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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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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把李芊推向外婆家的速度,比处理母亲的遗物还快。
母亲去世的第三个礼拜,李芊就被一张车票打发回了望城这个破旧的老县城。站台上冷风像刀子,刮过她仅剩的那点对“家”的幻想。
父亲不爱自己她一直是知道的,但是从未想过这厌恶竟然如此直接。像离婚时推脱抚养权一样,再一次把她扔开,像处理一个脏东西,然后迫不及待地迎娶了那个养在外面的女人。
寒风吹过树叶的摩擦声像母亲葬礼上宾客的耳语:
“听说是急病。”
“真是可怜。”
李芊分辨不出这话里是惋惜还是戏谑。自那天后她整个人都像沉入水底,看到岸上人头攒动,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回忆里母亲临终时苍白如纸的脸一遍遍浮现,用力闭眼也散不了。
手机震动声响起,她的思绪被拉回早春的寒风中。
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深深的月牙印子。原来恨意和绝望,也会遗传。
那个备注是“爸”的男人发来信息。
【到了吗?】
【爸爸没办法,你蒋阿姨心里有疙瘩,觉得有你在我们这个新家就不完整。以后会按月给你打生活费。峪城也挺好,安心待着,好好听外婆话。】
“没办法”——意思是为了新家庭,哪怕只是口头上所谓的“疙瘩”,你也是牺牲品,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如同丧家犬一般的东西。
“安心待着”——意思是永远别回来。不是暂时放逐,而是永久流放。
李芊低头盯着手机,一种陌生的,近乎凶狠的情绪瞬间占据了她所有神经,是一种恨不得剖开他的胸膛让他给母亲偿命的浓烈情感,她知道,这叫做恨。
她颤抖着拉黑删除一条龙,从今往后除了金钱上的往来再也不想和他有任何关系。
却在要熄灭屏幕的那一刻又顿住。
凭什么?凭什么他作为失格的丈夫和父亲却可以安心生活,凭什么那个破坏他人家庭的小三可以对她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凭什么那个他们婚外生下的野种还能过着这种父母俱在的日子。
不甘几乎要冲昏她的头脑,一个阴暗的,饱含恨意的种子在她心中种下。
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比站台上的冷风更刺骨,她打了个寒战,下意识抬起头,带着寒气的眼神看向天,太阳已经偏移,应该是已经过了正午。
短信里说好午时来接,她低头看了下手表,指针已经狠狠指向右上。李芊盯着手机屏幕上“外婆”两个字,鼻尖发酸,却扯不出一丝表情。她习惯了——习惯等待,习惯被丢下,习惯至亲之人毫不掩饰的厌弃。
“芊芊!”
一声带着乡音的呼喊刺破冷风。
马路对面,一个穿着臃肿棉衣的老太太正拼命挥手,笑容局促,像做错了事。
是外婆。
可李芊记忆里的外婆的笑总是爽朗的,不是这样……布满皱纹的脸上挤满了小心翼翼的歉意和藏不住的悲痛。
李芊怔住,忘了动。直到外婆慌慌张张穿过马路,冰凉的手被一把攥进温暖粗糙的掌心。
“高了,瘦了……”外婆抬头,眼眶通红,嘴唇哆嗦,“他们……没给你吃饭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扎破了李芊早已肿胀的情绪气囊。“他们”——父亲,还有那个已经迅速取代母亲位置、登堂入室的女人。所有强撑的麻木瞬间决堤。
外婆心疼地捧起李芊的双手在嘴边哈气,解释说因为家里钟表坏掉了所以看错了时间,自己在做饭又没顾得上看手机,这才迟到了。
手上的温度让李芊回过神来。
泪腺比脑子先做反应。她鼻尖一酸,酸涩感从鼻腔蔓延至眼眶,眼泪从四面八方涌来模糊了视线,所有委屈汇成一团滴落在和外婆交握的手上。
外婆慌忙抬起头来看她,李芊别过脸,别扭地拒绝对视。
相握的手更紧了,外婆强压下情绪,哽咽着说:“我们回家,芊芊我们回家。”
回家。
这个词像一块小小的石头投入李芊如同死水般的心湖。她看着外婆微驼的背影,花白的头发从毛线帽里钻出几缕,在风中瑟瑟发抖。这个瘦小的,从未被命运眷顾过的老人,刚刚失去女儿,现在又要接手一个支离破碎的外孙女。
愧疚感迟来地漫上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外婆生硬地岔开话题开始聊些有的没的,从邻居家的狗下了崽子到李芊小时候上的幼儿园老校长因为作风不良被罢免。
外婆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观察李芊的反应,见她情绪平稳下来才松了口气。
“哎呀忘记了!”外婆突然惊叫,急忙松开李芊的手从袋子里把奶茶取出来,一边低头给奶茶插上吸管一边说:“来的路上看见好多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子都在买,就想着你也爱喝。”
外婆插好吸管递给李芊。
李芊愣愣地接过,还温热着,外婆怕凉了放在袋子的最低下,杯壁已经被压的凹进去。
她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缓缓流向五脏六腑,因为悲痛与天寒而僵硬的感官活跃了一些。
“谢谢外婆。”李芊扯着嘴角说。
外婆笑着没说话,重新牵上李芊的手。
走到了一个拐弯处场景开始变得越来越熟悉,凹凸不平的转路有几块是用瓦填的;一楼老旧窗户边沿被用塑料布订上,小区旁边有个给小孩玩的小公园,现在年轻人基本上都外出打工搬离了这个破县城,小孩也少了,园子也荒废了多年。
做成长颈鹿样式的滑滑梯脖子已经歪了,脸上的图案也早在岁月蹉跎中磨花,像只被遗忘的怪物。。
李芊小时候最爱玩这个,从顶端往下滑妈妈总会在底下接应,穿过漆黑的隧道最终到达的一定是妈妈温暖馨香的怀抱,幸福地像小鸟落入云彩里。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
她垂下眼,乖顺地跟着。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那栋熟悉的居民楼出现在眼前。墙皮脱落地比记忆中更厉害,露出底下斑驳的水泥。楼道里还是那么暗,窗户用旧报纸糊住,声控灯需要用力跺脚才亮起来。
“到了。”外婆掏出钥匙,铜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异常清晰。
门开了。
一股混着饭菜香、旧家具和阳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家的味道。屋里的陈设几乎没变:褪色的沙发套、玻璃下压着老照片的餐桌、窗台上几盆蔫蔫的绿植。
“你的房间收拾好了,”外婆一边挂外套一边说,“还是你小时候住那间。”
李芊放下行李箱,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手握上门把手的瞬间,她竟有些胆怯。
推开。
房间很小,但整洁的不可思议。床单是洗的发软的旧棉布,印着褪色的卡通图案——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书桌上什么都没有,擦的干干净净,等待着她重新填满。
一切都保持着十年前她离开时的模样,仿佛时光在这里特意为她按下了暂停键。
“先吃饭吧。”外婆在门外轻声说,“做了你爱吃的。”
饭菜很简单,都是普通的家常菜,但每一样都冒着热气,油光发亮。
李芊坐下来,看着外婆不断往她碗里夹菜。
“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这个鸡蛋是邻居家自己养的鸡下的,特别香。”
“汤趁热喝,暖暖身子。”
她埋头苦吃,味觉好像在这一刻才缓缓苏醒。咸的,甜的,烫的,真实的。
吃完饭和外婆一起收拾完后李芊准备回房间睡觉,路过客厅无意间瞟到橱柜上的照片,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上去,金属相框冰凉的触感亦如分离那天母亲的手。
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中母亲的面庞,那样年轻生动,笑得牙不见眼,是李芊从没见过的模样。
——
梅玉与李信成的爱情,始于校园舞会上他递过来的一颗椰子糖。
“南方特产,尝尝。”他笑得斯文,指尖若有似无擦过她的掌心。
糖很甜,甜的发齁,混合着一股陌生的奶香。梅玉含着糖,觉得连他袖口淡淡的烟草味都变得迷人。那时的她太年轻还不知道,这种甜腻的味道会成为她未来十几年婚姻里反复咀嚼却再也尝不出真味的记忆注脚。
第一次发现李信成出轨,不是在酒店,不是抓奸在床。
是梅玉怀孕六个月时,某天深夜替他整理外套,从内袋摸出一张被体温烘得微皱的电影票根。日期是上周三,他声称“加班”那晚。旁边,还有一根不属于她的、栗色的长发,柔软地盘踞在票根边缘。
她没有立即爆发,只是沉默着拿着这张票根在客厅坐到凌晨。腹中的孩子好像有感应似的,轻轻动了动,她抚上肚子,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
面对梅玉的质问,李信成没有道歉,也没有狡辩。他只是叹了口气,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小玉,别闹了。”他语气平淡地像在讨论天气,“你现在这样,离了婚怎么办?让你爸妈养着?还是让孩子生下来就没爹?”
这话像带着寒气的刀子,直往她心里钻,钻得生疼。眼前这个熟悉的男人此刻变得无比陌生,他利用枕边人的亲密和了解精准地画了一个圈,圈里是梅玉所有软肋:与父母决裂的过去、社会的眼光、未出世的孩子。
梅玉忽然看清了,婚姻不是牢笼,牢笼还有栏杆可以摇晃,还有空隙能够呼吸。婚姻是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罩,一切呼救和痛苦只要在所谓婚姻的包裹下都显得不值一提,从外面看起来是一切安好光鲜亮丽,里面的人早已窒息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连撞击都显得无力可笑。
她选择了咽下那根栗色长发般的耻辱,不是原谅,只是算了。因为“算了”比“撕破脸”更容易,至少看起来更容易。
这段婚姻从这一刻起就已名存实亡。
李芊一天天长大,某些角度,某个神情,越来越像李信成。
每当这时,她心里就会“咯噔”一下,像踩空了一节楼梯。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厌恶和巨大无力感的情绪。她恨李信成,可这份恨意无法安放,因为那个男人早已抽身离去,留给她的只有一个流着他一半血脉的孩子。
于是在那些被生活压的喘不过气的时刻,在某个又对他燃起恨意的瞬间,看见李芊那张和李信成相似的侧脸,她失控吼出:“你和你爸一模一样!”
李芊也很难过,她哭诉着父亲的缺位和母亲莫名的怒意。
梅玉听到总会幻视多年前那个凌晨,那个场景,难听的话如同应激反应一般说出口。
这时候两人总会争吵。两个最亲密的血脉相连的人用最锋利的话语刺向对方,又在看见含泪的眼睛时喉头哽住。最终同一段失败婚姻的两个受害者因为爱彼此而妥协,遍体鳞伤的两个灵魂沉默着相拥和好,在不久后又重蹈覆辙。
这一切在三周前戛然而止。
接到医院电话时李芊怕得几乎快晕倒,双腿不听使唤地打颤,她几乎是扑到母亲床边,紧握住那只冰凉的手。
梅玉无力地半睁着眼,感知到李芊来了整个人都激动起来,身旁的检测仪滴滴地响。
李芊颤抖着俯下身,她知道是有话要说。
“你……怪我吗?”梅玉带着哽咽的沙哑声音传入李芊耳朵。
这话像安了刺一路往她心里扎,痛得她说不出话。
半晌嗓子才能发出声音,她哑声说:“我爱你。”
检测仪上心电图的颠簸从均匀波浪逐渐变弱,最后趋于直线。尖锐的仪器金属音宣告着梅玉生命的终结。
病房里开始哄闹,李芊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挤到角落。她木然地站着,眼前逐渐变黑,耳中都是刺耳的金属音,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脑子,像蚂蚁一样啃食每一个角落,全身都细细密密地疼。
她知道她的一部分在今天和母亲一起永远离开了她。
——
刺痛感让李芊回过神,目光聚焦在被相框边缘尖刺划破渗血珠的手指上。她急忙移开手,怕血染到照片上,轻轻把相框揣进怀里,转身回了房间。
她找了张卫生纸包住手指坐在书桌前,感受着指尖的刺痛,小心翼翼地把相框拿出来,却在抬起相框时,发现背面夹着一张对折的银行转账凭证。
日期:母亲去世前一周。
汇款人:梅玉。
收款人:李芊(未满18岁,账户由监护人李信成代管)。
金额:80,000元。
附言:“给芊芊的成长基金,密码是你生日。”
李芊的手指僵住了。
她从未见过这笔钱。
母亲去世前些日子回过一趟外婆家,这应该就是那时随手留下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只字未提任何“遗产”,只说:“家里没什么积蓄,都给你妈妈治病用了。”
而现在,这张薄薄的纸,像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
八万。
密码是你生日。
她想起母亲最后清醒时,曾紧紧攥着她的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银行卡……密码……”
当时她悲痛欲绝,以为母亲在说胡话。
现在她懂了。
母亲在给她留后路。
而这条路,被人悄无声息地堵死了。
她颤抖着将凭证翻过来。背面,有一行极小的、母亲特有的清秀字迹:
“别告诉你爸爸。芊芊,妈妈能给你的不多,但要记住,这是你的。”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所有画面瞬间串联——
父亲在葬礼上对亲友叹息“治病花光了所有”时痛心的脸。
他迅速将她送回老家时那句“爸爸经济也紧张,但会按月给你生活费”。
继母蒋阿姨手上那枚崭新的、明显价值不贵的钻戒。
谎言。
全是谎言。
他不是没办法,他是不想给。
更不是经济紧张,他是吞掉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一股比恨更尖锐、更肮脏的感觉涌上来——被抢劫。被最该保护她的人,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洗劫一空。
她小心翼翼将凭证放回原处,仿佛那是颗一触即爆的炸弹。
走回房间时,脚步虚浮,但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凝成冰。
她又想起母亲临终前,插满管子的手死死攥着她,用尽最后力气问:“你怪我吗。”
当时她只回答了:“我爱你。”
可现在,在这个母亲出生长大、也曾短暂庇护过自己的老旧房间里,一个清晰的念头,像破土而出的荆棘,狠狠扎进心里:
“我怪他。”
“我要让他,连同他赋予我的这另一半令人作呕的血脉,都付出代价。”
“他引以为傲的事业,精心打造的人设,连同他那段令人作呕的婚姻,我都要毁掉。”
“妈妈,该是你我的,我都会拿回来。”
窗外,阳光照射大地,却照不进这屋子里。李芊慢慢蜷起身子,将脸埋进带有阳光和樟脑丸气味的被子里。这一次,她没有哭。一种冰冷、坚硬的东西,正缓缓在胸腔里凝结成形。
她知道,她的人生从被推上火车站那一刻就已经脱轨。而在这个破败的起点,某些东西,必须彻底摧毁,才能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