什么?说明恒远活下来了,而且正在恢复健康。但这还不够。”
他切换下一张PPT,标题是“未来三年发展规划”。
“接下来,我们要做三件事。”顾峥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建设智能制造示范车间。这不是简单的设备升级,而是整个生产模式的重构。我们已经完成初步设计,下个月启动招标。”
几个年轻工程师的眼睛亮了起来。
“第二,启动青年骨干培养计划。”顾峥调出计划详情,“我们将选拔二十名三十岁以下的员工,进行为期一年的系统性培训——技术、管理、市场、财务,轮岗学习。目标是培养出恒远下一代的核心团队。”
会场里更加安静了,所有人都专注地看着屏幕。
“第三,”顾峥顿了顿,“重新梳理企业价值观。过去三十年,恒远靠的是‘匠心’和‘诚信’。未来三十年,我们要加上‘创新’和‘共赢’。这不仅是口号,会落实到考核、激励、晋升的每一个环节。”
他关掉PPT,走到会议桌前方:“我知道,在座有些人经历过最困难的时候,想过离开,但最终选择留下。有些人刚来不久,还没完全理解这家企业的历史。今天,我想分享一个故事。”
顾峥的声音低了些,但更清晰:“三个月前,我站在ICU外的走廊里,手里捏着一份股权转让协议。那是我人生中最屈辱的时刻——家族企业濒临破产,父亲病危,我不得不接受一个近乎抢劫的条件。”
沈未坐在他右手边,表情平静,但手指微微收紧。
“签字的那个晚上,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问自己:为什么是我?为什么要把这么重的担子压在我肩上?”顾峥的目光扫过全场,“我没有答案。但第二天早上,我看到厨房阿姨炖的汤,看到办公桌上沈总准备好的会议材料,看到李工在车间调试设备的背影。”
他停顿,让这些话沉淀。
“那时候我明白了——企业不是某个人的财产,是一群人共同的事业。我父亲留给我的不是一家公司,而是一份责任:对三百多个员工的责任,对三十年历史的责任,对‘中国制造’这四个字的责任。”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所以这三个月的改变,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顾峥看向沈未,“是沈总带来的专业和方法。”看向李国胜,“是李工和整个技术团队的坚守和创新。”看向王德发,“是王叔和所有一线员工的付出和信任。”
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全场:“是我们所有人,一起把恒远从泥潭里拉了出来。”
几秒钟的寂静后,掌声响起。开始是一个人,然后是一片,最后整个会议室都淹没在掌声里。
王德发用力鼓掌,眼圈发红。李国胜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几个年轻员工激动得脸色发红。
沈未也在鼓掌,节奏稳定,表情依然平静,但顾峥注意到,她的嘴角有极细微的上扬。
会议结束后,人群陆续离开。顾峥被几个年轻工程师围着问问题,耐心地一一解答。沈未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沈总,稍等。”王德发叫住了她。
沈未停下脚步。
王德发走到她面前,这个一向直来直去的男人,此刻竟有些局促。“沈总,之前……我对你有些偏见。觉得你太年轻,太理论,不懂我们这些老工人的实际困难。”
他顿了顿,声音诚恳:“但我现在明白了,你是真的为恒远好。你做的那些方案,那些数据,那些规划……确实是我们需要的。我老王服了。”
沈未看着他,轻轻点头:“王总监客气了。生产管理需要经验,这方面您是专家。我们各有专长,互补才能共赢。”
“对对,共赢。”王德发搓着手,“那个……我带的徒弟小张,您觉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改进的,您直说。”
“张工很好,学习能力强,也能理解您的经验价值。”沈未说,“我建议您可以多让他参与新车间的前期规划,年轻人有新的视角。”
“好,好,我这就安排。”王德发连连点头,转身走了。
沈未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变了。”顾峥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人群已经散去,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人都会变。”沈未转身整理文件,“关键是要有变的动力和方向。你刚才的讲话,给了他们很好的方向。”
“是你教我的——领导者要讲故事,不只是讲数据。”
沈未抬头看了他一眼:“学得很快。”
两人并肩走出会议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
“示范车间的设计方案,德国那边反馈了吗?”顾峥问。
“刚收到。”沈未说,“整体认可,但有几个技术细节需要调整。另外,他们提出可以派一个专家团队驻场三个月,协助实施,但费用不低。”
“多少钱?”
“两百万。”沈未说,“但我觉得值得。智能制造不只是买设备,更重要的是流程重构和管理变革。有德国专家现场指导,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顾峥思考着:“资金压力会很大。”
“所以我建议分阶段实施。”沈未调出手机上的方案,“第一期先改造一条示范线,投资控制在五百万内,用自有资金和短期贷款覆盖。运行半年,验证效果,再决定是否全面铺开。”
她顿了顿:“另外,我收到消息,市里正在评选‘智能制造示范企业’,有政策和资金支持。如果我们能入选,可以拿到至少一百万的补贴。”
“评选标准是什么?”
“我整理了。”沈未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核心是技术先进性、可复制性、经济效益。我们的示范车间方案,正好符合所有要求。我已经让团队开始准备申报材料。”
顾峥接过文件,快速浏览。沈未的工作总是这么周全,走一步看三步。
“你好像从来不担心做不成。”他说。
“担心没有用。”沈未平静地说,“把该做的准备都做好,剩下的,交给专业和努力。”
他们走到办公楼门口。外面阳光很好,厂区里的梧桐树叶子开始泛黄,秋天来了。
“晚上有空吗?”顾峥忽然问,“想请你吃个饭。不是工作餐,是……谢谢你。”
沈未停下脚步,侧头看他:“为什么?”
“为很多事。”顾峥认真地说,“不只是为恒远,也为……你教我的那些东西。”
沈未沉默了几秒。风吹过,几片落叶在她脚边打转。
“我晚上要修改申报材料。”她说,“明天是截止日期。”
顾峥点点头:“那就改天。”
“不过,”沈未补充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来我办公室一起改。顺便讨论几个技术细节。”
顾峥笑了:“好。”
晚上七点,沈未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顾峥推门进去时,她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桌上摊满了文件,旁边的白板上写满了公式和图表。
“遇到问题了?”顾峥问。
“经济效益测算这部分。”沈未指着屏幕,“评审专家最看重投入产出比。我们的方案技术很先进,但成本也高。要说服他们,需要更精确的数据支撑。”
顾峥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屏幕。密密麻麻的表格,复杂的计算公式。
“这里。”他指着一处,“设备折旧年限可以延长到八年。行业标准是十年,我们保守一点,但八年是合理的。”
沈未快速计算了一下:“这样可以把年均成本降低百分之十五。好,改这里。”
她开始修改公式,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顾峥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翻看其他部分的材料。
两人就这样工作了两个小时,偶尔交流几句,大多数时间各自专注。办公室很安静,只有键盘声和翻纸声。
九点左右,顾峥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沈未还在对着屏幕,侧脸在台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耳边。
“休息一下吧。”顾峥说,“我买了咖啡。”
他从袋子里拿出两杯咖啡,递给沈未一杯。沈未接过,道了声谢,小口喝着。
“你经常这样加班?”顾峥问。
“习惯了。”沈未说,“做投资的时候更夸张,有时候连续几天睡在办公室。”
“为什么这么拼?”
沈未沉默了一会儿,转动着手里的咖啡杯。“我父亲总说,女孩子不用那么努力。所以我偏要证明,女孩子也可以很优秀,也可以做成事。”
她顿了顿:“后来发现,努力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是为了对得起自己。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要走到最好。”
顾峥看着她。台灯的光在她眼中映出细碎的光点,那一刻的她,不像平时那个永远冷静专业的女投资人,更像一个……真实的人。
“我父亲也经常说类似的话。”顾峥轻声说,“他说,做事要对得起良心。恒远做了三十年,没卖过一件不合格的产品,没拖欠过一天工资。这是他的骄傲。”
“也是你的责任。”沈未说。
“对。”顾峥点头,“有时候觉得重,但更多时候觉得……值得。”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很短暂,但很真实。
“继续吧。”沈未放下咖啡杯,“还剩最后一部分。”
又工作了一个小时,申报材料终于完成。沈未仔细检查了一遍,点击保存,发送到评审委员会邮箱。
“完成了。”她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
顾峥看了眼时间,十点二十。“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开车。”
“这么晚了,不安全。”
沈未看着他,最终点了点头:“好。”
夜晚的街道很安静。顾峥开车,沈未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流逝的灯光。
“申报材料如果通过,示范车间项目就能正式启动了。”沈未说,“到时候会更忙。”
“习惯了。”顾峥学着刚才她的语气。
沈未笑了。
红灯。车停下。路口空旷,只有他们一辆车在等。
“沈未。”顾峥忽然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初没有投资恒远,你现在会在做什么?”
沈未思考了几秒:“可能在找下一个项目,或者自己做点小基金。但大概率还是在做投资,这是我的专业。”
“你好像从来没有迷茫过。”
“有。”沈未诚实地说,“离开沈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她看向窗外:“后来想通了——人生没有绝对正确的选择,只有让选择变得正确的方法。我选了这条路,就要把它走好。”
绿灯亮了。车继续前行。
“你父亲……最近还找你麻烦吗?”顾峥问。
“没有直接找我。”沈未说,“但沈氏投资部的人约我聊过,旁敲侧击地问恒远的情况。我给了些公开数据,其他的没多说。”
“他们会成为竞争对手吗?”
“短期内不会。”沈未分析,“沈氏的主业是房地产和金融,制造业只是边缘板块。但如果恒远做大了,引起他们注意,就不好说了。”
她顿了顿:“不过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专注眼前就好。”
车开到沈未公寓楼下。她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顾峥。”她轻声说,“你今天在会上的讲话,很好。不只是内容,还有……那种真诚。这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别丢了。”
顾峥看着她。昏暗的车内灯光下,她的眼睛很亮。
“谢谢。”他说。
沈未点点头,推开车门。夜风吹进来,带着秋夜的凉意。
“申报结果大概两周后出来。”她站在车外说,“到时候无论通过与否,我们都要继续推进。示范车间必须建,这是恒远未来的基石。”
“我明白。”
“那……晚安。”
“晚安。”
沈未转身走进公寓楼。顾峥坐在车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厅里,才缓缓启动车子。
夜晚的城市依然喧嚣,但他的心里很静。
基石。这个词很好。
恒远的基石是三十年的技术和信誉。他和沈未关系的基石,是专业和信任。而未来的基石,需要他们一起去建造。
路还很长。但至少,方向已经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