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织梦》雪六月

1、镜中人

　　雨，下得没有章法。
　　它不是温柔发地飘落，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从墨汁般的空中砸落下来，抽打着城市每一寸裸露的土地。街道灯光昏黄的光晕在密集的雨幕中被切割成模糊的光斑，像一只只被困倦而浑浊的眼睛，无力地注视着这座被雨水浸泡的城市。
　　沈昉烬撑着伞，走得很快。
　　伞沿压得很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冷的下颚和紧抿的薄唇。雨水顺着伞骨汇成一股股细流，滴落在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很快洇开了一片深色。但他似乎毫不在意。
　　回家的路沈昉烬走过无数遍，闭着眼都能摸到。但今天，这条路显得格外漫长，或许是雨声太大，掩盖了城市喧嚣，让四周的寂静显得有点不真实；又或许是他今天注射镇定剂药效开始发作，太阳穴突突地跳，视野边缘偶尔会扫过疑似转瞬即逝的黑影。
　　沈昉烬不喜欢与人接触。严重的自闭症像一层厚厚的茧，将他与外界隔离开来。他害怕陌生人的眼神，害怕嘈杂的环境，甚至连与人进行最简单的对话，都会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焦虑。
　　沈昉烬习惯了独处，习惯了与自己为伴，只有在他绝对的安静和孤独中，他才能感到一丝安全。
　　唯一让他烦恼的，除了这该死的精神状态，还有他那糟糕的身体——凝血功能障碍。一个小小的伤口，对沈昉烬来说可能是灾难：口袋里常年备着止血药和消毒棉片，活得比任何人都要小心翼翼。
　　转过一个街角，进入一条僻静的巷子。这里是老城区，路灯年久失修，光线昏暗，路面坑洼不平，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沈昉烬的脚步顿了一下。
　　巷子深处，路灯下，站着一人。
　　那人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全身，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布料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并不孱弱的身形，他的头微微低着，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了眉眼，看不清表情。
　　沈昉烬的心猛地一紧，那人似乎察觉到了沈昉烬的存在，缓缓地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沈昉烬的呼吸骤然停止，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沈昉烬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不，或许更成熟一点。那人的下颚线似乎更分明，眉眼间的轮廓更深邃，带着一种沈昉烬所没有的、近乎偏执的锐利，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沈昉烬，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仿佛等待已久的熟悉与平静。
　　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沈昉烬的全身。
　　沈昉烬不认识这个人，可他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接近荒谬的，找到同类的悸动。就好像，沈昉烬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走了出来。
　　“你……”沈昉烬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过，几乎被雨声瞬间吞没。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就看着沈昉烬，眼神里有一种沈昉烬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怜惜，又像是……占有。
　　沈昉烬的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离这个诡异的，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远一点。但是沈昉烬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那股强烈的熟悉感，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沈昉烬牢牢捆住。
　　沈昉烬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虽然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和嘈杂的雨声，但沈昉烬就是“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和他的心跳同频的呼吸。
　　男人动了。
　　他没有走向沈昉烬，而是抬起手，用同样苍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抹去脸上的雨水，这个动作，沈昉烬每天早上在镜子里都会做。但由这人做出来，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诱惑。
　　“你不该走这条路。”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沈昉烬的耳中。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
　　沈昉烬愣住了。这句话，像是关心，又像是警告。
　　“我……”沈昉烬想说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沈昉烬不知道该跟这个“自己”说些什么。
　　男人看着沈昉烬，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像是沈昉烬的错觉。
　　“跟我来。”
　　男人没有给沈昉烬拒绝的机会，转身便朝着巷子更深处走去，他的步伐不快，却很坚定，黑色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孤寂而……熟悉。
　　沈昉烬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他看着那个背影，那和他如出一辙的背影，仿佛在无声地召唤着他。
　　沈昉烬的理智在尖叫着危险。
　　但他的灵魂，却在这一刻，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渴望。
　　沈昉烬想看看，那个“自己”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鬼使神差地，沈昉烬收起伞，任由雨水浇在自己头上，迈开脚步，朝着那个背影追了过去。
　　雨水瞬间打湿了沈昉烬的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但沈昉烬的内心，却燃起了一簇微弱而执拗的火苗。
　　沈昉烬跟着那个男人，拐过一个又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巷角，穿过一道道斑驳的墙壁，周围的景象变得越来越陌生，仿佛进入了一个沈昉烬从未踏足过的迷宫。
　　最后，男人在一层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了脚步，推开门，发出一声“吱呀”令人牙酸的声响。
　　门后，是一个小小的，荒废的庭院。庭院中央，又一口被青苔覆盖的古井。
　　男人站在古井边，回头看着沈昉烬，雨水顺着他完美的侧脸轮廓滑落，滴入早已枯竭的井中，发出一声“咚。”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忽然问道。
　　沈昉烬走到他面前，微微喘息着，雨水顺着沈昉烬的发线滴落，沈昉烬看着男人的眼睛，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此刻倒映出的，是他自己的身影。
　　“沈昉烬。”他听到自己说。
　　男人笑了，这次的笑容清晰了许多，带着疑似满足的疯狂。
　　“沈昉烬，”他重复着沈昉烬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我叫，沈景渊。”
　　沈景渊。
　　深渊。
　　沈昉烬的心头一颤。
　　“欢迎回家。”沈景渊伸出手，轻触碰了一下沈昉烬的脸颊，他的指尖冰冷，却让沈昉烬感到一阵灼热。
　　“这里……”沈景渊看着这个荒废的庭院。这里不是他的家。
　　“这里，”沈景渊打断了沈昉烬，目光灼灼地看着沈昉烬，“是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沈昉烬看着沈景渊，看着这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看着沈景渊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要将他吞噬般的旋涡。沈昉烬忽然觉得，或许，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归宿。
　　在这个无人知晓的雨夜，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沈昉烬找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沈昉烬没有问沈景渊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和他长得一样，他只是伸出手，反握住了沈景渊冰冷的手。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雨，还在下。
　　但在这个小小的庭院里，一切都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古井中，偶尔传来雨滴落下的声音，像是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咒语，开启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大门。
　　沈昉烬不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
　　但沈昉烬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他知道了他的解药。
　　一个名为沈景渊的。危险而致命的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