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相逢》春日信箱

3、破晓 · 淬火

　　技术革新小组的第一次会议在车间旁的临时办公室召开。
　　李国胜带来了三个资深工程师，平均年龄五十岁以上，都抱着手臂，脸上写满“看你有多大能耐”的怀疑。沈未这边只有一个昨天刚从上海飞过来的年轻工程师，叫陈序，戴黑框眼镜，话不多，但提到数控系统时语速会不自觉地加快。
　　桌上摊满了图纸、工艺卡片，还有沈未提前准备好的三套详细的技术改造方案。
　　“精磨工序的精度漂移，主要症结在主轴热变形补偿和砂轮磨损监测。”陈序指着笔记本电脑上的三维仿真模型，“我们建议的这套国产数控系统，采用了全新的自适应热补偿算法，能根据实时温度场变化动态调整补偿参数。同时集成了基于振动频谱分析的砂轮磨损监测模块。”
　　他调出一组对比数据：“在模拟测试中，这套系统能将尺寸稳定性提高百分之四十。”
　　“模拟测试？”头发花白的王工程师哼了一声，他是李国胜带的人里资历最老的，“小伙子，车间里不信模拟，信的是干出来的活儿。你这套系统，有没有在咱们这种重载、二十四小时连续加工的工况下实际验证过？别到时候理论数据漂亮，一上机就趴窝，耽误了订单交付，谁来负责？”
　　“王工说得对。”李国胜慢悠悠地开口，但语气比董事会时缓和了许多，“新系统要上，必须经过严格的工艺验证。至少一个月的对比测试，数据说话。而且，操作必须是我们自己的老师傅来，不能全听供应商的。”
　　沈未一直在快速翻阅手中的历史质检报告，此时抬起头：“李总工，验证流程完全赞同。但我需要提醒——根据过去十二个月的记录，精磨工序相关的客户投诉每月平均三起，上个月更是达到了五起。时间成本必须纳入考量。”
　　她将一份文件推过去：“这是陈工团队在过去两年实施的六个类似改造案例，其中四个工况比我们更严苛。所有案例都有完整的验收数据和客户反馈。我们可以要求供应商提供更严格的性能保障条款——如果系统达不到承诺的技术指标，承担全部损失并负责恢复原状。”
　　李国胜接过文件，戴上老花镜仔细翻阅。那上面有详细的技术参数对比、改造前后的废品率曲线、甚至还有客户出具的满意度证明。他的表情从严肃逐渐转为专注，最后点了点头：
　　“案例数据……确实扎实。如果供应商敢签这样的保障协议，倒是可以谈谈。”
　　“供应商已经同意了。”沈未调出另一份文件，“这是草案。另外，关于工人培训……”她看向李国胜，“需要您亲自牵头。选拔五到六名学习能力强、有创新意识的骨干，组成先遣队。陈工会全程跟进培训，直到他们能独立操作为止。新的绩效方案我已经草拟——掌握新系统并通过考核的工人，月度绩效奖金上浮百分之三十，并优先获得技术晋升机会。”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几个老工程师互相看了一眼——奖金上浮百分之三十，这在恒远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激励力度。
　　李国胜摘下老花镜，沉吟片刻：“……先按这个思路推进。不过我要参与供应商的技术对接，算法细节必须过我的眼。”
　　“当然。”沈未干脆利落地应下，“您是全流程技术负责人。”
　　会议有了实质性进展。散会后，李国胜带着人去车间实地勘测，陈序被一个年轻工程师拉着讨论算法细节。临时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沈未和顾峥。
　　顾峥看着沈未眼底淡淡的青黑，知道她昨晚肯定又熬到很晚准备这些材料。
　　“你从哪儿找到陈序的？”他问。
　　“他是我在清华的学弟，博士期间专攻精密数控系统。”沈未揉了揉太阳穴，动作有些疲惫，但眼神依然清醒，“毕业后拒绝了德国企业的offer，一心想做国产高端数控系统。但大多数制造企业不敢用初创团队的产品——直到我找到了他。”
　　她喝了口水，继续说：“我投资了他的团队，占股百分之二十。恒远这个案例，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技术验证场；对我们来说，能以远低于进口系统的成本获得定制化解决方案。双赢。”
　　顾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刚才李国胜的态度转变很明显，尤其是在你拿出那些案例之后。他其实早就对现状不满了，只是需要一个足够专业的理由来说服自己改变。”
　　“技术人员最认的就是专业和数据。”沈未整理着桌上的文件，动作高效利落，“打动他们的不是情怀或者权力，是实实在在的技术方案和可靠的实施路径。这是我在过去五年做产业投资学到的最重要一课。”
　　顾峥若有所思。
　　接下来的两周，恒远像一台被重新校准的精密仪器，在专业规划的轨道上开始加速运转。
　　资产处置小组与三家意向买家进行了五轮专业谈判，最终与一家专做二手设备国际贸易的公司签约，成交价比最初预估高出百分之八。资金在签约后二十四小时内到账，财务总监看着账上多出的数字，连夜更新了现金流预测模型。
　　精磨工序改造同步推进。新设备进厂那天，沈未组织了简单的启动仪式——没有鲜花红毯，只有李国胜、陈序和选出的六名骨干工人，在设备前拍了张合影。照片里，李国胜站在中间，表情严肃但眼神发亮。
　　顾峥全程跟进。他脱掉西装，换上工装，跟着沈未和李国胜在车间里穿梭，看他们调试设备参数、记录测试数据、解决一个个预料之外的小问题。他发现自己以前对“企业管理”的理解太表层了——真正的管理不只是财务报表和战略会议，更是对技术细节的掌握、对流程的精准把控、对团队的专业赋能。
　　沈未展现了惊人的专业素养。她似乎永远能预判问题可能出现的地方，提前准备好应对方案。顾峥见过她在车间里和工人一起蹲在地上，用平板电脑调出三维图纸，讨论一个夹具的优化方案；也见过她在深夜的临时办公室，对着几十页的德文技术文档，快速提取关键信息并转化为行动要点。
　　他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趋向于专业伙伴的模式——简洁、高效、目标明确。
　　两周后的周三下午，新设备第一次全流程试运行。加工的是一个加急小批量订单，客户是德资企业，公差要求极其严苛。
　　控制室里挤满了人。李国胜、陈序、六名骨干工人，还有顾峥和沈未。空气几乎凝固，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和电脑屏幕上实时跳动的数据流。
　　第一个工件加工完成。质检员——沈未特意从第三方机构请来的——上前进行全尺寸检测。
　　漫长的七分钟后，质检员抬起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平静，但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全部尺寸合格。CPK值（工序能力指数）1.67，达到国际优良水平。比改造前提升了百分之二百三十。”
　　控制室里瞬间爆发出欢呼。李国胜重重拍了下陈序的肩膀，几个老师傅也露出笑容。顾峥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悬了半个月的心终于落了地。
　　他下意识地看向沈未。
　　沈未靠在控制台边，脸上带着极淡的、专业性的满意神色。她正快速在平板电脑上记录数据，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一缕碎发垂落颊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那一刻，顾峥心里忽然很平静，甚至有种久违的、专业目标达成后的踏实感。
　　不是因为试运行成功，而是因为，他们用专业的方式，解决了一个专业的问题。
　　“今晚我请大家吃饭！”顾峥提高声音，压下室内的喧闹，“辛苦了这么久，该庆祝一下！”
　　众人纷纷叫好，气氛热烈。
　　就在这时，顾峥口袋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是医院护工的号码，带着一种不祥的急促。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色骤然惨白，手机差点滑落。
　　“怎么了？”沈未第一时间察觉到异常，快步走过来。
　　顾峥看着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眼神里是巨大的恐慌和空洞。下一秒，他猛地转身，像疯了一样朝外跑去。
　　沈未的心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她对李国胜快速交代了一句“后面您全权负责”，抓起自己的公文包和车钥匙就追了出去。
　　她在厂区门口追上顾峥时，他已经慌乱地拦下了一辆出租车。沈未一把拽住他胳膊，力气大得惊人：“上车！我送你！这个时间点打车太慢！”
　　一路疾驰，车厢里是死一般的寂静。顾峥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身体不住地颤抖，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却没有任何焦距。沈未紧抿着唇，将车开得又快又稳，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不断超车，甚至合理利用交通规则通过了一个刚刚变红的信号灯。
　　赶到医院，冲进病房所在的楼层，看到的却是医生和护士沉默地摘下口罩，对顾峥缓缓摇头的场景。病房里，监测仪上的线条，已经拉成了一条冰冷的直线。
　　顾母的哭声撕心裂肺地传来。
　　顾峥僵在病房门口，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力气，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只有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沈未停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上前。她看着顾峥瞬间垮塌下去的背影，看着这个一贯冷静甚至有些强势的男人，此刻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般无声恸哭，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闷地疼。
　　她知道，此刻任何专业的建议或理性的分析都是苍白的。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为他隔开一些不必要的窥探和打扰，同时迅速在脑中规划接下来的应对方案——殡仪事宜、公司事务安排、法律程序……
　　专业的本能让她即使在情感冲击下，依然开始构建应对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