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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暗伤与钢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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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宏远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简单而庄重。
沈未提前联系了专业的殡仪服务团队,所有流程安排得井井有条。她本人则退到幕后,以董事会秘书的身份协助处理各方吊唁和公司应急事务。期间她接到了父亲沈国栋的电话——不是慰问,而是质问:“你投资那个要破产的恒远?还进了董事会?胡闹!”
沈未站在殡仪馆僻静的走廊里,声音平静:“父亲,这是我的专业判断。恒远有价值,只是需要正确管理。”
“专业判断?”沈国栋冷笑,“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想证明什么。别忘了,你姓沈!”
“我一直记得。”沈未语气不变,“也记得是您亲自签字,批准我离开沈氏独立发展。现在,我在履行一个投资人的专业职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被挂断。
沈未收起手机,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整理了一下黑色套装的衣领,重新走进灵堂,继续以专业而克制的姿态履行她的职责。
葬礼上,苏曼来了。她走到顾峥面前,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什么:“顾峥,节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手似有若无地想搭上他的手臂。
顾峥微微侧身避开,眼神没有焦距,只淡淡回了句:“谢谢。”疏离得如同陌生人。
苏曼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掠过一丝难堪,但很快掩饰过去。她深深看了顾峥一眼,又瞥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一位银行代表低声交谈的沈未,眼神复杂。
葬礼结束后,顾峥把自己关在父亲的书房里,整整三天。谁也不见,电话不接。公司所有的应急事务都压在了沈未肩上——她需要稳定供应商情绪、处理客户询价、主持日常运营会议,同时推进技术改造和资产处置。
第三天傍晚,沈未处理完最后一份加急文件——一份与德国潜在客户的合作意向书草案——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决定去看看顾峥。
她端着厨房阿姨炖好的汤,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沈未停顿了几秒,直接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书房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一片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烟酒混合的刺鼻气味。顾峥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张宽大皮椅里,背对着门口,面对着被窗帘遮挡的窗户。地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和烟蒂。
沈未打开一盏昏暗的壁灯,将汤碗放在书桌上。
“出去。”顾峥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有回头。
沈未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窗前,“唰”地一声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了一大半。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涌进来,照亮了满室狼藉,也照亮了顾峥红肿的双眼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
他猝不及防被光线刺激,不适地眯起眼,有些恼怒地转过头瞪她:“我说出去!听不懂吗?!”
沈未平静地看着他,目光扫过他憔悴不堪的脸,落在他手里紧握的一个相框上——那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里的顾峥还是个少年,被父母拥在中间,笑容灿烂无忧。
“顾峥,”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父亲去世,哀悼是人之常情。心理学研究显示,重大丧失后的急性哀伤期通常持续一到两周。但是,企业的运营周期不会因此暂停。”
她走到书桌前,调出平板电脑上的日程表:“明天上午九点,月度经营分析会,你是董事长,必须出席。下午两点,与‘华锐精工’的技术对接会,需要你最终确认改造方案。晚上七点,华南振科的质量经理约谈,对方对我们上批样品提出严重质疑,这关系到我们能否保住这个年销售额八百万的客户。”
每一个日程都像一块石头,砸在顾峥混沌的意识里。
“你以为把自己关起来,就能让时间停止?就能让你父亲活过来?”沈未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语速加快,“顾宏远先生如果还在,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用这种方式浪费他毕生心血打造的平台。恒远现在每分钟都在产生成本,客户不会等你,市场不会等你,竞争对手更不会等你恢复状态!”
“你闭嘴!”顾峥猛地将手中的相框拍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站起身,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未,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你懂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你只知道你的数据、你的方案、你的投资回报率!你根本不知道失去至亲是什么感觉!你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
吼声在书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愤怒和尖锐的指责。
沈未被他的爆发震得微微一怔,脸上血色褪去了一些。但她没有退缩,反而迎着顾峥几乎要喷火的目光,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激烈起伏的呼吸。
“是,我或许无法完全体会你失去至亲的痛。”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极细微的颤抖,眼神深处,有一种顾峥从未见过的、被触及敏感地带的锐利,“但我经历过被至亲彻底否定价值的时刻。”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压下翻涌的情绪,字句清晰如手术刀:
“三年前,我花了八个月时间,为沈氏旗下的一个亏损子公司制定了完整的扭亏方案。那个方案基于详实的数据分析、严谨的市场调研、以及与国际咨询公司合作的最佳实践。当我将两百页的报告放在我父亲面前时,他看都没看,直接说:‘未未,你是女孩,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让男人去做。你弟弟明年要进公司了,你多带带他。’”
沈未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而讽刺:
“在他眼里,我的专业能力、我耗费心血做的研究、我所有的价值,都不如我‘女孩’的身份和‘姐姐’的责任重要。那一刻我明白了,在有些人建立的评价体系里,你再专业、再优秀,只要不符合他们预设的框架,就毫无价值。”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过冰:
“所以我离开了。不是赌气,是专业的判断——在一个不认可专业价值的环境里,继续投入是低效的。我带着我积累的专业能力和资本,寻找真正需要且认可这些价值的平台。”
她指向书桌上那份股权协议副本:“恒远就是我找到的平台之一。我投入的不仅是资金,更是我过去八年积累的所有专业资源——技术人脉、管理方法论、供应链关系。这不是一场情感投资,而是一次专业的价值嫁接。”
顾峥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强忍的某种情绪,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紧绷的肩膀,所有愤怒的指责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沈未那副永远专业冷静的面具下,同样有着被伤害过的痕迹。只是她用更强大的专业框架,将那些伤害转化为了前进的动力。
“你说我没有感情?”沈未的语气忽然放缓了些,但更沉,“不,我只是选择把有限的情绪能量,投入到值得的专业目标上。而恒远现在,就是最值得投入的目标之一。”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些波动的情绪已经被重新压回专业的冷静之下。
“汤快凉了,趁热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明天早上九点的会议,材料我已经准备好放在你邮箱。你需要用专业的状态出席——这不仅是对公司负责,也是对所有还愿意相信恒远的人负责。”
说完,她不再看他,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线里,轻轻带上了门。
顾峥站在原地,久久未动。目光从紧闭的房门,移到书桌上那碗还冒着些许热气的汤,又落到地上那些空酒瓶上。父亲的照片静静躺在桌面,笑容依旧。
他慢慢走过去,端起那碗汤。温热的触感透过瓷碗传递到掌心。他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味道很家常,有点咸,有点鲜。
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滴落在汤碗里,溅起微小的涟漪。
他低下头,肩膀轻轻颤抖起来。这一次,哭泣中混杂着悲伤、悔恨、迷茫,以及一种奇异新生的、对“专业”二字的复杂领悟。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
顾峥坐回椅子里,拿起手机,开机。几十条未读信息和未接来电提醒涌入。他忽略掉大部分,只点开了沈未发来的三封邮件:
第一封,标题“月度经营分析会材料”,附件是三十页的PPT,数据详实,分析清晰。
第二封,标题“华南振科样品问题分析报告”,里面是完整的质量追溯数据、根本原因分析、以及三套补救方案的成本效益对比。
第三封,标题“个人建议”,只有一句话:“专业的价值,在于即使身处泥潭,依然能用专业的方式爬出来。明天见。”
顾峥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桌上父亲的照片,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打开电脑,点开了第一封邮件的附件。
屏幕的光映亮他依然红肿、但眼神逐渐聚焦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