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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黑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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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芊睡醒的时候,天已经微微发黑。
睡得太久,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大脑像被糊住,头闷闷地疼。
刚睡醒的发懵感很不好受,她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用力摇了摇头。意识清晰的那一刻,父亲短信里那些冰冷的字句,率先挤占了她的脑海。她看向四周,屋子里很暗,陈奕阳不知去了哪里。
摸黑找到手机,给外婆发了消息报平安。她试探着叫了几声陈奕阳的名字,无人应答。窒息感和孤独感包裹上来,她皱眉抱着毯子发呆。
讨厌死了。一觉睡到傍晚,总会让她有种被世界抛弃的错觉,像被一层看不见的塑料布裹着,呼吸都难受。
尤其在这种时候——毫无防备地沉入睡眠,意味着毫无防备地暴露脆弱。而脆弱,是她现在最不需要的东西。
厨房的推拉门突然打开,透出一点微光。
“你叫我?”低哑又带着少年气的声音响起。
李芊抬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再不睡醒就明天了。”陈奕阳笑着低声开口,“捂上眼睛,我开灯别晃着你。”
李芊听话照做。屋内亮起,陈奕阳端了杯温水过来,蹲在飘窗前:“好了,睁眼吧。”
李芊接过水杯小口喝着,整个人清醒了一些。陈奕阳看着她——头发有点乱,睡得脸颊红扑扑,乖乖捧着水杯的样子。
“给。”李芊喝完水,把杯子递还,“都喝完了。”
陈奕阳觉得她这话像小孩子邀功,心里好笑,语气也软下来带着笑意:“都喝完啦?这么棒啊。”
李芊没有完全清醒,听不出调侃,只是认真看着他,重重点了下头。
“饿不饿?”
“……有点。”
“那我们准备开饭了。”
李芊走到桌边坐下,帮忙收拾杂物。
“火锅来喽!”郑易端着锅小跑过来,“咚”一声磕在桌上。
李芊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
“要帮忙吗?”她问。
“不用,都弄好了。”郑易笑道,“你等着吃就行。”
李芊有点愧疚,正想起身,陈奕阳已抱着大托盘从厨房出来。她赶忙帮忙。
“我是不是睡太久了,”她小声说,“辛苦你俩了。”
“睡呗。”陈奕阳边下底料边说,“就这点活,三两下就干完了。你多吃点比啥都强。”他把夹子递给李芊,“想吃什么自己下,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
李芊接过,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对了。”陈奕阳突然指向袋子里未开封的椰子糖,“还有这个,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
李芊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很熟悉的包装。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但涌出的不再是单纯的童年甜味。
小时候,妈妈说这是爸爸专门从南方寄回来的。小小的李芊深信不疑,心想爸爸虽然看起来冷冰冰,但还是爱自己的。
她小心翼翼打开糖纸,趴在桌上细数颗数。尝一颗,是一种混杂奶香的奇异味道。妈妈笑着说这是椰子味。李芊似懂非懂,却逢人就说自己喜欢椰子味,因为爸爸给的椰子糖很甜。
爸爸每月寄一袋,李芊就掰着手指头数,算着日子吃。新的寄到,她总先挑出几颗,揣给陈奕阳。
日子就这样过,过到李芊已经不喜欢吃糖,过到家庭分崩离析。
在某一次和妈妈激烈争吵时,关于椰子糖的秘密,被彻底撕开。
那是一个转折点。
李芊那时还太小,不明白自己的父亲是多么恶劣的丈夫和父亲。在她残缺的记忆里,他并非一无是处。
梅玉崩溃了。她不能容忍女儿共情那个凉薄冷血的前夫。情绪激动之下,她将一切全盘托出:
“你以为你爸在乎你吗?自从离婚,他就没问过你,根本不管咱俩死活!”
“你以为糖都是他寄的?那都是我买的!我怕你难过!”
李芊愣住,不敢置信。
“他根本不爱你。你爸他,作为父亲,作为丈夫,都是失败的。”梅玉颓然自语。
这段婚姻带给她太多痛苦,她太急迫地想和那个男人彻底割裂——所有的一切,包括孩子身上属于他的部分。
可她忘了,孩子与父母双方都血脉相连。小小的身体里混合了两个人的爱与基因,即使爱终会变恨,基因却像种子,总会在成长中某一天生根发芽,显现出另一半的模样。
这是梅玉不能接受的。她不能接受自己养大的女儿,有一丝一毫像他。
于是,在李芊下意识为那个男人辩解时,她勃然大怒,口不择言地撕破了为幼年李芊编织的梦。
李芊怔在原地。愧疚、失望、难过混杂着腐蚀她的神经。
她小时候拿出去炫耀的父爱,原来是一场骗局。
她童年最珍惜的甜味,原来是母亲善意的谎言。
她曾以为稀薄的父爱是真实存在的,到头来,连那稀薄都是假的。
爸爸对妈妈不好,她一直都知道。只是小时候,仍会幻想自己作为女儿,能得到一点爱,哪怕一点点。
承认父母不爱自己,对孩子来说很难。梅玉一次次说,李芊一次次自我欺骗。大多时候她不在乎,只是偶尔看到父慈女孝的画面时,也会想回头看看小时候的自己,闻一闻儿时带着椰子味的空气。
李芊突然想起梅玉总说的话:“你和你爸一模一样。”
以前听到只会厌烦难过,可这一刻,她毛骨悚然——她居然和爸爸一起,以这种方式,“背刺”了妈妈。
自我厌弃达到顶峰。她浑身颤抖,只觉得血液都是脏的。
印象中鲜甜的椰子味,忽然变得恶心,从胃里翻涌而上。
思绪猛地拉回现在。
火锅咕嘟作响,辣椒姜片在红油里翻滚。
“……谢谢,你还记得啊。”李芊扯出一抹笑。
“嗯,我记得你小时候还专门拿给我吃。”陈奕阳轻笑着回应,却敏锐察觉她笑容僵硬,“……怎么了?”
“没什么。”李芊飞快摇头,拿起夹子,“下菜吧。你想吃什么?”
“下你想吃的就行,我不挑食。”陈奕阳把菜往她面前推了推。
“郑易呢?”
“拿饮料去了。”陈奕阳答着,突然磕巴了一下,“那个……你能不能喝凉的?饮料都冷藏了,我给你买瓶常温的吧?”
“能喝能喝!”李芊赶忙拦住他。
“那就行。”陈奕阳坐下,摸了摸头发,“买了椰子汁,你小时候爱喝的那个牌子。”
李芊有些触动。在这个久未踏足的故土上,除了外婆,好像又多了一个依靠。
“你都还记得啊。”
“那能不记得吗?”陈奕阳笑,“那时候天天一起玩,跟你在一块的时间比在家都长。”
“我外婆还说,让我干脆住你家得了。”
“诶诶诶!”郑易提着饮料走来,“你俩回忆童年怎么不叫我?孤立我?”
“哪能啊。”陈奕阳一把搂过他,“你不来,我俩都不敢动筷子。”
郑易嘴角收不住,清了清嗓子:“行,既然大家这么拥护我,那我就做主——开饭吧!”
李芊低头笑。郑易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受不了捧杀。
陈奕阳不断翻搅着锅里的食材。新鲜的菜和肉在暖光灯下泛起金色反光,混着辣油,香气扑鼻。
李芊肚子咕咕响。陈奕阳听见了,笑着给她夹菜:“这个熟了,吃吧。”
李芊顾不上客气,夹起来沾了蘸料塞进嘴里。微辣的口感刚好,胃口一下打开了。
郑易睁大眼睛,嘴里东西没嚼完就急着说:“阳哥怎么不给我夹!又偏心!饮料也买李芊爱喝的!”
“……”陈奕阳无语,拿起勺子给郑易碗里随便捞了一块。
郑易美滋滋夹起,咬一口发现不对劲——是块姜。
“……是故意的吗?”郑易夹着姜,一脸无语。
“我发誓是碰巧。”陈奕阳举起三根手指。
“我作证,他没看直接捞的。”李芊举手。
郑易低头看看带牙印的姜,叹气:“行吧,说不过你俩。我还是自己夹菜吧,咱没这福气。”
饭桌上热气蒸腾,笑闹声不断。
李芊小口吃着菜,心里却像有两个人在撕扯。
一个声音说:看,温暖就在这里,触手可及。忘记恨吧,像普通人一样生活。
另一个声音冷笑:忘记?那你母亲承受的痛苦算什么?你被像垃圾一样丢到这里算什么?这顿火锅的温暖能持续多久?等你没了利用价值,会不会再次被抛弃?
她想起母亲藏在银行卡里的最后一点爱。那不仅是钱,更是一个信号——母亲早知道靠不住别人,哪怕是最亲的人。
她需要计划。一个清醒的、冷静的、不被眼前温暖迷惑的计划。
“对了,李芊,”郑易忽然想起什么,“你转学过来,学籍手续都办好了吗?听说挺麻烦的。”
李芊筷子一顿。学籍……父亲提都没提。他大概觉得,把她扔回老家,剩下的都该她自己解决。
“还在办。”她含糊道。
“需要帮忙就说。”陈奕阳接话,“郑易他姑在教育局。”
“对!有事你开口!”郑易拍胸脯。
“谢谢。”李芊真诚地道谢,心里却划过一丝冰冷的计算:人脉,这也是复仇可能需要的东西。她得记住这些资源。
火锅吃到后半程,气氛越发松弛。
郑易开始讲学校里的趣事,陈奕阳偶尔吐槽两句。李芊静静听着,脑子里却在分神:父亲的公司好像就在教育局附近?如果以后需要查什么……
“李芊?”陈奕阳叫她。
“啊?”
“想什么呢?辣到了?”他递过椰汁。
“没有。”李芊接过,喝了一口。清甜的椰香暂时压住了心底翻涌的杂念。
但只是一时。
她知道,恨意就像这锅底下的火,一直烧着,只是被食物和热气暂时掩盖。火熄了,锅冷了,那些尖锐的东西还是会露出来。
吃完饭,三人一起收拾。李芊抢着洗碗,陈奕阳也没再拦。
水流哗哗,冲刷着碗筷上的油渍。李芊盯着泡沫,忽然想起母亲最后的日子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自己洗脸的力气都没有。
而那个时候,父亲在做什么?在和新欢筹划新家?在庆幸快要摆脱累赘?
她擦碗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收拾妥当,天色已黑透。
“我送你回去。”陈奕阳拿起外套。
“不用了,很近,我自己……”
“走吧。”他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
郑易挤眉弄眼:“那我先撤了,你俩……慢慢走哈!”
巷子里很静,只有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电视声。
“今天……谢谢你。”李芊轻声说。
“又说谢。”陈奕阳走在她外侧,“以后常来。毛球好像挺喜欢你。”
“嗯。”
沉默走了一段。
“李芊。”陈奕阳忽然开口。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遇到难事,别自己硬扛。”他声音很低,却清晰,“我或许帮不上大忙,但多个人想办法,总好过一个人。”
“还有,”他停顿了一下,“欢迎回家。”
李芊喉咙一紧,鼻尖发酸,随即强撑着对他笑。
这句话太温柔,温柔得像一把软刀子,差点剖开她坚硬的壳。
她想说好,想点头,想像小时候一样依赖这个“大哥”。
可她不能。
依赖会让人软弱,软弱就会原谅,原谅就会忘记。而她,绝对不能忘记。
“好。”她最终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无波。
但心里,那个计划开始有了更清晰的轮廓:
第一步,活下去,好好活。在这里扎根,上学,积累一切能积累的。
第二步,摸清父亲的所有底细——他的生意,他的新家庭,他的弱点。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第三步……等她足够强大。
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庇护,也能挥出复仇的刀。
外婆家楼下到了。
“就送到这儿吧。”李芊站定,“谢谢你,陈奕阳。”
楼道昏暗的灯光下,陈奕阳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感谢,有疲惫,还有一种他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东西。
“上去吧。”他说,“晚安。”
“晚安。”
李芊转身上楼。
走到拐角处,她停下,从楼道窗户望下去。陈奕阳还站在楼下,抬头看着这栋楼,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冲下去,把一切恨意、痛苦、计划全都告诉他。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看着,直到他转身离开,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房间,关上门。
世界重归寂静。
李芊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书包最里层掏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
扉页空白。
她拿起笔,沉默许久,终于写下第一行字:
【妈妈,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字迹力透纸背。
她写得很慢,很仔细。灯光照着她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
窗外,小县城的夜晚安静而深沉。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平凡的房间里,一颗被恨意浇灌的种子,正在黑暗中悄然发芽。
而它的根,会扎得多深,它的藤蔓,会伸向何方——连播种的人,此刻也尚未可知。
她只知道,从写下第一个字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温暖是真实的。
恨意也是真实的。
而她,必须学会在两者之间,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刀锋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