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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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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寒意,如同无声的入侵者,透过教室老旧窗框的缝隙,一丝丝地钻了进来。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的涩味和几十个年轻身体挤在一起产生的、混合着汗水与棉布的味道。
讲台上,年近五十的物理老师吴建国,正用他那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讲解着电磁感应的原理。他的声音平缓而缺乏起伏,像一台运转过久的收音机,发出单调的嗡嗡声。
“……导体在磁场中做切割磁感线运动时,会产生感应电动势……这就是发电机的基本原理……”他在黑板上画着复杂的线圈和磁感线示意图,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陈默单手支着下巴,手肘下压着摊开的物理课本,目光涣散地停留在窗外那棵叶子几乎落光的梧桐树上。另一只手,则完全隐藏在堆叠如山的课本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的掩护下,指尖触碰着一个冰凉的、带有磨砂质感的硬物——一部诺基亚3100手机。
这是他家境并不宽裕的父母,在高三开学前夕,经过反复权衡和犹豫,最终咬牙花了一千多块钱给他买的。为了“联系方便,也为了关键时刻能找到人”,母亲当时是这么说的,眼神里带着普通工薪阶层对这笔不小开支的心疼,也带着对儿子未来的殷切期望。蓝色的塑料外壳,小巧的体型,那块小小的4096色STN屏幕,在当时的小城高中生里,已算是不错的配置,足以引来一些同学羡慕的目光。但此刻,它正静静地躺在厚重的教辅书下面,屏幕朝下,像一颗沉睡的、等待引信的炸弹,也像一只蛰伏的、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信使。
自从与“玥”和“轻舞飞扬”的联络变得日益频繁和深入,放学后那短暂的一两个小时网吧时间,早已远远无法满足陈默内心膨胀的倾诉欲和等待的焦灼。那部蓝色的诺基亚,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他连接那个虚拟世界、维系那两份截然不同情感的隐秘桥梁。昂贵的GPRS流量费他不敢多用,父母查起话费单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但内置的手机企鹅2005版和每条一毛钱的短信,成了他在这白昼牢笼里的主要阵地。他将手机永远调成震动模式,那“嗡——”的微弱声响,在他听来,比任何音乐都更牵动心神。
突然,掌心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在陈默高度集中的感知中却无比清晰的、持续了约两秒钟的嗡鸣。是震动模式被触发了!
陈默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残存的睡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他迅速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讲台——吴老师刚刚画完一个复杂的右手定则示意图,正背对着学生,用粉笔头点着线圈,讲解着感应电流的方向。
时机正好!
他像一只在草原上警惕天敌的土拨鼠,迅速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在桌面上,借着面前堆砌得如同堡垒般的课本和试卷的完美掩护,右手极其敏捷地将那部诺基亚手机从《五三》下面拖了出来,滑到抽屉的边缘阴影处。他的动作流畅而隐蔽,带着一种经过多次实践后的熟练。他按亮解锁键,幽蓝的背光亮起,映在他微微有些出汗的掌心。
小小的屏幕上,那只熟悉的企鹅企鹅图标在闪烁,提示着新消息。他的拇指快速移动,点开收件箱,发信人的名字赫然在目:“玥”。
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汉字,像一道电流穿过脊髓,让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指尖都带着微麻的感觉。他迫不及待地点开消息内容。
“昨晚读到一句西贝的诗,‘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 你呢,最近有读到什么吗?”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甚至没有一个表情符号,直接切入主题,带着她一贯的清冷和疏离感。这句诗像一颗被精心打磨过的小石子,带着冰冷的质感,精准地投入他因课堂沉闷而近乎停滞的心湖,瞬间漾开一圈圈复杂而深邃的涟漪。他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忘记了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老师,忘记了黑板上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公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找到一个足够匹配、足够有深度、足够展现自己并非浅薄之辈的回复。
他绝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沉溺于低级趣味的普通男高中生。
他完全沉浸在与“玥”进行精神对接的紧张和兴奋中,仿佛正在进行一场无声而神圣的仪式。左手依旧保持着支撑下巴的姿势作为伪装,右手则隐藏在桌洞的黑暗中,拇指在小小的、排列紧密的数字键盘上笨拙却飞快地按动着。诺基亚经典的T9输入法他早已熟练,但此刻因为紧张和急切,还是不免按错按键,需要来回删除重打。
他紧皱着眉头,搜刮着最近零散阅读的记忆,斟酌着每一个字句,试图将自己读到北岛《履历》时的感受,浓缩成几句精炼而有分量的话语。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讲台上的吴老师已经讲解完了那个知识点,用板擦擦掉了半面黑板,转过身来,目光如同老鹰般,开始习惯性地扫视全班,检查着学生们是否在认真听讲。
“陈默!”
一声带着明显不悦的、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响,瞬间击碎了陈默沉浸其中的精神世界。
陈默浑身一僵,仿佛被瞬间冻结,停留在按键上的手指像是失去了知觉。心脏先是骤停,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盖过他自己耳鸣的声音。他猛地抬起头,由于动作过猛,脖子甚至发出了“咔”的一声轻响。视野里,正对上吴老师镜片后那双锐利如鹰隼、此刻正燃烧着怒火的目光。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全班超过五十双眼睛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的光柱,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夹杂着各种复杂的意味——有纯粹的好奇,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有李雨婷那样带着责备和“果然如此”的了然,也有赵磊那种爱莫能助的焦急,当然,也少不了几个平时就看他不顺眼的同学的幸灾乐祸。
“低着头忙什么呢?这么专注?连我讲课都吸引不了你?”吴老师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像冬天的铁栏杆,“手里拿的什么?拿出来!”
冷汗如同无数条冰冷的细蛇,瞬间从陈默的脊椎骨窜上来,浸湿了他贴身的棉毛衫后背,带来一阵黏腻的寒意。他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求生的本能让他下意识地将握着手机的右手往抽屉更深处塞去,同时用左手胡乱地拨拉着桌上的课本,试图进行徒劳的掩盖。这个动作,在经验丰富的老师眼中,无异于欲盖弥彰。
“我再说最后一遍!拿出来!”吴老师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铁锤砸在陈默的心上。他不再站在讲台上,而是一步步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从讲台上走了下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完了。全完了。陈默感到一阵彻骨的绝望,仿佛能听到自己世界崩塌的声音。他知道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只能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将那只因为紧张和汗水而变得有些湿滑的诺基亚手机,从课桌下黑暗的庇护所里拿了出来,轻轻地、仿佛有千斤重般,放在了布满划痕和刻字的木质桌面上。那蓝色的塑料外壳,在灰扑扑的课本和试卷堆里,显得格外突兀、刺眼,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宣告着他对课堂纪律的公然背叛。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低语,如同水珠滴入滚烫的油锅。“手机?”“他带手机来学校?”“还是诺基亚的新款……”在2005年的高中课堂,手机本身就还是个稀罕物,是明令禁止携带的“违禁品”,更别说在课堂上被老师当场擒获,这无疑是一桩足够引爆全班的大新闻。
吴老师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快步走上前,一言不发,直接伸手从桌面上拿起了那部手机。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清晰地停留在与“玥”未发送完的对话框界面。那句打了一半的、关于北岛诗歌的回复,像罪证一样陈列在那里。吴老师皱着眉头,目光快速地在那些文字上扫过,嘴角难以抑制地撇了撇,那表情里混合着强烈的失望与毫不掩饰的讥讽。
“行啊,陈默。”他刻意放慢了语速,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到教室的每个角落,“电磁感应,法拉第定律,没见你弄明白,考起试来一塌糊涂。这‘网恋感应’倒是挺灵敏?隔着网络,信号接收得挺快嘛?”他特意加重并重复了“网恋”两个字,带着一种成年人看待青少年幼稚行为时特有的、居高临下的嘲弄。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压抑已久的哄笑声如同决堤的洪水,在教室里彻底爆发开来,一浪高过一浪。各种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同情的、嘲笑的——像无数支利箭,从四面八方射向陈默。他的脸颊像被泼了滚油一样,火烧火燎地烫得厉害,连耳根都红透了。他死死地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桌面上一道深刻的划痕,恨不得那道划痕立刻裂开,变成一个能让他钻进去的地缝。强烈的羞辱感像肮脏的潮水,将他从头到脚彻底淹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手机,”吴老师将手机屏幕朝下,重重地扣在讲台的粉笔盒旁边,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没收了!期末再看情况要不要还给你!”他不再看陈默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染视线,转身走回讲台,拿起课本,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刻意恢复正常、却依然带着余怒的语调继续他的课程:“好了,无关的插曲到此为止!我们继续看下一道例题……”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摧毁一个少年自尊心的风暴,仅仅是一段微不足道、需要被立刻清除的小插曲。
剩下的半节课,对陈默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在滚烫的钉板上接受酷刑。他如坐针毡,感觉每一个同学投来的目光都像烧红的针尖,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背上、他的脸上。吴老师讲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似乎都带着对他无声的嘲讽和鞭挞。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与电磁感应相关的内容。
他不仅担心那部被没收的手机——那是父母省吃俭用买来的,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更担心的是,随着手机的离身,他与“玥”和“轻舞飞扬”那赖以维系、给了他无数精神慰藉和情感波动的世界,仿佛瞬间被切断了缆绳,变得摇摇欲坠,即将飘向无法触及的远方。
他失去了那座通往她们世界的、唯一的、隐秘的、被他视若生命线的桥梁。
当下课铃声尖锐而刺耳地响起的那一刻,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弹起来,而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缓慢而沉重地站起身。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各种目光,但他没有勇气与任何人对视。
他像是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囚,拖着灌了铅般的步伐,低着头,跟在面色依旧铁青、一言不发的吴老师身后,走出了喧闹起来的教室,走向走廊尽头那间象征着权威与惩罚的、令人窒息的教师办公室。
他知道,一场针对他的、来自现实世界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而比这场即将到来的训斥、请家长甚至处分更让他从心底感到恐惧的,是即将到来的、与网络世界彻底断联的、未知而漫长的黑暗时光。那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玥”的消息,也无法再接收到“轻舞飞扬”那每日例行的温暖问候。
这种被放逐于孤岛的预感,比任何老师的批评和同学的嘲笑,都更让他感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