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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一件外套 ...

  •   六月末的伦敦,白昼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阳光慷慨地洒在泰晤士河上,将浑浊的河水也镀上了一层碎金。可对于温斯顿而言,真正的光亮,从来不在天上,而在他每日清点铜板的指尖,在他记满数字的账本里。

      日薪八便士,后来涨到十便士。老乔给他的工钱,从不拖欠,也从不张扬。每天傍晚,老人会把几枚温热的硬币放在他桌上,不多说一个字。温斯顿便将它们一枚一枚,仔细地收进一个小小的铁皮盒里。盒底垫着一层薄薄的棉花,以防硬币相互刮擦发出声响——在这鱼龙混杂的东区,财富是需要被藏起来的。

      三个月,整整九十天。
      他省下每一口可以省下的食物,拒绝了所有非必要的开销。通铺的草席依旧潮湿,但他不再抱怨;墨水用到最后一滴,他才去添置。那本废纸订成的账本,除了记录收支,还多了一栏:“目标:黑色羊毛外套”。

      他想要一件外套,不是为了御寒——虽然伦敦的冬天足以冻僵骨头——也不是为了体面。他要的,是一件工具。

      一件能让他在格雷学院的走廊里行走时不被侧目,在货栈与客户交接时不被轻视,在哈德森审视的目光下依然能保持从容的工具。

      他看中了圣保罗教堂后巷一家老裁缝铺的橱窗。
      那件外套挂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纯黑,无任何装饰,剪裁简洁到近乎朴素。羊毛料子厚实,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一看便知经得起码头的煤灰、夜校的墨渍和无数次的穿洗。标签上写着:15先令。

      对于一个日薪十便士的人来说,这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他整整十八天不吃不喝的收入。但他知道,值得。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五,发薪日。
      温斯顿数出铁皮盒里所有的硬币——14先令9便士。还差一便士。他没去找老乔预支,而是默默走到码头边,帮一位老水手搬了半下午的货箱。老人看他额头的汗珠,最后塞给他两便士。

      “拿着,小子。”老水手粗糙的手掌拍在他肩上,“你值得。”

      温斯顿道了谢,将那两枚硬币也放进了口袋。现在,他有了15先令1便士。

      他没有立刻去裁缝铺。他先回了通铺,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拭了每一枚硬币,直到它们重新焕发出铜色的光泽。然后,他换上自己最好的那件衬衫——领口已经有些松垮,但洗得干干净净——这才走向那条后巷。

      裁缝铺很小,门楣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刻着“J. HARRIS & SON”。推门进去,铃铛轻响,一股混合着羊毛脂、松节油和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高窗透进些许天光,照亮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裁缝从柜台后抬起头,鼻梁上架着圆圆的眼镜,眼神却异常锐利。“有事吗,年轻人?”

      温斯顿走到橱窗前,指着那件黑色外套:“我想试试那件。”

      老裁缝打量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取下外套,递给他。温斯顿接过,入手沉甸甸的,羊毛的纹理清晰而紧密,内衬是结实的棉布。他穿上身,尺码竟意外地合身。肩膀不宽不窄,袖长刚好盖过手腕,下摆垂至大腿中部,既不会显得拖沓,也不会过于短促。

      他在一面蒙尘的落地镜前站定。
      镜中的少年,身形清瘦,面容平静。黑色的羊毛吸走了所有多余的光线,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沉静、内敛。这件衣服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没有任何能吸引目光的亮点。它完美地实现了温斯顿的所有要求:耐脏,实用,不引人注目。

      “15先令。”老裁缝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温斯顿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油布包好的小包。他一层一层打开,将那些被他擦拭得锃亮的硬币,一枚一枚,整整齐齐地码在柜台上。14先令的银币,外加13枚铜便士。他多给了两便士,作为对老水手善意的回应,也是对这位老裁缝的尊重。

      老裁缝看着那堆硬币,又看了看温斯顿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硬币收好,然后拿起针线,飞快地在腋下和袖口处加固了几针。

      “新衣服,要爱惜。”他将外套重新递给温斯顿,语气平淡,“它会陪你很久。”

      温斯顿郑重地接过,向老人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先生。”

      走出裁缝铺,午后的阳光正好。温斯顿没有将新外套穿上,而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折好,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到羊毛的温暖透过粗布衣衫传来,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他先去了格雷学院。
      亨利正在图书馆整理书籍。看到温斯顿怀里的包裹,他微微一怔。“买了新衣服?”

      “是的,先生。”温斯顿将外套放在桌上,轻轻展开。

      亨利的手指抚过那厚实的羊毛料,点了点头。“好选择。黑色是学者的颜色,也是战士的颜色。它不炫耀,却自有其力量。”

      温斯顿没说话,只是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他知道,亨利懂他。

      当晚的夜校课程,温斯顿依旧坐在角落。但他换上了那件新外套。没有人特意看他,也没有人议论。他完美地融入了那片由深灰、藏蓝和墨黑组成的背景之中。然而,当他起身回答问题时,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沉稳与自信,却让前排的艾米丽老师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他一眼。

      守门人老头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低声嘟囔了一句:“小子,总算有点人样了。”

      温斯顿低头笑了笑。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人样”,这是铠甲。

      回到货栈,老乔正在核对月底的总账。温斯顿走过去,将一份整理好的报表递给他。老人接过,目光扫过报表,又抬眼看了看他身上的新外套,什么也没说,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上好的牛皮,丢给他。

      “擦算盘用。”老乔说。

      温斯顿接过牛皮,心头一暖。他知道,这是老乔最高规格的认可。

      日子一天天过去。
      那件黑色羊毛外套,成了温斯顿的新皮肤。它陪他在码头的煤灰中穿梭,袖口沾上污渍,只需用湿布一擦便干净如初;它伴他在格雷学院的深夜苦读,厚实的料子隔绝了地下室的阴冷;它甚至在他又一次偶遇哈德森时,为他撑起了最后的体面。

      哈德森站在街角,叼着烟斗,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他。“新衣服?”他似笑非笑地问。

      “是的,先生。”温斯顿平静地回答,双手插在口袋里,姿态放松却不失礼。

      哈德森眯起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窘迫或得意,却什么也没找到。最终,他只是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温斯顿知道,这场无声的较量,他赢了第一回合。

      这件外套,不只是遮体御寒之物。它是一个宣言,一个界限。它告诉世界:我虽出身卑微,但我有我的秩序,我的尊严,我的不容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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