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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教师办公室里的训诫,漫长而煎熬,仿佛一场没有尽头的精神凌迟。

      夕阳的光线透过办公室西向的窗户,将空气中的粉笔灰尘照得纤毫毕现,也在地板上拉长了班主任李老师来回踱步的身影。他的话语,时而苦口婆心,摆出“恨铁不成钢”的痛心姿态,讲述着农家子弟唯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老生常谈;时而疾言厉色,用往届堕落学生的反面例子进行严厉的警告和恐吓。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陈默的心上。

      办公室其他老师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也让他如芒在背,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公开陈列的罪犯。最终的处理结果冰冷而决绝:那部蓝色的诺基亚3100被锁进了班主任抽屉的最深处,期末视其表现再决定是否归还;同时,要求他立刻回家“反省”,第二天必须由家长带来学校进行进一步沟通,并签署保证书。

      揣着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停课反省通知单”,陈默拖着仿佛灌满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了家。那段平时只需要十五分钟的路程,那天他走了将近四十分钟。秋风吹刮着街道上堆积的枯黄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声嘲弄的叹息。他设想了无数种回家后可能面对的场景,每一种都让他不寒而栗。

      预料之中的狂风暴雨,在他推开家门的那一刻,便精准地降临了。

      父亲坐在旧沙发上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看向陈默的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那失望比直接的责骂更让人窒息。母亲则红着眼眶,声音带着颤抖的哭腔,从“我们省吃俭用给你买手机是为了什么”开始,一路数落到“你对得起我们的辛苦吗”、“高三了还这么不懂事”、“是不是要去网吧学坏”,话语像连珠炮一样,夹杂着伤心和愤怒,如同无数根细密而尖锐的针,扎得陈默体无完肤。

      最终,家庭会议的结果是:严厉禁止他再踏足网吧一步,放学后必须立刻回家,行动范围被严格限定在学校和家庭两点一线之间。整个家里的气氛,因为这件事而降到了冰点,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热午后,让人喘不过气。

      失去了手机,失去了放学后溜去网吧那短暂而珍贵的自由,陈默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猎人粗暴地折断了翅膀的鸟,从原本还能偶尔扑腾着窥探天空的状态,彻底坠落在名为“高三”和“父母期望”的坚固牢笼里。

      与“玥”那清冷深邃的精神世界,与“轻舞飞扬”那温暖明亮的日常慰藉,仿佛在一夜之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远,退回到了遥远而模糊的天际线之外,变得虚幻而不真实,如同醒来后逐渐淡去的梦境。那种被强行断联的空洞感和失落感,像心脏被人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伴随着一种焦灼的无助,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远比父母的责骂和老师的惩罚更让他难以忍受。
      两天后的傍晚,天空阴沉,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被禁足在家的陈默,正对着书桌上摊开的、布满复杂函数图像的数学试卷神游天外。钢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划拉着,墨迹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蓝色,就像他此刻迷茫的心情。窗外雨点敲打着防盗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客厅里,那台老式的、奶油色外壳的固定电话,突然毫无征兆地“铃铃铃”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正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母亲,围着沾着油渍的围裙,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快步走过去接起了电话:“喂?哪位?”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些什么,母亲脸上的表情由最初的平常,逐渐变得有些疑惑,她重复了一句:“哦…你找陈默啊?” 然后,她的目光带着明显的探究意味,转向了陈默房间虚掩的房门,提高了音量问道:“你是他同学吗?…叫什么名字啊?…问他数学题?”

      同学?女生?陈默握着笔的手猛地一紧,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了一个深深的墨点。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在他的记忆里,关系好到可以互通电话的女性同学几乎没有,更别提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到家里来问数学题了。一个模糊的、几乎不敢想象的、带着巨大风险却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掠过他的脑海。是…她吗?可能吗?

      他强作镇定,努力让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放下笔,站起身,尽量以平常的速度走向客厅。他能感觉到母亲投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视,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迹象。他伸出手,从母亲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听筒,入手一片冰凉,但他的手心里,却已经因为紧张而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喂?”他试探性地开口,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发紧,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随即,陷入了一片短暂的沉默。这短短的几秒钟,对陈默而言,仿佛被无限拉长,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以及心脏重新开始疯狂擂动的“咚咚”巨响。然后,一个他从未在现实中听过,却又仿佛在无数次的文字交流和自我想象中出现过、勾勒过的女声,透过听筒,清晰地传了过来。那嗓音略微低沉,不像一般少女的清脆,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沙哑,质感独特,像午夜时分收音机里缓缓流淌出的蓝调爵士乐,有种慵懒而迷人的磁性,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是陈默吗?”对方平静地确认道,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但这份冷静本身,就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

      “是我。你是…?” 陈默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腔。他下意识地侧过身,背对着母亲依然停留在不远处的身影,用手微微拢住听筒,试图将声音和可能泄露的信息都封锁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

      “我是玥。”

      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道无比耀眼的闪电,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猛地劈开了家中昏暗、压抑的客厅,也劈中了陈默毫无防备的心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冰凉的听筒,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母亲——她正假装在整理餐桌上的东西,但动作缓慢,耳朵明显朝着电话的方向竖着。

      陈默立刻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流在说话,声音小得只有贴近听筒才能听清:“…你怎么…你怎么知道我家电话的?”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问出这句话都无比艰难。

      “你早期的企鹅资料里,填过城市的区号。我顺着区号,用了一些…笨办法,试了一下附近几个可能的号码,这个号码登记的名字,刚好对得上‘陈’这个姓氏。”她的解释依旧简洁明了,逻辑清晰,但在这份冷静的背后,陈默却仿佛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为了找到他而付出的努力,以及一种隐藏在规则下的、大胆的冒险精神。

      陈默恍惚间想起来了,那还是刚申请企鹅号不久,出于一种懵懂的好奇和填满资料栏的冲动,他确实在“联系方式”那一栏里,随手填写过所在城市的区号和大概的区域名称。他自己早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他万万没有想到,“玥”——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如此疏离、如此注重精神世界的人,竟然会通过这种方式,在现实的世界里,如此精准地找到他,打通了这个连接着两个世界的电话。

      “我…我手机被老师没收了。”他低声说道,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窘迫,还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仿佛向最信任的人倾诉委屈的意味。他急于解释自己这几天“人间蒸发”的原因。

      “猜到了。”她的回应依然很简短,语气平静,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感到意外。“看到你好几天没动静。”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然而,就是这句看似平淡的“看到你好几天没动静”,让陈默的心头猛地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连指尖都似乎恢复了温度。原来,她并非全然不在意。原来,在那个虚拟世界的另一端,她也同样在关注着他的“动静”,注意到了他的突然消失。这种被人在乎、被默默关注的感觉,像一缕强光,瞬间穿透了连日来笼罩在他心头的厚重阴霾,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喜悦。

      接下来的对话,在陈默刻意压低到极致的、如同耳语般的声音,和高度紧张、随时警惕着母亲靠近的情绪中进行。他们不敢聊得太久,生怕引起怀疑;也不敢聊得太深,那些关于诗歌和灵魂的话题,在此刻的环境下显得过于危险和不切实际。大部分时间是陈默在断断续续地诉说,解释那天课堂上的风波是如何发生的,倾诉被没收手机、被禁足在家的烦闷与压抑,讲述现实生活施加在他身上的种种束缚。

      而“玥”则大多时间在安静地倾听,偶尔才会回应几句简短的“嗯”、“然后呢?”或者“理解”。她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不可避免地夹杂着电流的细微“滋滋”杂音,却比任何冰冷的文字都更具象、更真实地敲击着他的鼓膜,带着一种奇妙的温度和质感。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而真切地感受到,网络那端那个承载着他无数精神遐想、智慧交锋和朦胧情感的抽象灵魂,是真实地、具体地存在于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是一个有着独特嗓音、会呼吸、会思考的活生生的人。这种从纯粹的虚拟文字交流,到通过现实媒介(电话)进行声音连接的跨越,带来的心理冲击力是巨大而颠覆性的。那个名为“玥”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间从二维的平面变得立体起来。

      “我…我不能说太久了…”陈默注意到母亲假装漫不经心靠近的脚步,以及投来的、越来越频繁和狐疑的目光,不得不带着万分不舍的心情,准备结束这次既充满危险又无比珍贵的通话。

      这短短的几分钟,像是偷来的时光。

      “嗯。”她应了一声,表示理解。停顿了一下,就在陈默以为对话就此结束时,听筒里又传来她清晰的两个字:“保重。”

      然后,在她准备挂断前,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补充了最平常,却又在此刻显得格外不同的两个字:“再见。”

      “嘟—嘟—嘟—” 听筒里传来了规律而冰冷的忙音,提示着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陈默却还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只已经不再传出任何话语的听筒,久久没有放下。

      耳边似乎还在清晰地回荡着她那略带沙哑和磁性的独特嗓音,每一个音节,每一次呼吸的停顿,都深深地刻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毫无章法地跳动着,血液奔腾,带来一阵阵轻微的眩晕感,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极限的百米冲刺,紧张、刺激,而又带着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

      这次短暂而隐秘的通话,像一束顽强而温暖的光,穿透了笼罩着他的、厚重粘稠的现实阴云。虽然失去了手机,虽然被严厉禁足,行动受限,但他和“玥”之间那根看似被斩断的联系之线,却以一种更直接、更危险、同时也更富有冲击力的方式,被重新连接了起来,甚至比之前更加牢固。他知道了她真实的声音是什么样子,感受到了一种超越苍白文字之上的、更贴近血肉的真实共鸣。

      他缓缓地放下听筒,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尽量无视母亲那充满探究和未消疑虑的目光。重新坐回书桌前,那张布满函数图像的数学试卷依然一片空白,那些扭曲的符号依然陌生而充满敌意。

      但陈默的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向上扬起了一个弧度,连日来笼罩在眉宇间的阴郁,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他偷偷地从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撕下一个小小的角落,用那支蓝色的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那句将他们重新连接在一起的诗句:“风虽大,都绕过我灵魂”。然后,他将这张小小的纸条,像藏匿一个无比珍贵的宝藏一样,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书桌上那本最厚实、最不起眼的《现代汉语词典》的内页里。

      他并不知道,这场由“玥”主动冒险拨通的电话,不仅重新连接了那根中断的线索,也将他们之间这种建立在虚拟文字之上的、纯粹的精神联结,推向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贴近现实,也因此潜藏着更多未知风险的境地。

      现实世界的声音,已经开始清晰地介入并回响在那片原本只属于虚拟的缠绵与共鸣之中。而那个藏在课本下、引发了一场风波的手机所带来的震动,其深远的涟漪,正以另一种他始料未及的方式,在他十七岁逼近十八岁的人生河道里,持续地、汹涌地扩散开来,引导着他走向更深的迷途,或是……另一种命运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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