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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博弈 ...

  •   王德发最终选择了留下。
      第二天上午,他在顾峥办公室里签下了新的岗位合同。签字时,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手很稳,但顾峥注意到他眼角有些发红。
      “顾总,我老王在恒远干了三十一年。”王德发放下笔,声音有些哑,“这三十一年里,经历过三次危机,见过四任厂长。你父亲在的时候,我没走;现在你来了,我更不能走。”
      他站起身,挺直了腰板:“精工科技给的再多,那也是别人的地盘。恒远再不济,也是我老王自己的家。”
      顾峥也站起来,握住他的手:“王叔,欢迎回家。”
      王德发用力回握,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门关上后,顾峥坐回椅子上,长舒一口气。这场人事危机暂时平息了,但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张立伟不会轻易罢手,精工科技的下一次进攻,可能很快就会来。
      手机震动,是沈未发来的信息:“中午十二点,滨江餐厅,刘振华同意了。”
      顾峥回复:“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我一个人去。晚上给你汇报。”
      顾峥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停了一会儿,最终只回了一个字:“好。”
      他其实有些担心。刘振华是张立伟的左膀右臂,这个时候私下约见沈未,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有风险。但沈未决定的事,很少有人能改变。
      中午十一点五十,滨江餐厅的包间里。
      沈未提前到了十分钟。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龙井,然后打开平板电脑,快速浏览刘振华的背景资料。
      四十五岁,清华机械工程硕士,在精工科技工作十二年,从技术员做到副总经理。已婚,有一个女儿在上初中。年薪大概八十万,持有公司少量期权。最近半年,他的社交媒体更新频率明显降低,发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行业资讯,几乎没有个人动态。
      典型的职业经理人面临瓶颈期的表现。
      包间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刘振华本人比照片上看起来更憔悴些,眼袋明显,鬓角有了白发。
      “刘总,请坐。”沈未起身,礼节性地握手。
      刘振华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沈总比我想象中年轻。”
      “年龄不重要,专业才重要。”沈未示意服务员上茶,“感谢刘总抽出时间。”
      两人落座。刘振华没有动面前的茶杯,直接切入正题:“沈总通过中间人约我,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沈未不急不缓地抿了口茶:“刘总最近在忙精工科技的新生产线项目吧?听说进展不太顺利。”
      刘振华脸色微变:“沈总从哪里听说的?”
      “行业里没有秘密。”沈未放下茶杯,“尤其是当一家公司开始大规模挖角的时候,通常意味着内部出了问题。”
      她调出平板上的几张图表,但没有给刘振华看:“精工科技过去三个季度的财报显示,研发投入增加了百分之三十,但新产品推出速度反而放缓了。同时,销售费用大幅上升,利润率被压缩。这种情况下,张总还批准你高价挖王德发,说明新生产线的压力很大。”
      刘振华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沈总做足了功课。但你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合作。”沈未直视他的眼睛,“不是挖你跳槽,而是寻找可能的合作机会。”
      “恒远和精工科技是竞争对手。”
      “在某些领域是,在某些领域可能不是。”沈未调出一份文件,这次推到了刘振华面前,“这是恒远未来三年的发展规划。我们要建一个智能制造示范车间,需要采购一批高端设备。精工科技的五轴联动技术,在这个细分领域有优势。”
      刘振华快速浏览文件,眉头渐渐皱起:“你想采购我们的设备?这不符合商业逻辑。”
      “如果只是单纯采购,确实不符合。”沈未说,“但如果是以技术合作的方式,共同开发适用于示范车间的定制化解决方案,那就是双赢。”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知道精工科技在新生产线项目上投入了大量资金,但目前的市场订单不足以支撑快速回本。如果和我们合作,至少能保证一部分稳定的设备销售,缓解资金压力。”
      刘振华放下文件,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看着沈未:“沈总,你这话里有话。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沈未笑了,这是她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但笑意没有到达眼底:“刘总是聪明人。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精工科技停止对恒远的恶意挖角。作为交换,我们可以成为你们的战略客户,并且在行业里保持适当的竞争距离。”
      “适当的竞争距离?”
      “不互相压价,不恶意抢单,不在公开场合互相攻击。”沈未说,“中国精密制造的市场足够大,容得下两家优秀的企业。内耗,对谁都没有好处。”
      刘振华沉默了很久,久到茶都有些凉了。
      “沈总,你知道我和张总在产品技术路线上的分歧吗?”他忽然问。
      “略有耳闻。”
      “他认为应该继续深耕传统精密加工,我认为应该向智能制造转型。”刘振华的声音低沉下来,“我花了两年时间做调研,写方案,说服董事会。最后张总勉强同意上新生产线,但要求我必须在一年内实现盈利。”
      他苦笑:“现在六个月过去了,项目进度落后计划百分之四十,成本超支百分之二十。如果年底前不能扭转局面,我在精工科技的职业生涯,可能就到头了。”
      沈未静静地听着。
      “所以挖王德发,不仅仅是为了补充人手。”刘振华继续说,“也是为了向张总证明,我还能做事,还能为精工科技创造价值。”
      他看向沈未:“沈总,你很厉害。短短三个月,把恒远从破产边缘拉回来,还在行业展会上打响了名声。张总表面不屑,私下其实很关注你们的动向。”
      “所以?”
      “所以他不会轻易接受你的‘和平协议’。”刘振华说,“在他看来,恒远是威胁,必须打压。我的建议是,做好长期战斗的准备。”
      沈未点点头:“谢谢刘总的坦诚。那么,关于技术合作的可能性?”
      刘振华沉吟片刻:“我需要时间考虑。但至少,我可以暂时停止针对恒远的挖角行动——前提是,今天我们谈话的内容,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
      “当然。”沈未说,“另外,如果刘总未来有职业发展的新考虑,恒远的大门随时敞开。我们正在组建智能制造团队,需要既有技术背景又有管理经验的人。”
      刘振华怔了怔,然后笑了:“沈总真是……滴水不漏。”
      “我只是相信,人才是企业最重要的资产。”沈未站起身,伸出手,“期待与刘总的进一步合作。”
      两手相握。这一次,刘振华的手心有了温度。
      下午三点,顾峥办公室。
      沈未把会面情况简单汇报了一遍,省略了最后邀请刘振华的部分。
      “所以他同意停止挖角?”顾峥问。
      “暂时同意。”沈未说,“但张立伟的态度是关键。如果刘振华说服不了他,可能还会有下一轮。”
      她调出平板上的另一份文件:“所以我建议,趁这个喘息期,加快我们自己的团队建设。除了给王德发配助理,我还建议启动‘青年骨干培养计划’。”
      顾峥接过文件。计划很详细,包括技术培训、轮岗机制、导师制度、职业发展规划等。
      “核心思路是两条腿走路。”沈未解释,“一方面留住老员工,传承经验;另一方面培养新人,注入活力。同时,建立明确的晋升通道和激励机制,让每个人都有成长空间。”
      “成本不低。”顾峥快速浏览预算部分。
      “但回报更高。”沈未说,“一个稳定且有成长性的团队,是企业最核心的竞争力。而且,如果精工科技真的停止挖角,这些投入都能产生长期价值。”
      顾峥思考着。他不得不承认,沈未的眼光总是比他更长远。他还在想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危机,她已经想到了危机之后的布局。
      “那就按你的计划执行。”他说,“需要我做什么?”
      “两件事。”沈未竖起两根手指,“第一,你需要亲自参与青年骨干的选拔面试。让他们感受到公司高层的重视。第二,下周的季度总结会,你要正式宣布这个计划,并且……”
      她顿了顿:“分享你自己的成长经历。告诉他们,三个月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什么不同。”
      顾峥愣了愣:“这有必要吗?”
      “很有必要。”沈未语气认真,“领导者最大的影响力,不是来自职位,而是来自个人魅力。你经历的转变,你面对的困难,你学到的教训——这些真实的故事,比任何口号都有感染力。”
      她看着顾峥,眼神里有种罕见的柔和:“顾峥,你低估了自己对这支团队的影响力。他们选择留下,不只是因为薪资或职位,也是因为他们相信你。”
      顾峥沉默了。他想起王德发说的话——“你父亲在的时候,我没走;现在你来了,我更不能走。”
      原来,信任是这样一种沉重而温暖的东西。
      “好,我试试。”他说。
      沈未点点头,开始收拾东西:“那我就去推进具体工作了。另外,有件事需要提醒你——苏家最近在接触我们的供应商。”
      顾峥眉头一皱:“苏曼?”
      “应该是。”沈未说,“我收到消息,苏氏集团旗下的制造板块,正在寻找新的精密加工供应商。他们接触了我们三家核心供应商,询问合作可能性。”
      “这是正常商业行为,还是……”
      “不确定。”沈未表情平静,“但在这个时间点,需要警惕。我已经让采购部门加强和供应商的沟通,同时开始筛选备用供应商名单。”
      她看了眼顾峥:“你和苏曼之间,如果有私人层面的沟通,最好保持距离。商业世界里,私人情感往往会被利用。”
      顾峥想起展会期间苏曼打来的那个电话,心里一阵烦躁。“我和她没什么可沟通的。”
      “那就好。”沈未拿起公文包,“我走了,晚上还要和德国那边开视频会议,讨论示范车间的设计方案。”
      “等等。”顾峥叫住她,“你……最近休息得怎么样?”
      沈未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他,表情有些意外。“为什么这么问?”
      “你眼睛下面有黑眼圈。”顾峥实话实说,“而且,你中午应该没吃饭吧?”
      沈未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笑:“这么明显吗?”她很少这样笑,不是那种职业化的微笑,而是带着点自嘲的真实笑容。
      “滨江餐厅的菜不合胃口?”顾峥问。
      “不是。”沈未说,“是谈事情的时候,顾不上吃。”
      顾峥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盒饼干——那是秘书放在这里,给他加班时垫肚子的。“这个你带上。下次和人谈事情,至少先吃点东西。”
      沈未看着那盒饼干,愣了好几秒,然后伸手接过。“谢谢。”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顾峥,你变了很多。”
      “是好是坏?”
      “是成长。”沈未说完,拉开门走了。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顾峥坐回椅子上,看着窗外。天空阴沉,像是要下雨。
      成长。这个词听起来很美好,但过程其实很痛苦。就像蝴蝶破茧,必须自己挣破那层束缚,没有人能帮忙。
      手机震动,是李国胜发来的技术报告。他点开,开始仔细阅读。
      工作是最好的止痛药。当你专注在具体的问题上,那些模糊的烦恼就会暂时退去。
      晚上九点,沈未的公寓。
      视频会议刚结束,她关掉电脑,揉了揉酸痛的脖颈。桌上是顾峥给的那盒饼干,她打开,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很普通的黄油饼干,但意外的香脆。
      手机响了,是母亲打来的。
      “未未,睡了吗?”
      “还没,刚忙完。”沈未靠在椅背上,“妈,这么晚有事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你爸今天看到了恒远的新闻报道,发了一通脾气。”
      沈未闭上眼睛:“他说什么了?”
      “说你不务正业,放着沈氏的职位不要,跑去给别人打工。”母亲的声音里透着无奈,“还说……如果你现在回来,之前的事可以既往不咎。”
      沈未笑了,笑声里没什么温度:“妈,你信吗?”
      母亲沉默。
      “他不会真的原谅我,也不会真的认可我。”沈未说,“他只想把我重新控制在他的框架里。就像小时候,我考了第一名,他说女孩子成绩好没用;我考上清华,他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我在沈氏做出业绩,他说那是运气。”
      她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妈,我累了。我不想一辈子活在他的评价体系里。”
      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叹息:“未未,妈妈懂。只是……妈妈担心你太辛苦。”
      “我不怕辛苦。”沈未说,“我怕的是,辛苦之后,依然得不到认可。”
      “那个顾峥……他对你好吗?”
      沈未怔了怔。这个问题太私人了,母亲很少这样问。
      “我们是商业合作伙伴。”她谨慎地回答,“他尊重我的专业能力,这就够了。”
      “只是商业伙伴?”母亲追问,“未未,你也不小了,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沈未感到一阵疲惫:“妈,我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恒远刚走上正轨,还有很多事要做。”
      “工作永远做不完。”母亲轻声说,“但人生很短。未未,妈妈希望你幸福,不只是事业上的成功。”
      沈未没有说话。窗外的城市灯火映在玻璃上,模糊而遥远。
      幸福。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的世界里,只有目标、计划、执行、结果。情感是多余的东西,是效率的敌人,是风险的来源。
      可是刚才,当顾峥递给她那盒饼干时,她心里某个地方,确实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真实存在。
      “妈,我知道了。”她最终说,“我会注意身体的。你也早点休息。”
      挂断电话后,沈未坐在黑暗中,很久没有动。
      手机屏幕亮起,是顾峥发来的消息:“王德发的新助理人选,我看了名单,觉得张工不错。你觉得呢?”
      她回复:“可以。张工年轻但踏实,技术底子好,和王工互补。”
      “好,那就定他了。另外,青年骨干的选拔标准,你那份文件里有些细节需要确认,明天我们再碰一下?”
      “好。”
      对话到此结束。简单,高效,专业。
      沈未放下手机,走到窗边。雨终于下了,细细密密的,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
      这座城市在雨中显得温柔了些。远处的高架桥上,车灯连成流动的光带,像是永远不会停歇的脉搏。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她还在沈氏工作,为了一个项目连续加班一周。凌晨三点走出办公楼时,整条街空荡荡的,只有雨声。
      那时她问自己:这么拼,值得吗?
      现在她依然没有答案。但至少,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拼——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不是为了得到谁的认可,只是因为她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把它走好。
      简单,清晰,最好。
      她一直这样告诉自己。
      可是人心啊,从来都不是简单的。
      窗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的脸。疲惫,但眼神依然坚定。这张脸,和八年前那个在摄影棚里安静看书的少女,已经完全不同了。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而她,也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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