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爱吃橘子jz

3、计划

　　“欢迎光临。”

　　电子提示音响起时，陈奕阳已快走几步，利落地开了锁。李芊跟进去，目光第一时间搜寻那团黄白的毛球。

　　“喵——”

　　毛球从柜台底下钻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便迈着优雅的小步子，径直蹭向陈奕阳的裤脚。

　　李芊下意识地蹲下，使出浑身解数：“嘬嘬嘬——”

　　毛球耳朵动了动，没理。

　　目睹全程的陈奕阳终于没忍住，偏过头，肩膀笑得直抖。他弯腰捞起毛球，轻轻放进李芊瞬间变得小心翼翼的臂弯里：“摸吧，它认生。”

　　李芊抱着这团温热柔软的小生命，一种奇异的、近乎酸楚的柔软从心口蔓延开来。可这柔软只停留了一瞬——父亲那张冷漠的脸突然插入脑海，还有他怀里那只价值不菲的布偶猫。那只猫从来不正眼看她，就像它的主人。

　　她抱紧毛球，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享受温暖是背叛吗？母亲在冰冷的地下，她却在这里感受毛茸茸的慰藉。

　　陈奕阳抱臂倚着墙，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柔顺的黑发滑下，随着她低头逗弄小猫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那是卸下所有防备后，最本真的神情。

　　他看得出神，直到店门被“哐当”一声推开。

　　“阳哥！杵这儿当门神呢？”郑易拎着一袋零食低头闯进来，话说到一半，余光猛地瞟到藤椅上多出个人影。

　　他刹车，扭头，与同样闻声抬头的李芊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两秒。

　　郑易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把脑袋转向陈奕阳，眼睛瞪得像铜铃，用眼神疯狂发射电报：什么情况？

　　陈奕阳皱眉：“你面部神经抽搐？”

　　“少打岔！”郑易压低声音，用气音咆哮，“重点！”

　　陈奕阳忽然起了玩心，勾唇一笑：“你猜。”

　　一直处于旁观状态的李芊，却在“郑易”这个名字浮现时，记忆的某个角落被轻轻撬动。印象里，是有个特别狗腿、嗓门特别大的小跟班……

　　“郑易。”她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认识我了？”

　　“你说我白得像鬼，适合演白骨精。”

　　郑易瞳孔地震，猛地后仰。艰涩地吞咽了一下，他试图挽回形象：“美女，这中间肯定有误会！我郑易虽然不是什么道德标兵，但是这话我真没说过！”

　　说着他还故作深沉地甩了下头发：“因为伤害女孩的事我做不到。”随即勾住陈奕阳的脖子，“幼儿园时期鄙人还得到过‘诚信宝宝’的荣誉。”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某些沉睡的记忆碎片被强行激活。幼儿园……阳哥……小女孩……好像，确实有个特别白、后来被指派去演菩萨的小姑娘……

　　他猛地跳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李芊：“你你你！你是那个……李仙！”

　　李芊：“……”

　　郑易看她表情不对，CPU疯狂运转：“李嫣！”

　　李芊默默闭上了眼。

　　一旁，陈奕阳早已笑得弯下腰。

　　笑闹过后，三人围坐在地毯上。郑易把零食袋往李芊那边推了推，终于问出憋了半天的疑问：“你怎么突然转回来了？高考？”

　　陈奕阳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正要开口打断，李芊却已自然地接过了话头。

　　“转学回来，以后就在这儿了。”她声音平静，撕开一包薯条。

　　平静之下，心里却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陈奕阳和郑易知道她是被父亲像垃圾一样扔回来的，会怎么想？怜悯？

　　郑易看看她，又瞥瞥陈奕阳，脸上再次浮现那种“我懂了”的狡黠笑容。他嘿嘿两声，拍了拍陈奕阳的肩：“行啊阳哥，保密工作做得挺好。”他自动脑补了一出“为爱回归”的戏码，体贴地没再深问。

　　李芊垂下眼。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回来”，只有她知道自己是“被放逐”。这个认知像根刺，扎在每一次呼吸里。

　　郑易兴高采烈地提议火锅聚餐，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

　　店铺里重归宁静。陈奕阳摸了摸后颈，有些歉意：“郑易他口无遮拦，你别介意。”

　　“我不介意。”李芊摇头，“还得谢谢你们。”

　　“你今天说了太多谢谢了。”陈奕阳看着她。她抱着膝盖，蜷坐在光影交界处，看起来那么小一团。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将空气中的浮尘染成金色。窗外的世界依然寒冷，但在这个小店里，某种冰冻已久的东西，似乎正随着重逢的暖意悄然而缓慢地融化。

　　李芊看着这温馨的画面，胃里却一阵翻搅。她配得上这种温暖吗？母亲尸骨未寒，她就在这里“岁月静好”。恨意应该在心中燃烧，而不是被猫毛和零食安抚。

　　“困不困？”陈奕阳站起身，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李芊正低头用指尖轻挠毛球的下巴，闻言点了点头。

　　“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爱睡午觉，”他走到窗边，将飘窗上的垫子铺开、拍软，“有一次夏天，玩着玩着你就躺地上睡着了，吓得我以为你中暑了。”

　　记忆里的蝉鸣与眼前人安静的模样重叠。李芊没说话，只是抱着猫走过去。

　　阳光把绒垫晒得蓬松温暖。毛球跳上去，在光斑里打了个滚，露出柔软的肚皮。

　　李芊爬上飘窗，侧身躺下，小心翼翼地把那团温热揽进怀里。紧绷的神经在安宁与温暖里一寸寸松懈，困意如潮水般漫上。

　　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她想的不是“能睡个好觉”，而是：母亲临终前，有没有这样温暖地睡过一觉？还是说，最后的夜晚只有冰冷的仪器和消毒水气味？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即使在阳光里。

　　陈奕阳拿了条薄毯过来时，她已经睡熟了。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脸深深埋在毛球身上。

　　他俯身给她盖毯子，动作极轻。

　　看着那全然依赖的姿势，他心里某处忽然一紧。他蹲下身，试图将小猫稍稍挪开些。

　　就在指尖触碰到猫毛的瞬间，睡梦中的李芊忽然蹙紧了眉。

　　光线的变换，似乎惊扰了梦境。

　　她无意识地呓语出声，带着浓重的、惊惶的哭腔：“……妈。”

　　陈奕阳的手僵在半空。

　　下一刻，他的手指被一只冰凉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太小，只能慌乱地攥住他的食指和中指，力道却大得惊人。

　　“别走……妈，别走……”她哽咽着，将他的手指拉向脸颊，用额头无助地、反复地轻蹭。

　　指尖传来柔软而湿润的触感。陈奕阳脊背挺直，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他瞥见一旁蜷睡的毛球。幼猫初来时，也是这般不安，需要轻拍安抚。

　　这个念头未及细想，空闲的右手已悬停在她蜷起的背脊上方。然后，轻轻落下。

　　一下，又一下。手掌隔着薄毯，生疏而坚定地拍着。

　　掌下的颤抖，似乎渐渐平复了一些。

　　“……别走。”她喃喃。

　　陈奕阳拍抚的动作未停，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回答：“不走。”

　　她在梦里挣扎，想抓住母亲的手，抓住的却只是一把空气。

　　温热的呼吸规律地拂过他掌心。这痒意却一路钻进心里，沉甸甸地坠着。

　　许久，待她呼吸彻底平稳沉入深眠，陈奕阳才极其缓慢地抽回发麻的手。

　　她眼睑下仍有未散的淡红。

　　一股沉闷的钝痛在他心口蔓延。他起身，想出去透口气，又怕惊扰她，最终只是靠坐在床边，给郑易发消息。

　　C：【回来时小声点。她睡着了。】

　　正义使者：【？这氛围是不是有点微妙了兄弟】

　　C：【睡个午觉而已。】

　　正义使者：【得。喝什么饮料？】

　　陈奕阳指尖顿住。想起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总爱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椰子糖，眼睛亮亮地分给他。

　　C：【椰汁。再买袋椰子糖。】

　　发完，他看向飘窗上那小小的一团。阳光将她半边身子笼在光里，她却像活在阳光照不透的阴影中。

　　她过得不好。

　　这个认知如此清晰。他无法想象“母亲彻底离开”是怎样的绝望。

　　他需要空气。

　　轻轻推门出去，正午的阳光白得刺眼。远处，郑易提着两大袋东西走来。

　　陈奕阳迎上去，接过一个袋子，沉默地并肩走了几步。

　　“郑易。”他声音干涩。

　　“咋了？”

　　“她妈妈……去世了。”陈奕阳目视前方，字句沉重，“在她面前，别提。”

　　郑易脚步猛地刹住，瞪大眼睛，好半晌才吐出一句：“……我靠。”脸上惯常的嬉笑褪得干干净净，“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陈奕阳摇头，“所以，说话注意点。”

　　“明白。”郑易肃然点头。

　　两人轻手轻脚回到店里。陈奕阳径直走到飘窗边蹲下查看。

　　毛球已经醒了，溜达到别处玩耍。李芊却把整张脸埋进了被子，仿佛要将自己与外界隔绝。

　　其实李芊早就醒了。

　　在陈奕阳抽手离开时，她就醒了。

　　听着陈奕阳和郑易在厨房中略带同情的对话，她没有睁眼。

　　看，这就是你的新身份：一个需要被小心绕开的“悲剧”。一股熟悉的、冰冷的涩意涌上鼻腔，但很快被压了下去。愤怒和悲哀一样，都会让人软弱。

　　但她假装睡着，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刚才的脆弱，如何解释梦里的眼泪。

　　更重要的是——她在被子里悄悄打开手机，屏幕调到最暗，在搜索栏输入：“未成年人如何追回母亲遗产”。

　　父亲这么快再婚，母亲给自己的八万块钱已经被拦截，那母亲留下的财产呢？那些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呢？会不会已经在处理了。

　　想到这里她头皮发麻。

　　搜索结果第一条就让她心凉：未成年人需由监护人代理。

　　她的监护人，正是那个迫不及待把她送走的父亲。

　　她知道必须要做出行动了。

　　厨房里，郑易已经开始清洗蔬菜。见陈奕阳进来，他压低声音：“她是因为这个……才转学回来的？”

　　“嗯。”陈奕阳挽起袖子，接过菜刀。

　　“……难怪。”郑易叹了口气，“你之前不否认，是怕她尴尬再解释吧？”

　　“嗯。别再瞎起哄了，不尊重。”陈奕阳专注地切着土豆，“人家刚回来，需要的是朋友，不是乱七八糟的传言。”

　　“知道了。”郑易难得正经，沉默片刻，又忍不住瞥他一眼，“不过……你真就一点没想法？你俩以前毕竟青梅竹马……”

　　“那是以前。”陈奕阳打断他，“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她现在需要安稳，需要有人站在她这边，不是需要别的。”

　　“当朋友？”郑易问。

　　“当朋友。”陈奕阳回答得清晰明确。

　　郑易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忽然想起这些年陈奕阳是如何独自扛起这个家。

　　“你就是想太多。”郑易最终说道，“有时候，感情没那么复杂。”

　　“或许吧。”陈奕阳不置可否，将洗净的蔬菜码进盘子，“但我的感情，只能是这样。”

　　他擦干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的方向。飘窗上，那一小团身影在透过窗帘的、朦胧的光线里，依旧“睡”得安静。

　　而李芊在被子下睁着眼，屏幕的微光照亮她毫无睡意的眼睛。

　　母亲的银行卡。父亲的绝情。陈奕阳的温暖。郑易的善意。

　　所有这些在她脑中纠缠。

　　她需要一个计划。一个不会伤害眼前这些人，但能让父亲付出代价的计划。

　　第一步，也许是先活下去，好好活。

　　第二步，变得强大，强大到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第三步……

　　她不知道第三步是什么。但当她终于退出手机，真正闭上眼睛时，心里那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并没有因为今天的温暖而融化。

　　它只是沉得更深，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

　　厨房里弥漫着食材清洗后的清新气味，和即将到来的火锅暖意。而一种比这更寂静、更坚定的东西，在两人心中各自悄然沉淀下来。

　　陈奕阳的是守护。

　　李芊的是蛰伏。

　　带着不安和隐秘的计划，李芊再次进入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