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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市场的边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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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伦敦,白昼长得令人恍惚。可一旦暮色四合,泰晤士河上弥漫的薄雾便悄然爬上街巷,裹挟着河水的微腥与远处工厂烟囱里飘来的淡淡煤烟味,将整座城市温柔地拥入一片朦胧的灰蓝之中。
温斯顿踏进格雷学院后巷时,天已全黑。他习惯性地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这方寸之地的宁静。铁栅栏上的煤气灯昏黄摇曳,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今日特意换上了老乔送他的那件半新不旧的灰色马甲,袖口依旧有些短,露出一截手腕,但至少不再有补丁。
推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旧纸、蜂蜡、墨水与尘埃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这是格雷学院的味道,是知识沉淀下来的芬芳,也是温斯顿心中最安稳的锚点。
今晚不同寻常。
地下室的教室比往常要热闹许多。温斯顿刚在角落的老位置坐下,就听见前排传来一阵低语。他抬眼望去,只见教室中央多摆了几把椅子,上面坐着几位衣着考究的年轻人。他们穿着剪裁精良的深色西装,领巾打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崭新的硬皮笔记本,正小声交谈着。他们是来自剑桥的旁听生,隶属于那个神秘而高贵的“使徒社”。他们的到来,为这间素来只属于印刷工、小学教师和账房学徒的教室,平添了几分肃穆与疏离。
温斯顿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上一道浅浅的划痕。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战场。他只是一个抄写员,一个被允许在角落里汲取一点光亮的影子。然而,今晚,亨利先生却给了他一张“旁听券”,并用那双温和而锐利的眼睛看着他,说:“怀特,你该听听这个。”
七点整,铜铃轻响。
亨利·卡文迪什牧师走了进来。他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黑色牧师袍,而是换上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学者长衫,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教室里立刻安静下来,连翻动书页的声音都消失了。
“诸位晚上好。”亨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今夜,我们探讨一个古老而常新的命题——‘工资是否应由市场自由决定?’”
他走到黑板前,用粉笔写下几个词:生存·效率·尊严。粉笔灰簌簌落下,在煤油灯的光晕里飞舞。
“李嘉图告诉我们,工资由资本中预先划拨的基金与劳工数量之比决定,市场自有其看不见的手去调节。这手,高效而冷酷。”亨利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几位剑桥学生身上,“查尔斯,请你为我们阐述一下,这‘看不见的手’,究竟如何运作?”
那位名叫查尔斯的年轻人站起身,他身形挺拔,面容俊朗,举手投足间尽是精英阶层的自信。他引经据典,从亚当·斯密到大卫·李嘉图,逻辑链条清晰而冰冷。“……因此,人为干预工资水平,只会扭曲市场信号,导致资本外逃、工厂倒闭,最终伤害的,恰恰是那些我们试图保护的工人。同情心固然可贵,但它不能替代经济规律。我们必须接受,进步的道路上,总会有阵痛。”
他的发言引来几位同窗的点头,那是一种智识上的共鸣。
反驳的声音来自艾米丽老师。她是一位在东区贫民学校任教的小学教师,面容清秀,眼神却异常坚定。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查尔斯先生,您所说的‘阵痛’,对东区的孩子们而言,就是每天饿着肚子去上学。他们的父亲在工厂里工作十四小时,拿到的工资却只够买回半磅发霉的面包。这不是抽象的‘阵痛’,这是活生生的、正在发生的苦难。当市场规律以剥夺人的基本生存为代价时,我们是否还应该无条件地遵从它?”
她的质问让教室里的空气凝滞了一瞬。
一位神学生低声附和:“艾米丽说得对。上帝赋予每个人尊严,这份尊严,不该被冰冷的数字所衡量。”
辩论就此展开。
印刷工托马斯用他沾满油墨的手指敲着桌面,讲述码头上监工如何以“效率”为名克扣工钱;杂货店的学徒则忧心忡忡地担心,如果强制加薪,老板会不会裁员,让他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温斯顿静静地听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能感受到两种力量在空气中激烈地碰撞——一边是宏大、精密、不容置疑的理论体系,另一边是琐碎、具体、带着体温与血泪的现实困境。他想起自己在老乔货栈记下的每一笔账,那些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哈德森那张体面而冷漠的脸,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
哈德森从不打人,他甚至说话都带着礼貌的腔调。但他会引用《济贫法》,会计算“成本”,会用南安普顿的爱尔兰劳工作为威胁。他的压迫,是披着法律和规则外衣的,因此显得更加无懈可击,也更加令人绝望。
辩论渐渐陷入僵局。
剑桥的学生们坚持“规律不可违”,而本地的学员们则执着于“人命关天”。双方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教室里的气氛,从最初的热烈,慢慢转向一种疲惫的胶着。
就在这时,亨利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温斯顿身上。
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重量。
“怀特,”亨利轻声唤道,“你在码头记账,日日与数字打交道。从你的角度看,这场争论,是否有第三条路可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教室最角落的那个身影上。
温斯顿感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这一刻,他无法再躲藏。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从容,仿佛只是要去取一本放在高处的书。他走到教室中央,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目光落在自己磨得有些发亮的鞋尖上。
“查尔斯先生所说的市场规律,在账本上,是成立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水,“供需决定价格,这无可辩驳。”
查尔斯微微扬起下巴,似乎在等待他接下来的附和。
然而,温斯顿话锋一转:“但如果我们在账本上,再多设一栏呢?”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看向查尔斯:“这一栏,我称之为‘社会成本’。”
“社会成本?”查尔斯皱眉,这个词显然不在他的经济学词典里。
“是的。”温斯顿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他的字迹工整而秀气,带着一种抄写员特有的克制美感。“假设一位搬运工,日薪6便士。他为了这份工钱,每日劳作十四个小时。三年后,他因过度劳累而患上肺痨,无法再工作。他需要教区的救济,他的孩子无人抚养,需要进入济贫院。这些后续的费用,最终由谁来承担?”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然后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公式:
压榨工资 = 短期利润 + 长期社会债务
“哈德森先生,作为劳务承包商,他通过压低工资获得了短期的利润。但三年后,当他雇佣的那个病倒的工人需要救济时,这笔钱,并非出自哈德森先生的口袋,而是从查尔斯先生的父亲,以及其他所有教区纳税人缴纳的税款中支出的。”
温斯顿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那层华丽的理论外衣,露出了底下赤裸的真相。
“所以,无底线的市场压榨,本质上是一种‘隐形税收’。它巧妙地将少数人的利润,建立在整个社会的负担之上。请问查尔斯先生,这样的‘经济规律’,真的符合您所信奉的理性与效率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
连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查尔斯脸上的自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近乎茫然的神色。他一直以为自己站在真理的一边,却从未想过,自己可能只是在为一场针对同类的掠夺提供理论背书。
温斯顿没有再说下去。他放下粉笔,向众人微微颔首,然后转身,安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仿佛刚才那个用逻辑撼动全场的人,并不是他。
讨论会草草结束。
人群散去时,温斯顿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剑桥的学生们看他时,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与忌惮;而托马斯和艾米丽经过他身边时,则投来无声的赞许与感激。艾米丽甚至停下脚步,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什么也没说,但那掌心的温度,胜过千言万语。
守门人老头在门口递给他一杯温热的牛奶,嘟囔了一句:“小子,今天话说得不错。”
温斯顿接过杯子,小口喝着,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最后一丝紧张。
亨利留住了他。
图书馆的穹顶下,月光透过高窗,在橡木地板上投下银色的格子。亨利递给他一杯热茶,茶香氤氲。
“你今天很锋利。”亨利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温斯顿低头看着茶杯里自己的倒影,摇了摇头:“我只是说了实话,亨利先生。”
“实话往往最伤人,也最有效。”亨利靠在古老的橡木书架上,目光变得悠远,“你一定在好奇,我为何要办这所夜校?为何要邀请剑桥的学生来这里?”
温斯顿没有否认,只是安静地等着。
“我曾在剑桥的‘使徒社’里,与最聪明的头脑探讨柏拉图的理想国,康德的道德律令。”亨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倦怠,“可每当我走出那象牙塔,看到东区孩子们空洞的眼神,我就觉得,我们的哲学,不过是空中楼阁。”
他直视温斯顿的眼睛,那目光温和而坚定:
“格雷夜校,不是慈善堂,也不是革命的温床。它是一座桥梁,一个实验室。我想在这里,培养一些‘中间人’。他们既懂得底层泥土的重量,也理解上层殿堂的逻辑;既能读懂账本上的数字,也能领会穆勒笔下的悲悯。他们能在议会的辩论中,用那些绅士们听得懂的语言,指出他们华丽袍子下的虱子。”
亨利的手轻轻搭在温斯顿的肩上,那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
“怀特,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种‘中间人’。”
回通铺的路上,夜风微凉。
温斯顿的心却异常平静。他终于明白了这场辩论的意义。它不是为了推翻什么,而是为了在冰冷的现实与宏大的理论之间,找到一个可以安放“人心”的支点。
第二天清晨,老乔在货栈门口拦住他,递来一块新算盘,檀木的,珠子圆润光滑。“拿着,”老人说,语气平淡,“旧的太破了。”
这是老乔的方式,一种无需言说的认可。
中午,哈德森来了。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黑西装,文明棍点地,皮鞋锃亮。他走到温斯顿的桌前,俯下身,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体面的微笑。
“听说你昨晚在格雷学院,很出风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温和得像在闲聊家常,“孩子,记住,数字是死的,人是活的。有些账,算得太清,对你没好处。”
温斯顿抬起头,迎上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冰冷的眼睛。他的笔尖没有一丝颤抖,稳稳地在账本上写下最后一个数字。
“哈德森先生,”他轻声回答,语气恭敬却不卑微,“账目如果不清,这货栈,就开不下去了。”
哈德森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用文明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有骨气。”他说,转身离去,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希望你的骨头,跟你写的字一样硬。”
老乔站在门口,目送哈德森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雾气中。他走回来,声音低沉:“他盯上你了。从今天起,你的工钱我日结,不走账面。你昨晚抄写的讲义,带回来烧掉。”
温斯顿点头。
他知道,风暴已然来临。但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的孤儿。他有了算盘,有了鹅毛笔,有了格雷学院的灯火,也有了亨利先生交付的信任。
夜深了。
通铺里鼾声四起。温斯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翻开那本用废纸订成的账本。他在最后一页,用极细的笔尖,写下几行小字:
6月15日,晴。
辩论不是为了胜利,是为了“让对方听见”。
我不是要烧毁这座房子,
我是要学会怎么在这个房子里,
点亮一盏灯。
他合上账本,将它小心地塞进草席最底层。
窗外,泰晤士河静静流淌,城市的灯火在雾气中晕染开来,如同无数颗微弱却倔强的星辰。而在格雷学院的方向,那盏属于知识与理性的灯,依旧亮着,温暖而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