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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再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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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外婆小心翼翼的询问,问要不要一起去买点东西。
李芊撑起身,头还有些钝痛。她用力搓了把脸,试图把满身疲惫都搓掉。
情绪勉强收拾出个人样,她拉开门。
外婆已等在门外,手里攥着个褪色的布袋子。下午三点的太阳有了重量,沉甸甸压在身上,驱散了部分浸入骨髓的寒意。她沉默地跟在外婆佝偻的影子后,每走一步都在想:母亲是否也曾这样跟在外婆身后?而自己现在,成了外婆新的负担。
外婆忽然拐进一家老旧门脸,李芊收步不及,鼻尖险些撞上玻璃。门楣上褪色的红漆写着“便民商店”,里面飘出混杂着糕点、烟草与尘土的气味。
“芊芊,我去里头称点菜,你看看缺什么自己拿。”外婆说着,身影没入昏暗的货架深处。
店铺不大,货物码得整齐。李芊拿了牙膏毛巾,结账时目光扫过柜台里的廉价打火机。指尖一顿,突然想起父亲抽雪茄,用纯金的打火机,啪一声,火光映着他冷漠的脸。她移开视线。
转身时,目光被窗边一团毛茸茸的暖黄勾住——是只酣睡的猫。
她蹲下,指尖刚触到那柔软的毛,猫便睁开碧绿的眼看她,娇憨地“喵”了一声,主动蹭她手心。
紧绷的嘴角松动了一丝。可这柔软让她警觉——享受温暖是危险的,会软化恨意。她不该忘记自己是为什么被流放到这里的。
或许是动作太大,怀里夹着的东西稀里哗啦散落一地。李芊停下撸猫的手,叹了口气,正要俯身——
“嘎吱。”
一旁对着窗的藤椅动了。
李芊动作僵住。
藤椅缓缓转过来。刺目的阳光被一个身影截断,逆光中,只能看见一头染成淡金的凌乱短发和清瘦的肩线。那人静了几秒,似乎刚醒,然后蹲下身,把脚边的东西捡起来递给她。
遮住阳光的那一刻,李芊看清了他的脸。
肤色偏白,单眼皮,鼻梁很挺,轮廓带着冷感的锋利。只是眼神有些空,蒙了层未醒的倦意。
“……谢谢。”李芊接过东西,喉咙发紧,“吵醒你了,对不起。”
“没事。”声音是刚睡醒的沙哑。他瞥了眼猫,“它叫毛球。”
“名字很贴。”
对话干涸。两人面对面蹲着,空气里弥漫着陌生的尴尬。
“你俩蹲那干嘛呢?”外婆的声音响起。
两人这才意识到姿势怪异,赶忙起身。少年走在前,李芊跟在后。
“奕阳又帮你奶奶看店啊?”外婆边称菜边问。
“嗯,她出去打牌了。”被叫奕阳的少年回应,低头算账。
奕阳?
李芊愣住。这名字像一枚生锈的钥匙,突然撞进记忆的锁孔。记忆里那个戴着柳条冠的男孩,和眼前这个浑身透着倦意的少年重叠。他们都失去了某些东西——她失去了母亲和家,他呢?
“芊芊啊,”外婆笑了,“你俩小时候认识的,还记得吗?上幼儿园你老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跑,说要当人家小弟。”
幼儿园。小弟。
一些封存的、带着尴尬暖意的画面骤然涌上。那时的她还能轻易交到朋友,还能相信“大哥”会罩着自己。现在她知道了,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
彼时刚来峪城的小李芊,人生地不熟。她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认个大哥。跟最有话语权的混熟,其他人自然也会跟她做朋友。
她开始物色人选。
就在这时,幼年体陈奕阳出场了。他头上戴了柳叶编的“雉鸡翎”,身披破布,手持木棍,身后跟着四五个叫他“大圣”的小孩。
李芊托着腮呆呆地看他,心里就一个想法:好想和他做朋友。她需要朋友,需要被接纳,需要在这个陌生地方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像现在一样。
她走过去,问能不能加自己一个。猴群沉默。一个小男孩提议让李芊当白骨精,理由是“她是女生,而且白”。
陈奕阳低头沉默。正当李芊以为又要失败时,他开口了:
“你来演菩萨吧。”
“……啊?”
“奶奶说菩萨是很漂亮的,”他认真地看着她,“我觉得你可以。”
就这样,李芊入了伙,交到了第一个朋友。那是她学会的生存策略之一:找到群体中最强的人,依附,然后慢慢变得强大。
后来要回京市上小学,李芊把自己的菩萨吊坠送给了他。他攥在手里,憋着泪说:“李芊你背叛了组织,我要把你逐出猴群。”
李芊强忍着泪岔开话题:“我不是猴,我是菩萨。”
陈奕阳抹了把泪,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那个吊坠是她最珍贵的东西。送出去时,她以为还会回来。就像她以为去了京市,还会回来看他。
她错了。人生很多告别,都是永别。
——
思绪被拉回。李芊没想到还能再见。
外婆结完账,打趣几句。陈奕阳沉默着扫码、装袋。李芊站在一旁,看着他低垂的侧脸和紧抿的唇角。那由内而外透出的倦意,与他锋利的长相矛盾。那是只有同为不幸者才能辨识的气息——被生活重创过的人,身上都有这种疲惫的磁场。
临出门,李芊回头。他也正看着她,见她回头,极短促地抬了一下下巴。像确认,又像潦草的告别。
回家的路上,外婆的叹息被风吹进她耳朵里:
“他爸赌博把家都赌散了,妈也改嫁走了,再没回来。苦命孩子,心都熬硬了。”
李芊提着塑料袋的手,不自觉攥紧。
怎么会这样。
但随即,一个阴暗的念头浮起:至少他父母还活着。至少他不用在葬礼上听那些虚伪的悼词,不用看着母亲被推进火化炉,不用接过那盒轻得可怕的骨灰。
她立刻为自己这想法感到羞耻。痛苦怎么能比较?可恨意已经扭曲了她的心,让她看什么都蒙上一层怨毒。
“奕阳是个好孩子,”外婆念叨,“你别和他断了交情,开学还能让他照应你。”
李芊含糊应着,心里却犯嘀咕:隔了这么多年,隔着各自翻天覆地的往事,那点童年情谊,还剩下多少温度。
与此同时。
陈奕阳收拾完柜台,抱起毛球坐回藤椅。他看向窗外李芊离开的方向。
李芊。
他以为早已模糊的脸,清晰起来竟这么快。重逢的感觉很奇特,不是喜悦,也非悲伤,更像是在旧衣服口袋里摸出一颗遗忘多年的糖。糖纸还是那样,但你知道,味道肯定变了。
他曾因她的离开,在个位数的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离别。她走那天,他攥着菩萨吊坠哭得睡不着。后来妈妈安慰说“以后还会再见的”,才把他哄睡。
他闭上眼。妈妈温柔的声音,和后来无数争吵、哭喊、摔门而去的巨响,混杂在一起。
烦。
他把脸埋进毛球温暖柔软的毛发里。李芊看起来也过得不好。那种空洞的眼神,他太熟悉了——是心里破了洞,怎么都填不满的样子。
——
李芊是被阳光晃醒的。
身上盖着童年那条小碎花被,外套被叠得方正,放在枕边。她怔怔抚过布料,想起半梦半醒间额头上温热的触感,和那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不是梦。是外婆,用和母亲别无二致的方式,接住了她从高处坠落的灵魂。
屋里静悄悄。手机亮着,是外婆的消息:【去你表舅家帮忙看孩子,中午自己对付一口。】
愧疚感细密涌上。外婆本可安逸的晚年,如今却要为她这个“拖油瓶”重新操劳。
她想起父亲那句“你蒋阿姨心里有疙瘩”——那个女人的“疙瘩”值多少钱?值外婆的安宁晚年吗?值她被迫离开自己长大的城市吗?
值母亲一条命吗?
这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她猛地坐起,手指不受控制地点开手机银行APP。父亲今早打来了第一笔“生活费”,数字不小,足够她在这小城过得宽裕。
封口费。抚养费。买断费。
她盯着那串数字,胃里翻搅。每一分钱都沾着母亲的血吗?还是说,是父亲和新欢施舍给乞丐的残羹冷炙?
她烦躁地划开屏幕,随手点进占星软件,人在消沉时总是需要一些慰藉的。
“今日宜出行。或许,会有旧日涟漪荡回身边。”
旧日涟漪?
李芊扯了扯嘴角,关掉页面。也好,出去透口气,总比闷在愧疚和恨意里强。她需要熟悉这个即将成为战场的城市。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是未来的棋盘。
——
街道冷清。她挑了一家相对干净的小店钻进去,缩在靠墙的角落。旁边凳子上堆着些维修工具。
面刚上来,一股浓重的酒气便扑鼻而来。
“小妹妹,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哥请你喝一杯?”
阴影笼罩下来。
李芊咀嚼的动作僵住,缓缓抬眼。一个面色酡红的中年男人咧着嘴,身后不远处,几个同样醉醺醺的同伙正哄笑着朝这边张望,目光粘腻。
店内嘈杂声低了下去。
“不需要。”李芊放下筷子,声音清晰冰冷。
男人笑容一滞,凑得更近:“别这么不给面子嘛……”
“你的面子,我不需要给。”李芊打断他,下三白的眼睛直直盯过去。桌下的手,已悄然握紧了凳子上那把冰凉的扳手。恐惧有,但更多是被冒犯的尖锐怒意。凭什么谁都可以来踩她一脚?父亲可以抛弃她,陌生男人可以骚扰她,这个世界是看准了她好欺负吗?
扳手的金属触感让她清醒。武器。她需要武器,各种意义上的。物理的,法律的,经济的,心理的。她不能再是那个只能哭泣的小女孩。
男人脸色猛地涨红,羞恼成怒,抬手似乎想拍桌子——
“哥。”
一道低沉微哑的声音斜里插入。同时,一只修长分明的手,稳稳按在了醉汉肩上,力道看似随意,却让那壮实的身躯晃了一下。
醉汉恼怒回头,却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却冷得渗人的眼睛。视线需要上移,才能看清来人的脸。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将他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这我的人。”陈奕阳语气平淡,字字清晰,“年底办事,到时候请哥来喝喜酒。要不,先加我微信?”
醉汉的酒醒了大半,目光在两人之间惊疑不定地逡巡,最终败下阵来。“……那祝你们百年好合!哥不打扰了。”他干笑着,灰溜溜缩回同伙中间。
陈奕阳这才松开手,抽了张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然后拉开李芊对面的椅子坐下。
“谢了。”李芊松开扳手,手心潮湿。“演技不错。”她注意到他擦手的动作——嫌脏。和自己一样,对某些触碰本能地厌恶。
“不是故意占你便宜,”陈奕阳抬眼,嘴角有极淡的弧度,“主要一打四,真打不过。”他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堆工具,“不过,你倒是没变,还是这么……莽。”莽,但懂得找武器。这是生存的本能。
李芊没接话,埋头吃完最后一口面。
陈奕阳的饭也来了。热气氤氲,隔开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这次回来,不走了?”他问。
“嗯,读到大学。”如果我能活到那时候。如果复仇的路上我没有先崩溃。
“梅阿姨呢?也一起?”他问得自然。
李芊捏着筷子的指节,微微泛白。
空气静了两秒。
“她去世了。”声音轻得像叹息,一出口就散在嘈杂里。说出来了。第一次对除了外婆以外的人说出来。这个词有了重量,砸在地上,也砸在她心里。
陈奕阳夹菜的动作顿在半空。他猛地抬头,撞进李芊低垂的眼帘和微微颤抖的睫毛里。所有话堵在喉咙,化作一片沉重的静默。
“……对不起。”半晌,他才涩声说。
“没事。”李芊用力抿了下唇,飞快转换话题,“学校……怎么样?”她不能沉浸在悲伤里。悲伤是奢侈品,复仇者不配拥有。
陈奕阳深深看了她一眼:“还行,新盖了楼。你在几班?”
“还不知道。”
“我在七班。”他放下筷子,目光认真,“有事,可以来找我。”
“像小时候那样‘罩着我’?”李芊试图让语气轻松些。
罩着我。多天真的词。真正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变强。
“嗯。”陈奕阳点头,“像小时候那样。”
他眼神很亮,恍惚间与记忆里那个戴着柳条冠的“齐天大圣”重叠。李芊喉咙发紧,匆匆低下头。
——
离开饭馆,两人并肩走在萧瑟的街道上。陈奕阳刻意放慢了步子。
“你这些年,”李芊望着前方,轻声问,“还好吗?”
陈奕阳插在兜里的手微微收紧。“就那样。我爸赌没了家,跑了。我妈……后来也走了。”
他语速平稳,像在说别人的事。这种抽离感,李芊太熟悉了。把痛苦包装成故事,讲出来时就不会疼。
“那……阿姨现在?”
“没联系了。”他顿了顿,“也联系不上。”
李芊侧目看他。他脸上没有任何怨愤或悲伤,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这种平静,比哭诉更让她心头发涩。是认命了吗?还是把恨埋得太深?她想知道,又怕知道——怕看到他眼里有和自己一样的深渊。
“她说去找自己的日子了。”陈奕阳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她幸福就行。”
幸福就行。
李芊的指甲掐进掌心。母亲幸福吗?在发现父亲出轨的那些夜晚,在独自抚养她的那些年,在病床上攥着她的手问“你怪我吗”的那一刻——母亲幸福吗?
而父亲呢?他幸福吗?和新欢,和新家,用着母亲挣来的钱,住着母亲布置的房子?
凭什么作恶的人可以幸福?
“咱俩在这比谁更惨呢?”李芊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惨淡的笑意,“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以为要募捐。”
“那不是挺好,创收新思路。”陈奕阳终于笑出声,沉闷的气氛被打破。他掏出手机,“加个微信?万一需要‘募捐’,好联系。”
扫码,添加。他的头像是团窝着的黄白毛球,名字就一个字母:C。
“挺高冷啊,C先生。”李芊点评。
“彼此彼此,‘撇嘴’女士。”陈奕阳看着她的昵称,眼里有光浮动。
李芊下意识就撇了下嘴。
陈奕阳看着,笑意加深。还真是一点没变。不,变了。他们都变了。只是某些肌肉记忆还留在身体里,像幽灵。
“接下来去哪?回家?”他问。
李芊眼睛转了转,忽然亮起来,像落进了星星:“去看毛球吧!小卖部那只。”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不自觉的期待。这是真心的。毛球的温暖不附带任何条件,不要求她坚强,不评判她的恨。动物比人干净。
陈奕阳怔住了。
阳光恰好掠过她仰起的脸,那双总是带着防备或冷淡的眼睛,此刻清澈透亮。时光仿佛轰然倒流,他看见那个怯生生却又固执地站在他面前,问“能不能和你做朋友”的小女孩。
他曾以为重逢会有的埋怨或隔阂,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心底涌起的,是一种酸胀的暖流,像迷失在寒风里的两只幼兽,终于凭着气息,重新找到了彼此的方位。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去看毛球。”
旧日涟漪,或许真的荡回来了。
李芊走在陈奕阳身侧,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长。她的影子看起来依然单薄,但心里某个角落,一颗种子正在两种极端温度的撕扯中艰难扎根:一边是恨意的冰,一边是重逢的暖。
她不知道哪一边会赢。
她只知道,在制定出完整的复仇计划之前,她需要先学会在这个废墟般的世界里,找到一些不会背叛她的东西。
比如一只猫。
比如一个童年的朋友。
比如心里那把越磨越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