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第六章 ...
-
秋意如同打翻的墨汁,迅速而浓重地浸染了整座小城。校园里那几排高大的法国梧桐,叶片已大片大片地转为一种憔悴的焦黄色,边缘卷曲,了无生气。
冷风毫无怜悯地刮过,那些枯叶便再也抓不住枝头,打着旋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一场盛大而凄凉的告别。不过一夜之间,水泥小径上便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干燥而脆弱的碎裂声,这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像极了陈默此刻内心那片荒芜之地里,唯一清晰可辨的不安回响。
期中考试的成绩,就在今天,这个阴沉沉的、仿佛随时会落下雨来的上午公布。他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怀着或期待或忐忑的心情,早早地就挤在教室门口那面即将张贴“生死状”的墙壁前,而是像个局外人一般,径直走到自己倒数第三排靠窗的座位,默默地坐下。
他故意将头转向窗外,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在灰蒙蒙的天空背景下,如同绝望的手臂般伸张,仿佛事不关己。然而,他放在膝盖上、藏在桌洞下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而微微冒汗的、黏腻的掌心,更是出卖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紧张。
他甚至能敏锐地感觉到,周围偶尔投来的目光,像无形的触须,在他身上短暂停留——有李雨婷那种带着“早知如此”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有赵磊那种爱莫能助的焦急,也有一些平日里成绩相仿或不如他的同学,此刻目光中混杂着纯粹的好奇,甚至,他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丝来自某个排名靠前同学的、转瞬即逝的优越感。
终于,身材高大的班长,手里拿着一张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A4纸,拨开人群,用透明胶带,“刺啦”一声,将它牢牢地固定在了教室前方那块斑驳的黑板旁边。人群立刻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嗡地一声围拢过去,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随即,各种声音如同沸水般升腾起来——有前排学霸发出的、标志性的轻微惊呼(那通常是发现了自己微小失误),有中游同学看到排名基本稳定后发出的、如释重负的叹息,更有后排同学发现自己名次又下滑几位时,那压抑着的、带着懊恼的低声咒骂和讨论。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高三生态的浮世绘,残酷而真实。
陈默深吸了一口教室里混合着粉笔灰和人体气息的浑浊空气,强迫自己转过头,将目光从窗外那片死寂的秋色中收回,投向那堵攒动的人墙,以及人墙后方,那张决定着他近期“命运”的白色榜单。他的视线,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扫描仪,带着一种自虐般的缓慢和精确,从前十名的位置开始向下滑落。
那个区域,曾经在高一高二时,偶尔还能看到他的名字闪烁其间;视线滑过前二十名,那是他上个学期还凭借着小聪明和基本努力,能够稳稳占据的位置;滑过三十名…三十五名…四十名…他的心随着名次的下滑而不断沉坠,像系着石头投入冰冷的深井。
最终,他的目光在中间靠后,一个极其尴尬和刺眼的位置,死死地钉住了,仿佛被无形的钉子穿透。
第48名。
一个冰冷的、毫无生命力的、却带着巨大嘲讽意味的阿拉伯数字。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总分栏后面跟着的那个具体分数,更是显得无比寒酸和刺眼。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各科细项,尤其是在物理和数学那两个栏目上,两个鲜红的、笔画粗重的“58”和“61”,像两记蓄谋已久、用尽全力的响亮耳光,狠狠地扇在他的脸上,留下火辣辣的耻辱印记。他甚至能想象出阅卷老师打下这两个分数时,那皱起的眉头和失望的表情。
教室里所有的嘈杂声音,欢呼、叹息、讨论……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键,迅速远去、模糊,最终只剩下他自己血液疯狂冲上头顶时,那持续不断的、令人晕眩的嗡鸣声。48名。在他所在的这所升学率本就勉勉强强的普通高中,这个名次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之前父母和老师口中常常念叨的“争取上个本科”,已经彻底沦为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甚至连选择一个好一点、热门一点的大专专业,都变得岌岌可危,前途未卜。
“陈默,”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打断了他大脑的空白和嗡鸣。是学习委员李雨婷,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旁边,眼神里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作为班干部传达指令的公事公办,有一丝早先提醒过他却未被采纳的无奈,或许,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同龄人的惋惜。
“李老师让你现在去他办公室一趟。”她补充道,声音不高,但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教室环境里,却清晰地传到了附近几个同学的耳中,引来几道含义不明的注视。
该来的,总会来。躲不过的。
陈默沉默地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地站起身。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软绵绵的,有些发飘,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他几乎是挪动着脚步,像踩在厚厚的棉花上,一步一步地走向那间位于教学楼尽头的、他近期已经无比熟悉的教师办公室。走廊两侧的墙壁上,贴着历年优秀学生的照片和励志标语,“知识改变命运”、“今日寒窗苦读,必定有我;明朝独占鳌头,舍我其谁”,那些意气风发的笑脸和铿锵有力的字句,此刻在他眼中,都变成了巨大的、无声的讽刺。每向前走一步,成绩单上那个“48”和两个不及格的分数,就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反复灼烧一次,带来尖锐的疼痛和深入骨髓的羞耻感。
教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他抬起沉重的手臂,轻轻敲了敲。
“进来。”里面传来班主任李老师那辨识度极高的、略带沙哑的声音。
陈默推门进去。办公室很大,摆放着七八张办公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茶垢味、纸张的霉味以及某种老旧家具的气息。李老师正坐在靠窗的那张办公桌后,鼻梁上架着那副黑色的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支红笔,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期中考试全班的成绩分析表。他戴着老花镜,手指正点在其中一栏——毫无疑问,那是属于陈默的那一栏。看到陈默进来,他抬了抬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沉静,他用笔指了指门口,示意他把门关上。
“坐。”李老师用笔指了指办公桌对面那张硬木椅子,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的喜怒,但这份刻意的平静,反而让陈默更加不安。
陈默默默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他死死地低着头,目光盯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不敢与老师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对视。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三位老师在,有的在低声交谈教学进度,有的在伏案批改作业,红笔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但陈默感觉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自己那如同失控马达般“咚咚”擂动的心跳声,以及李老师手中那支红笔偶尔轻敲桌面时,发出的、令人心慌意乱的“笃笃”声。
“成绩,看到了?”李老师开门见山,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陈默的声音低若蚊蚋,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48名。”李老师缓缓地、清晰地念出这个数字,每一个音节都像一柄沉重的小锤,精准地敲打在陈默最脆弱的神经上。
“陈默,我记得你高一高二,最差也没掉出过年级前三十。上学期期末,你是第28名。告诉我,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目光透过老花镜的上方,牢牢地锁定在陈默低垂的脑袋上。
陈默沉默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牙齿紧紧地咬在一起。他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老师,自己把大量本该用于复习做题的深夜时光,耗费在了烟雾缭绕的“蓝精灵”网吧,只为等待一个名为“玥”的、虚幻的灵魂头像亮起?难道要坦白,自己被一个从未谋面、仅通过文字和一次短暂电话交流的、嗓音磁性的女孩,搅乱了所有的心神,以至于上课、自习都魂不守舍?这些理由,在眼前这张冰冷无情、以分数论英雄的成绩单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幼稚、如此可笑,甚至……如此堕落。
“手机的事情,我以为已经给你敲了警钟,算是一次严厉的惩戒了。”李老师的声音逐渐严厉了起来,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怒火,“让你回家反省,让家长来学校沟通,看来效果不大啊。是不是觉得,没了手机,就没办法联系了?就没办法沉迷你那些……虚拟世界的东西了?”他的话语里,刻意回避了“网恋”这个词,但那个停顿和暗示,比直接说出来更让陈默难堪。
他拿起桌上的红笔,笔尖在陈默的成绩单上移动,最终在物理和数学那两栏,用力地画了两个大大的、触目惊心的红色圆圈。那红色,像血,刺痛了陈默的眼睛。
“这两门,是理科综合的关键!是拉分项!你现在这个分数,连最基础、最核心的知识点都没掌握!上课的时候在干什么?心思飞到哪里去了?飞到哪个网吧?还是飞到哪个……网友那里去了?”李老师的语气愈发沉重,每一个质问都像一块巨石,砸在陈默的心上,“你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对你期望很高,你是知道的。他们省吃俭用,起早贪黑,是让你来学校……是让你来搞这些歪门邪道、不务正业的吗?”
“网恋”这个敏感的词汇虽然没有再次被直接提起,但那赤裸裸的批判和指向,已经再明确不过,让陈默的脸颊再次火辣辣地烧起来,一直蔓延到脖颈。
“我没有…没有不务正业…”他试图辩解,声音却虚弱无力,像溺水者的最后一丝呻吟,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没有什么?”李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看穿,“没有影响学习?那这48名怎么解释?这两门不及格怎么解释?陈默,现实一点吧!清醒一点!那个网络后面,是人是鬼你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什么目的,你一概不知!值得你拿自己的前途、拿你父母的心血去赌吗?去换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李老师说到激动处,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但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疲惫和失望,反而更加浓郁,像粘稠的液体包裹住陈默:“年轻人,有幻想,有好奇心,甚至对异性产生好感,这些都很正常。但你要分清主次!要懂得轻重缓急!现在是高三,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耽误不起!你这一步踏空,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后面等待你的,可能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你懂不懂这个道理?”
陈默紧紧地咬着牙关,一股混合着巨大羞愧、被误解的不服气、以及青春期特有的顽固叛逆情绪,在他年轻的胸腔里剧烈地冲撞、激荡,几乎要破胸而出。他懂,他当然懂那些被反复强调的大道理,懂得分数的重要性,懂得高考对于他这种家庭背景的孩子意味着什么。
可是,那种在虚拟世界里被深刻理解、被智慧牵引的感觉,那种与“玥”对话时精神上产生的、如同电流穿过般的颤栗和共鸣,是枯燥繁琐的物理公式、是永远做不完的数学题海、是排名和压力构筑的现实世界,永远无法给予他的珍贵体验。那是他灰暗压抑生活里,唯一的光亮和透气孔。
“回去好好想想吧。把我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想清楚。”李老师最后说道,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他将那份被红笔圈画得刺眼无比的成绩单,轻轻推到陈默面前的桌面上,“把这份单子拿回去,给你父母看,让他们也了解一下你最近的真实情况。另外,写一份一千字的深刻检讨,好好反思你这段时间的学习态度和……思想上存在的其他问题。明天早上交给我。”
陈默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拿起那张轻飘飘的、却又重若千钧的A4纸。纸张在他的指尖下,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他麻木地站起身,甚至忘了说“老师再见”,就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办公室。
办公室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走廊里冰冷的穿堂风猛地灌过来,吹得他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着手中成绩单上那个巨大的“48”和两个鲜红的不及格圈圈,耳边反复回响着李老师最后那句语重心长的话——“不同的人生”。
他知道,从理性上,从成年人的视角,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都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是希望他“迷途知返”。可一想到要彻底切断与“玥”那刚刚通过声音建立起一丝真实感的联系,要完全退回到那个只有无尽习题、冰冷分数、排名压迫和父母期望的现实世界,他就感到一种从心底深处升腾起来的、近乎窒息的恐慌和抗拒。
那个由数据流、文字和一次短暂通话构建起来的世界,那个有着低沉磁性嗓音、思想锐利深刻的“玥”,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虚幻的梦,而是他对抗现实平庸与巨大压力的唯一精神出口,是他苍白、压抑的青春里,唯一一抹出格的、带着危险诱惑的亮色,是他确认自己并非仅仅是一个考试机器的唯一证明。
他死死地攥紧了手里的成绩单,脆弱的纸张在他手中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窸窣”声。警告已经以最明确、最残酷的方式下达,路标清晰地指向一方——回归“正轨”。但他站在这个决定未来走向的岔路口,内心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挣扎与撕裂般的痛苦。
是听从劝告,回头是岸,斩断情丝,投身于题海战术?还是……遵循内心的牵引,继续沿着那条美丽而危险、被所有人视为“错误”的道路,一路走下去,哪怕前方是未知的深渊?秋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浓重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