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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JIANGXUEYI ...

  •   腊月十七,雪后初晴,天光却依旧惨淡。
      都察院值房内,地龙烧得正旺,烘得人面皮发干,心底却寒意森然。铜盆中炭火噼啪作响,偶尔爆出几点火星,映着董经纬须发皆白、沟壑纵横的脸。
      他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眉头拧成疙瘩,盯着手中那份墨迹未干的奏章草稿,久久不语。
      “子安,”他放下草稿,看向对面端坐的江雪衣,声音带着疲惫与凝重,“你当真要行此险招?赵文敬是块滚刀肉,又是弃子,未必肯吐口。即便肯,他一面之词,无凭无据,如何取信于陛下?更何况……”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此事牵扯瑞王旧案,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此刻上奏提请三司会审赵文敬,无异于将天捅个窟窿。幕后之人狗急跳墙,恐生剧变。”
      江雪衣端坐如松,面色是连日夜不安寝的苍白,眼下泛着青黑,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也冷得惊人,似淬了冰的寒星。“董老,正因是弃子,才有一线生机。弃子若知必死,未尝不会反噬其主。至于凭据,”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以蜡封存的铜管,轻轻放在案上,“昨夜,有人将此物,射入我值房窗棂。”
      董经纬瞳孔一缩,拿起铜管,小心捏碎封蜡,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绢纸。展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数笔银钱往来,时间、数额、经手人、暗记,清晰可辨。其中几笔,赫然指向赵文敬,以及一个代号“兰亭”的户头。而最下面,是一行朱砂小字:“江南通源钱庄,丙字库,第七柜,暗格。”
      “这是……”董经纬倒吸一口凉气。
      “赵文敬与江南盐商白敬轩勾结,贪墨盐税、军饷的暗账副本,及藏匿赃银、账册的地点。”江雪衣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白敬轩‘暴毙’,其子携款潜逃,但真正的核心账册与大半赃银,并未带走,而是藏于江南某处。此绢上所示,便是其中一处秘密银库。而经手人之一,便是赵文敬。”
      董经纬拿着绢纸的手微微颤抖:“此物从何而来?可靠否?”
      “不知来源。但笔迹、印鉴暗记,与我先前所获周桐密账吻合,应是真的。”江雪衣目光落在跳跃的炭火上,声音低沉了几分,“送此物者,必是知情之人,且与赵文敬或其背后之人,有深仇大恨。此举,或是借刀杀人,或是……投石问路。”
      “投石问路?”董经纬捻须沉吟,“试探你,有无胆量接手,有无能力破局?”
      “或许。”江雪衣抬眼,看向董经纬,“董老,此物是饵,亦是刀。用得好,可撬开赵文敬的嘴,甚至撕开更大的口子。用不好,便是催命符。但如今,我们还有选择么?谢侯爷重伤昏迷,对方步步紧逼,刺杀、灭口、栽赃,无所不用其极。我们若再按兵不动,只会被逐个击破,死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决绝:“陛下震怒,限期破案。三法司、锦衣卫、五城兵马司,看似全力缉凶,实则各有盘算,互相掣肘。我们等不起,也耗不起。唯有行险一搏,提审赵文敬,以暗账为饵,以他家人性命为胁,逼他开口。同时,请董老暗中联络信得过的御史,联名上奏,重提瑞王案疑点,敲山震虎。双管齐下,或可打乱对方阵脚,迫使其露出破绽。”
      董经纬沉默良久,目光在江雪衣苍白却坚毅的脸上,和那卷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绢纸间逡巡。最终,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子安,你可知,此奏一上,便再无转圜余地。你与谢侯爷,将彻底站在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朝中不知多少人,欲置你二人于死地而后快。”
      “我知道。”江雪衣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涌入,吹散室内的暖意与沉闷。他望着窗外积雪覆盖的、肃杀寂寥的庭院,声音轻而冷,却字字清晰,“董老,自我踏入都察院那日起,自金殿之上弹劾生父那刻起,便已无路可退。如今,不过是把路,走到黑罢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光,面容隐在阴影中,唯有一双眸子,亮得灼人:“至于谢侯爷……他既敢以身为饵,替我挡下那一刀,我便信他,绝非坐以待毙之人。此刻他虽昏迷,但靖安侯府,绝非毫无还手之力。沈清秋、苏挽月、唐不言,乃至朝中那些看似中立、实则与谢家有旧的老臣,皆在暗中动作。我们并非孤军奋战。”
      董经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数月,他已褪去了初入都察院时的青涩与锐气,眉宇间染上了风霜与沉郁,但脊背却挺得笔直,眼神中那股子执拗的、近乎玉石俱焚的清明与决绝,却愈发炽烈。这是哀兵,是孤臣,是即将焚尽自己、也要照亮黑暗的最后一簇火。
      “罢,罢,罢!”董经纬一拍桌案,花白的胡须颤动,“老夫豁出这把老骨头,陪你疯这一回!奏章,老夫来写!御史台那边,也有几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老夫去说项!只是子安,”他站起身,走到江雪衣面前,浑浊的老眼中透着罕见的严厉与担忧,“提审赵文敬,凶险万分。他府邸如今被围得铁桶一般,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如何进去?即便进去,又如何确保安全?赵文敬肯就范?”
      “如何进去,谢侯爷已有安排。”江雪衣从怀中取出一枚玄铁令牌,正面阴刻“御”字,背面是蟠龙暗纹——正是当日谢长离给他、助他闯入宫门的那枚御前司通行令。“至于安全……”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正因无数双眼睛盯着,才最安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反而不敢轻易动手。至于赵文敬是否就范……”
      他走回案前,拿起那卷绢纸,指尖轻轻拂过上面“兰亭”二字,眸中寒光凛冽:“这暗账,是他贪墨的铁证,足以让他身败名裂,株连九族。而他背后之人,如今已视他为弃子,欲除之而后快。是坐以待毙,满门抄斩,还是戴罪立功,换家人一线生机?我想,赵侍郎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董经纬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既如此,事不宜迟。老夫这便去联络同僚,草拟奏章。你……一切小心。”
      “有劳董老。”江雪衣躬身一礼。
      董经纬摆摆手,不再多言,拿起那卷绢纸副本,仔细收好,转身快步离去,苍老的背影在门口顿了顿,终究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寒风里。
      值房内重归寂静。炭火“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巨大的火花,旋即黯淡下去。江雪衣独立窗前,任由寒风扑打在脸上,刺骨的冷意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枚冰冷的御前司令牌,触手生寒。谢长离……他昏迷前,究竟布置了多少后手?这枚令牌,是护身符,还是……另一道催命符?
      “公子。”苏月见悄无声息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套半旧的青色棉袍,低声道,“时辰差不多了,该更衣了。”
      江雪衣收回目光,看向那套棉袍。布料普通,式样简单,是寻常书吏的装扮。“沈护卫那边,准备妥当了?”
      “已安排妥当。赵府外围的暗哨,半个时辰换一次班,西时三刻,是交接空隙,约有一盏茶功夫。届时,沈护卫会派人制造些许混乱,引开大部分视线。公子持令牌,可从西侧角门潜入,门房是咱们的人,已打点好。进去后,自有人接应,引您去赵文敬书房。”苏月见语速极快,条理清晰,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忧色,“只是……赵府内院守卫,皆是赵文敬心腹,我们的人渗透不进去。书房附近,至少有八名好手,皆是江湖出身,狠辣角色。沈护卫会在外策应,但若动静太大……”
      “无妨。”江雪衣打断她,开始解身上官袍的系带,“我要的,就是‘动静’。动静不大,如何逼他狗急跳墙?如何让幕后之人,自乱阵脚?”
      苏月见不再劝,默默上前,帮他换上棉袍,又取出一盒易容的膏泥,仔细地在他脸上涂抹修饰。不过片刻,镜中人已面目全非,成了一个面色蜡黄、眉眼平庸、丢进人堆就找不着的普通文吏模样。
      “赵文敬书房内,可有我们的人?”江雪衣对着模糊的铜镜,整理着衣领,低声问。
      “有。是赵府一名洒扫老仆,姓王,在赵府三十余年,是谢侯爷早年布下的暗桩,身份隐秘,从未启用。此次为保万全,侯爷昏迷前,令沈护卫启动了这颗棋子。王伯会在书房接应,并确保茶水中……无恙。”苏月见声音压得极低。
      江雪衣指尖微微一顿。谢长离竟在赵文敬府中埋了如此之深的钉子?且昏迷前还记得启动?这份心机与算计,着实可怕。也让人……心底发寒。
      “公子,此物您贴身收好。”苏月见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塞入他手中,“苏姑娘给的,说是唐先生秘制的‘清风散’,嗅之可提神醒脑,防瘴避秽。若……若事有不谐,或可暂保清明。”
      江雪衣握紧瓷瓶,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清香。他点点头,将瓷瓶收入怀中暗袋。“我走后,你即刻去寻董老,若我两个时辰未归,或府中有变,便将此物……”他指了指案上一个密封的火漆竹筒,“交给陈老御史。他自会知道如何做。”
      竹筒里,是他这几日梳理的所有线索、疑点、推测,以及那枚“文渊阁宝”伪印的拓样。若他出事,这便是最后的火种。
      苏月见眼圈一红,咬牙点头:“奴婢明白。公子……万事小心。”
      江雪衣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陌生的自己,转身,不再犹豫,推门走入凛冽的寒风之中。天色将晚,暮云低垂,又是一场风雪欲来。
      靖安侯府,暖阁。
      地龙烧得暖融,药香弥漫。谢长离依旧昏迷,但脸色已不似前几日那般死白,呼吸也平稳绵长了许多。苏挽月刚为他施完针,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唐不言坐在一旁,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医案,眉头紧锁。
      沈清秋无声无息地闪入,对二人微微颔首,走到床边,低声道:“侯爷,江大人已持令出府,往赵府方向去了。一切按计划进行。”
      床上的人,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片刻,谢长离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带着慵懒讥诮的桃花眼,此刻因重伤未愈而显得黯淡,却依旧深不见底,清明锐利,哪有半分昏迷初醒的混沌?
      “他……带了那东西?”谢长离开口,声音嘶哑低沉,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
      “带了。董御史的奏章,也已递入通政司,此刻应已到陛下御案。”沈清秋回道,眼中掠过一丝忧色,“侯爷,您伤势未愈,强行醒来,恐伤元气。江大人那边,有我们……”
      “无妨。”谢长离打断他,试图撑起身,却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苏挽月连忙上前扶住,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我昏迷这几日,外面……如何?”他喘息着问,目光却已投向窗外沉郁的天色。
      “风雨欲来。”沈清秋言简意赅,“陛下连下三道严旨,限期破案,三法司压力巨大。杜文渊、周正等人,似有互相推诿之意。都察院陈老御史暗中联络了几位清流,似在酝酿联名上奏,重提瑞王案。宫里……淑贵妃抱病,闭门不出,但长春宫近日人员进出频繁。慈云庵那边,我们的人发现,除了赵夫人,前日还有一顶小轿悄悄入庵,停留片刻即走,轿中人未曾露面,但护卫身形,疑似内廷侍卫。江南那边,燕先生传信,通源钱庄丙字库,三日前有生面孔探查,似是官府中人,但未得手,钱庄已加强戒备。”
      一条条消息,冷静清晰。谢长离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眸色越来越深,越来越冷,如同冰封的寒潭。
      “江南也动了……看来,有人坐不住了。”他低语,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赵文敬这枚棋子,是时候该动了。江雪衣此去,是险招,也是奇招。置之死地……而后生。”他顿了顿,看向沈清秋,“我们的人,安排妥当了?”
      “侯爷放心。赵府内外,皆有我们的人。王伯已在书房接应。此外,按侯爷吩咐,那东西……也已备好,随时可动用。”沈清秋道。
      “那东西”指的是什么,他没有明说,但谢长离了然地点点头。“好。待江雪衣踏入赵府,便将风声放出去。要快,要准,要让该知道的人,立刻知道。”
      “是。”沈清秋领命,却未立刻离去,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侯爷,江大人他……内力损耗过度,经脉受损,余毒未清,此番独闯虎穴,恐有危险。是否再加派人手……”
      “不必。”谢长离淡淡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里,最后一丝天光正被浓重的暮色吞噬,“这是他选的路。有些坎,必须他自己迈过去。旁人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况且……不把他逼到绝境,怎知他能做到哪一步?又怎知……哪些魑魅魍魉,会忍不住跳出来?”
      沈清秋心中一凛,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苏挽月默默收拾着银针,唐不言依旧翻着医案,却有些心不在焉。
      “你们觉得,他此行,能有几分胜算?”谢长离忽然问,目光未移,仿佛在问空气。
      苏挽月与唐不言对视一眼。苏挽月沉吟片刻,道:“江大人心思缜密,胆大心细,且手握赵文敬致命把柄,或可成事。然赵文敬老奸巨猾,且其府中必有高手护卫,变数极大。五五之数吧。”
      唐不言则合上医案,面无表情:“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若死,你计划全盘皆输。他若活,且撬开赵文敬的嘴,则棋局可活。但无论生死,你伤势必会加重。强行醒来,运筹帷幄,耗神伤身,非智者所为。”
      谢长离低低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又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苏挽月忙递上温水,他抿了一口,缓了缓,才道:“唐先生教训的是。然,棋盘之上,岂有万全之策?有时,需行险,方能搏一线生机。江雪衣是险棋,亦是奇兵。至于我的伤……”他垂下眼睑,看着自己裹着厚厚纱布、依旧隐隐作痛的左肩,那日挡刀的场景,鲜血喷溅的触感,江雪衣瞬间苍白的脸,以及昏迷中那紧紧攥着他的、冰凉颤抖的手……一一闪过脑海。
      “死不了。”他淡淡道,重新闭上眼,仿佛疲惫至极,“你们下去吧,我歇会儿。有消息,即刻来报。”
      苏挽月与唐不言无声退下。
      室内只剩他一人。
      烛火跳跃,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他缓缓抬起未受伤的右手,抚上左肩伤口的位置,隔着纱布,也能感受到那狰狞的凸起与隐隐的抽痛。
      这一刀,是为江雪衣挡的。值吗?他问自己。
      当时电光石火,容不得细想。或许,只是不想让这枚好不容易寻到的、锋利又趁手的棋子,就这么废了。
      又或许……是那双在绝望中依旧清亮执拗的眼睛,在那一瞬间,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在刑部门外跪了三天三夜、最终只等到一具冰冷尸体的、无助又倔强的自己。
      棋子?他无声地嗤笑。
      江雪衣从来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有自己的傲骨,有自己的坚持,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沿着自己认定的路走下去。
      这样的人,是锋利的刀,也是易折的玉。
      用好了,可斩荆棘;用不好,反伤己身。
      而自己,似乎越来越舍不得这把刀折断了。甚至,甘愿以身作盾。
      真是……疯了。
      谢长离闭上眼,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压下。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赵府那边,才是关键。
      江雪衣,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赵文敬的侍郎府邸,坐落于城东富贵坊,朱门高墙,庭院深深。往日门庭若市,如今却门可罗雀,只有两队兵丁持戈肃立,面无表情地把守着大门,森严冷肃,透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西侧角门,一个穿着青色棉袍、提着食盒的矮瘦身影,低着头,匆匆而来。守门的老卒认得是每日送晚膳的杂役,随意盘问两句,便挥手放行。
      杂役佝偻着背,快步穿过僻静的回廊,七拐八绕,来到一处堆放杂物的偏僻小院。院中早有另一名穿着同样棉袍、佝偻着背的老仆等候,见他进来,也不言语,只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书房方向。
      杂役点点头,放下食盒,与老仆迅速交换了外袍。不过片刻,他已变成另一副模样,依旧不起眼,却已是赵府内院洒扫仆役的打扮。老仆则提起食盒,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走。
      江雪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拉了拉帽檐,遮住大半张脸,提着扫帚簸箕,佝偻着背,步履蹒跚地向书房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书房,守卫越森严。明处有家丁护院来回巡视,暗处隐有气息浮动,皆是高手。江雪衣手心渗出冷汗,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只低头做恭敬惶恐状,沿墙根慢慢清扫着并不存在的落叶。
      书房内灯火通明,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正是赵文敬。
      江雪衣心跳如鼓,计算着时间。沈清秋安排的“混乱”,应该就在此时。
      忽然,前院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呼喝声、奔跑声,似乎有贼人闯入,与护卫发生了冲突。书房外的守卫一阵骚动,领头的低声吩咐几句,立刻有数人朝前院奔去。
      就是现在!江雪衣不再犹豫,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贴近书房后窗。
      窗棂虚掩,留有一道缝隙。
      他指尖微动,一枚细小的石子弹出,击中不远处一株梅树,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谁?!”书房内,赵文敬警惕的喝问声响起。
      几乎同时,江雪衣已闪身入内,反手关上窗扇,动作迅捷无声。他直起身,摘下头上的破帽,露出易容后平凡无奇、却目光清亮的脸。
      “赵大人,别来无恙。”他声音平静,在这寂静的室内,却清晰得惊人。
      赵文敬猛地转身,待看清来人,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手指着江雪衣,惊怒交加:“是你?!江雪衣!你……你如何进来的?!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朝廷命官府邸!来人……”
      “赵大人不妨喊大声些。”江雪衣打断他,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那枚御前司令牌,轻轻放在书案上,“看看是外面的护卫来得快,还是这枚令牌,送赵大人全家上路快。”
      玄铁令牌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正面那个“御”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赵文敬眼睛生疼,到嘴边的呼喝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惊惧的抽气。“御前司……你……你是奉旨……”
      “奉旨查案,协理靖安侯遇刺及科举舞弊一案。”江雪衣淡淡道,目光如冰刃,刮过赵文敬惨白的脸,“赵大人,你我时间不多。是坐下来谈谈,还是让江某请赵大人去诏狱喝茶,慢慢聊?”
      赵文敬浑身一震,死死盯着那枚令牌,又看向江雪衣平静无波的脸,心中惊涛骇浪。御前司!靖安侯遇刺!科举舞弊!这几个字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
      他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还是江雪衣这个“戴罪之身”,持御前司令牌,孤身闯入!
      “你……你想怎样?”赵文敬强自镇定,声音却控制不住地发颤。他知道,自己完了。从江崇倒台那刻起,他就知道自己成了弃子。只是没想到,对方动手这么快,这么绝。更没想到,来收网的,会是江雪衣!
      “不想怎样。”江雪衣走到书案对面,自顾自坐下,仿佛主人般,提起案上微凉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未喝,只拿在手中把玩,“只想问赵大人几个问题。答得好,或许,赵大人还能留个全尸,家人或可免于流放之苦。答得不好……”他顿了顿,抬眸,眼中寒光乍现,“江南通源钱庄,丙字库,第七柜,暗格。赵大人,可还记得?”
      “轰——!” 赵文敬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身后的多宝阁上,珍玩玉器哗啦作响。他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中是灭顶的恐惧与绝望。
      他知道了!他竟连这个都知道了!那是他最后的保命符,也是最大的催命符!
      “你……你……”赵文敬指着江雪衣,手指颤抖得厉害,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李贽是怎么死的?”江雪衣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单刀直入。
      赵文敬浑身一颤,眼神闪烁:“我……我不知道!他是暴病……”
      “暴病?”江雪衣冷笑,从袖中取出那枚“文渊阁宝”伪印的拓样,拍在案上,“这枚印,赵大人可认得?是在李贽书房找到的。经内务府匠作监辨认,此印虽仿得精妙,但印钮纹路、铜质配方,与十二年前宫中一批赏赐给瑞王府的礼器,出自同一批匠人之手。而瑞王府覆灭后,这批匠人,大多被承恩公府收用。赵大人,需要江某说得更明白些吗?”
      赵文敬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额上冷汗涔涔。
      他当然认得这印!那是淑贵妃宫中一位心腹嬷嬷,秘密交给他,让他“妥善处理”的!他本已将其藏于密室,怎会出现在李贽书房?还被江雪衣拿到了拓样?!
      “是……是有人陷害我!”赵文敬嘶声道,已是色厉内荏。
      “陷害?”江雪衣步步紧逼,“那‘雪上一枝蒿’呢?南诏奇毒,产自西南军中,恰是当年瑞王旧部掌管。此毒如何到了京城?又如何混入李贽的安神香中?赵大人,你府中那位掌管香料的妾室,似乎与承恩公府侧室林氏,往来甚密啊。需要江某请她来,与林氏当面对质么?”
      “不!不关她的事!”赵文敬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脸色更白。
      “不关她的事,那关谁的事?”江雪衣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牢牢锁住他,“是关你的事,还是关……你背后那位主子的事?”
      赵文敬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颤,眼中满是挣扎与恐惧。说,是死。不说,也是死,还会连累满门!怎么办?怎么办?!
      “赵大人,”江雪衣的声音忽然放缓,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般的平静,“你为官数十载,爬到今日位置,不易。你背后之人,许诺了你什么?高官厚禄?还是保你家族平安?可如今呢?江相倒台,你成了弃子。李贽暴毙,你成了替罪羊。江南暗账泄露,你成了瓮中之鳖。你想想,从始至终,你可曾得到半分好处?得到的,不过是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
      他每说一句,赵文敬的脸色就白一分,眼中的恐惧就深一分。
      “如今,铡刀已落。”江雪衣声音转冷,“陛下震怒,限期破案。三法司、锦衣卫,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你背后那位主子,此刻想的,只怕不是如何救你,而是如何让你……永远闭嘴。就像刘璋,就像那几个库吏,就像……李贽。”
      赵文敬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嘶声道:“你休要危言耸听!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江雪衣嗤笑,从怀中取出那卷绢纸副本,缓缓展开,“那这江南通源钱庄的暗账,赵大人总该知道吧?贪墨盐税、军饷,数额巨大,证据确凿。凭此一项,便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大罪!你背后那位主子,保得住你吗?他会保你吗?”
      “不……不可能……这账册……早已销毁……”赵文敬如见鬼魅,语无伦次。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江雪衣将绢纸推到他面前,“赵大人,是当个糊涂鬼,带着满门老少共赴黄泉,还是做个明白人,戴罪立功,换家人一线生机?你自己选。”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赵文敬粗重如牛的喘息声。
      他死死盯着那卷绢纸,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妖魔。
      汗水浸透了他的中衣,额上青筋暴起,眼中是绝望的挣扎。
      时间一点点流逝。
      前院的喧哗似乎平息了,脚步声重新向书房靠近。
      江雪衣知道,沈清秋制造的混乱,拖不了多久。
      他必须速战速决。
      “我的耐心有限。”他站起身,作势欲收回绢纸。
      “等等!”赵文敬猛地扑上前,双手死死按住绢纸,仿佛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脸上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与绝望,“我……我说!我全都说!但你要保证,保我家人性命!保他们不被牵连!”
      “那要看赵大人说的,值不值这个价。”江雪衣重新坐下,神色平静无波。
      赵文敬颓然坐倒,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软在太师椅中,目光涣散,喃喃道:“是……是淑贵妃……是承恩公府……是他们逼我的……”
      他断断续续,如同梦呓,将一桩桩骇人听闻的隐秘,和盘托出。
      瑞王案后,淑贵妃为固宠,也为铲除异己,暗中扶持其父承恩公,联络朝中失意官员、军中旧部,结成“兰台会”,以兰花为记。赵文敬因贪墨把柄被拿捏,被迫入会。科举舞弊,是“兰台会”敛财、培植党羽的重要手段。
      李贽无意中发现端倪,暗中调查,触怒淑贵妃。
      淑贵妃命赵文敬“处理干净”。赵文敬本欲收买,李贽不从,反欲上奏。于是,便有了那场“暴毙”。
      伪印,是承恩公府仿制,用以混淆视听,必要时可嫁祸政敌。毒药“雪上一枝蒿”,来自西南军中一名瑞王旧部,此人早已被承恩公收买。
      军械流失,亦是“兰台会”暗中操纵,用以武装私兵,图谋不轨。而刺杀靖安侯,则是因谢长离追查军饷案、触及“兰台会”根本,淑贵妃震怒,下令“清除隐患”……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牵扯之广,涉及之深,令江雪衣脊背发寒。
      这已不仅仅是科场舞弊,而是结党营私、贪墨军饷、蓄养死士、意图不轨!其心可诛!
      “证据呢?”江雪衣强压心中惊涛,沉声问,“口说无凭。我要能钉死他们的铁证!”
      赵文敬惨然一笑,挣扎着起身,走到书架旁,挪动一个不起眼的镇纸,书架无声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暗格。他从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双手颤抖地捧到江雪衣面前。
      “这……这是‘兰台会’的部分名册,与淑贵妃、承恩公往来的密信副本,还有……他们在江南、西南等地暗中经营的产业、银钱往来账目……原件……原件在承恩公府书房暗室,一处……设有机关的紫檀木匣中,钥匙……钥匙是淑贵妃赏赐的一支凤头金步摇……”赵文敬气息奄奄,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我……我知道的,全在这里了……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江雪衣接过木盒,入手沉重。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深深看了赵文敬一眼。这个昔日威风八面的礼部侍郎,此刻如同被抽去骨头的癞皮狗,瘫在地上,涕泪横流,狼狈不堪。
      “我会将此物呈交陛下。至于你的家人……”江雪衣顿了顿,“陛下圣明,或会网开一面。但最终如何,非我能定。”
      赵文敬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熄灭,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有刺客!保护大人!”
      江雪衣心中一凛,知道是外面的守卫察觉异常,冲进来了。
      他迅速将木盒贴身藏好,对赵文敬低喝:“想活命,就照我说的做!咬死是受胁迫,将功折罪!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说罢,他不再停留,闪身至后窗,推开窗棂,纵身跃出,身影迅速没入黑暗之中。几乎在他离开的瞬间,书房门被“砰”地撞开,数名持刀护卫冲了进来,只见赵文敬瘫坐在地,面无人色,口中喃喃:“我招……我全招……是淑贵妃……是承恩公逼我的……”
      护卫们面面相觑,一时愕然。
      夜色深沉,寒风凛冽。
      江雪衣借着夜色的掩护,在沈清秋安排的人手接应下,有惊无险地逃出赵府,潜入一条僻静小巷。
      早已等候在此的苏月见立刻迎上,递上早已备好的外袍和面具。
      “公子,得手了?”苏月见面色紧张。
      江雪衣点头,将怀中木盒交给她,低声道:“速将此物交给董老,让他立刻密呈陛下!记住,沿途小心,绝不可有失!”
      “是!”苏月见重重点头,将木盒小心藏好,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江雪衣戴上人皮面具,换好外袍,迅速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必须立刻离开此地,赵府很快会戒严,全城搜捕。
      他手中这份名册与密信,是致命的武器,也是催命的符咒。
      必须尽快送到陛下手中!
      刚走出巷口,迎面便见一队巡城兵马司的兵丁举着火把而来。
      江雪衣心头一紧,低下头,佯装醉酒,踉跄着向另一条小巷拐去。
      “站住!什么人!”身后传来厉喝。
      江雪衣脚步不停,反而加快。
      身后脚步声急促,兵丁追了上来!他心知不妙,闪身钻进一条更窄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
      身后追兵已至,火把的光亮将胡同口照得通明。
      “抓住他!”呼喝声近在咫尺。
      江雪衣背靠冰冷的墙壁,手已按在袖中短匕上。
      他内力未复,经脉受损,面对数名训练有素的兵丁,绝无胜算。
      难道,要功亏一篑?
      胡同另一头阴影中,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呼哨。
      紧接着,数道黑影如鬼魅般闪出,手中寒光闪烁,无声无息地扑向那队兵丁!惨叫声、闷哼声、兵器交击声瞬间响起,又迅速平息。
      火光摇曳中,那队兵丁已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黑影中走出一人,身形高大,面容隐在阴影中,对江雪衣抱拳一礼,低声道:“江大人,侯爷命我等接应。请随我来。”
      是靖安侯府的人!江雪衣心中稍定,不再犹豫,跟随那人,迅速没入更深沉的夜色中。身后,血腥味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远处,赵府方向,火光冲天,人声鼎沸,显然已乱作一团。
      而皇宫深处,养心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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