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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XIECHANGL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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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末,夜色最浓,寒意最盛。
靖安侯府,暖阁之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落针可闻。
地龙烧得滚烫,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苦涩的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梅香。
紫檀木拔步床上,谢长离半倚着厚厚的锦垫,脸色依旧苍白,唇色浅淡,但那双桃花眼,已恢复了往日的幽深与锐利,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透着重伤未愈的虚弱与疲惫。
他未着外袍,只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线暗纹的软缎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包裹着雪白绷带的左肩。
手中拿着一卷薄册,就着床头的琉璃宫灯,缓缓翻阅。
那是苏月见刚刚送来的、赵文敬交出的紫檀木盒中部分密信的抄本。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兰台会”之名册,牵连朝中、军中数十人,其中不乏三品以上大员、实权将领。与淑贵妃、承恩公往来的密信,言辞隐晦,却暗藏机锋,涉及科场舞弊、盐税贪墨、军械倒卖、甚至边军调动。江南、西南等地产业账目,数额之巨,令人咋舌。更有几封提及“旧事”、“扫清障碍”、“以备不虞”的密函,虽未明指,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杀伐之气与不臣之心,已昭然若揭。
谢长离的指尖,在一行朱批小字上缓缓划过——“瑞王余烬,犹可复燃。当借风势,涤荡乾坤。” 笔迹娟秀中带着锋棱,是女子的手笔,印鉴模糊,但隐约可见一个“兰”字花押。
瑞王余烬……借风势……涤荡乾坤……
他合上册子,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果然。十二年前的旧案,从未真正了结。那些沉埋地下的冤魂与野心,借着科场舞弊的风,借着江崇倒台的势,借着朝局动荡的缝隙,死灰复燃,甚至……试图燎原。
“侯爷。”沈清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躬身禀报,“苏姑娘已将木盒原件,安全送达董老御史处。董老已连夜叩宫,密呈陛下。陛下震怒,已下旨封锁宫禁,着御前司、锦衣卫,即刻控制承恩公府、缉拿相关人犯。长春宫……已被御前侍卫围了。”
动作好快。
谢长离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看来,陛下对淑贵妃与承恩公府,也并非全无防备。
或者说,这份证据来得太及时,也太致命,让那位多疑的帝王,再也无法容忍枕畔的毒蛇与朝中的蠹虫。
“赵文敬呢?”他问,声音因久未开口而有些低哑。
“已被刑部杜尚书亲自带人,从府中‘请’走,押入诏狱重囚室。其家眷,亦被圈禁府中,由御前侍卫看守。”沈清秋回道,“赵文敬在狱中,已将所知和盘托出,签字画押。供词与名册、密信,相互印证。”
“杜文渊这次,倒是雷厉风行。”谢长离轻哼一声,不知是赞是讽。杜文渊是江崇旧敌,与淑贵妃一党亦不睦,此番抓到此等把柄,自然要穷追猛打,既可立功,又可铲除政敌。
“朝中反应如何?”谢长离又问。
“风声已然走漏。”沈清秋神色凝重,“天还未亮,已有数位与名册有涉的官员,或‘突发急病’,或‘不慎落水’,或‘悬梁自尽’。兵部一位郎中,在御前侍卫上门前,已吞金而亡。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冯昆,昨夜当值,今晨交班后便不知所踪,疑已潜逃。宫中亦有异动,长春宫被围前,曾有小太监试图从角门溜出,被截获,身上搜出淑贵妃写给三皇子的密信,已被陛下扣下。”
“三皇子……”谢长离眸光微凝。三皇子萧景恒,皇后所出,已被立为太子,素来以仁孝宽和、礼贤下士著称,在朝中声望颇隆。淑贵妃竟与太子有私下来往?是求助?还是……另有勾结?
“信的内容可知?”
“不知。陛下独览后,即焚毁,未留副本。但当时在场的司礼监大太监高公公,面色极为难看。”沈清秋低声道,“另外,七皇子昨夜奉诏入宫,在养心殿伴驾至今未出。宫外,七皇子府长史已奉命,调集王府侍卫,协助御前司、五城兵马司,巡查京城九门,以防变故。”
七皇子萧景宸,生母早逝,由已故太后抚养长大,聪慧果决,文武双全,尤其精于刑名、水利、屯田等实务,在朝野清流与军中皆有威望。
更难得的是,他待人接物,光风霁月,不结党,不营私,连谢长离这等眼高于顶、睥睨众生的人物,对他也存有三分敬意。
陛下此刻召他入宫,并授以兵权,其意不言自明——是要借这位素有贤名、又无母族势力掣肘的皇子之手,稳定局势,清理门户。
“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谢长离缓缓道,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轻轻敲击。淑贵妃与承恩公府,树大根深,党羽遍布朝野后宫。
骤然发难,必引反弹。陛下调七皇子镇场,是平衡,也是警告。警告那些还在观望、甚至可能蠢蠢欲动的势力,莫要轻举妄动。
“江雪衣现在何处?”他忽然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江大人已安全返回都察院值房。董老让他暂时留在那里,以防不测。值房内外,已加派了双倍守卫,皆是可靠之人。”沈清秋顿了顿,补充道,“江大人内力损耗过度,又奔波一夜,面色极差,苏姑娘已去为他诊脉用药。”
谢长离沉默片刻,道:“让他好生休息。另外,传话给他,近日无事,不要出值房。朝中……怕是要乱了。”
“是。”沈清秋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道,“侯爷,还有一事。皇后娘娘宫中刚刚传出懿旨,宣淑贵妃……至凤仪宫问话。”
皇后?谢长离眉梢微挑。
这位中宫之主,出身勋贵,秉性端严,与淑贵妃明争暗斗多年。
此刻陛下动手围了长春宫,皇后便立刻宣淑贵妃“问话”,是落井下石,是试探风向,还是……另有图谋?
“知道了。”他淡淡道,“继续盯着。尤其是东宫和凤仪宫的动静。还有,让我们在江南、西南的人,都动起来,按名册抓人,查封产业,务必迅捷,不留后患。”
“属下明白。”沈清秋领命,悄然退下。
室内重归寂静。
谢长离重新拿起那卷抄本,目光却未落在字上,而是投向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鱼肚白,却依旧被厚重的阴云笼罩,透不出多少光亮。风雪虽停,寒意更甚。
一场席卷朝堂后宫的风暴,已然降临。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是那个此刻正在都察院值房中,强撑着病体、等待最终审判的年轻人。
江雪衣……你可知,你点燃的这把火,会烧得多旺,又会吞噬多少人?
他缓缓闭上眼,肩头的伤口,在紧绷的神经下,隐隐作痛。
凤仪宫,椒房殿。
殿内暖融如春,金猊吐香,烟雾袅袅。皇后萧氏端坐凤座之上,身着明黄绣金凤朝服,头戴九尾衔珠凤冠,面容端庄威仪,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多少岁月痕迹,唯有一双凤目,沉静如水,深不见底。
她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燕窝,用小银勺缓缓搅动,并未饮用,目光平静地落在殿下跪着的人身上。
淑贵妃林氏,褪去了往日的华服珠翠,只着一身素淡的月白宫装,未施脂粉,长发松松挽了个髻,以一根白玉簪固定。
她跪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背脊却挺得笔直,低垂着眼,看不清神情,只有紧握在身前、指节泛白的双手,泄露了内心的惊惶与不甘。
殿内除了几名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的宫女太监,再无旁人。空气凝滞,只有皇后手中银勺与瓷盏碰撞的轻微脆响,一下,一下,敲在人心上。
“妹妹昨夜睡得可好?”皇后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
淑贵妃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昔日妩媚娇艳的容颜,此刻苍白憔悴,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却充满了血丝与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劳娘娘挂心,臣妾……尚好。”她声音嘶哑,带着久未饮水的干涩。
“尚好便好。”皇后轻轻颔首,放下燕窝盏,拿起一旁温热的湿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只是本宫听说,昨夜长春宫不太平,有奴才不懂规矩,冲撞了御前的侍卫。妹妹可曾受惊?”
淑贵妃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让她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是臣妾管教无方,让那些没眼色的奴才惊扰了圣驾,臣妾……罪该万死。”她以额触地,声音带着颤抖。
“奴才不晓事,主子难免有失察之过。”皇后语气依旧平淡,“陛下仁厚,念在妹妹侍奉多年,又育有公主,未加严责,只让妹妹在宫中静思己过。妹妹当感念天恩,安心静养才是。何故……又劳动妹妹宫中之人,往外递送东西?”
淑贵妃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恐:“娘娘明鉴!臣妾被禁足宫中,与外间隔绝,岂敢私相授受?定是有人构陷臣妾!”
“构陷?”皇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丝帕,轻轻抖开。丝帕角落,绣着一丛精致的兰花。
“这方帕子,妹妹可认得?是从你长春宫一名试图溜出的小太监身上搜出来的。帕子里,包着一枚赤金镶嵌东珠的戒指,戒指内壁,刻着一个‘恒’字。”
“恒”字!三皇子萧景恒的“恒”!淑贵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再无血色。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戒指,是妹妹入宫那年,陛下赏赐的。妹妹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皇后缓缓道,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淑贵妃的脸,“妹妹将如此贵重之物,连同这方绣着你最爱的兰花的帕子,交给心腹太监,趁夜送出,是想递给谁?又想……传递什么消息?”
“不……不是的……”淑贵妃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挣扎着向前爬了两步,想去抓皇后的裙角,“娘娘,臣妾冤枉!是有人偷了臣妾的戒指,栽赃陷害!臣妾对陛下忠心耿耿,对娘娘恭敬有加,绝无二心啊!”
皇后微微蹙眉,身旁侍立的女官立刻上前,挡在淑贵妃身前。
“妹妹不必如此。”皇后声音冷了下来,“戒指是你的,帕子是你的,人也是你宫里的。证据确凿,岂容狡辩?本宫念在多年姐妹情分,又怜你如今处境,才好言相劝。你若识相,便将所知之事,一五一十交代清楚,或可求得陛下从轻发落。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她顿了顿,凤目中寒光凛冽,“这后宫之中,最容不得的,便是吃里扒外、勾结外臣、图谋不轨之人。妹妹,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看瘫软在地、失魂落魄的淑贵妃,起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缓步向内殿走去。
走到珠帘前,她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淡淡道:“看好她。没有本宫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也不得送任何东西进去。”
“是。”殿内宫女太监齐声应道。
珠帘晃动,皇后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帷幔之后。
殿内,只剩下淑贵妃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凄厉而悲凉。
养心殿,西暖阁。
炭火烧得极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嘉平帝萧胤斜倚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上盖着明黄团龙锦被,面色有些灰败,眼下是浓重的阴影,显是连夜未眠,心力交瘁。他手中拿着一份奏章,却未看,目光落在坐在下首锦墩上的七皇子萧景宸身上。
萧景宸年约二十四五,穿着一身石青色团龙亲王常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既有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又不失武将的英武与文臣的儒雅。
他坐姿端正,神色平静,目光清正,正仔细聆听着御前司统领的禀报。
“陛下,七殿下,”御前司统领躬身道,“承恩公府已查封完毕,一应人犯皆已收监。在其书房暗室,搜出紫檀木匣一只,内藏‘兰台会’核心名册、与边将往来密信、及各地产业田契、银票等物,数额巨大。其中,有数封密信,涉及江南盐税、漕运,甚至……提及当年瑞王案部分卷宗有疑,似有翻案之意。”
嘉平帝眼皮猛地一跳,握着奏章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手背上青筋隐现。瑞王案……又是瑞王案!这桩他登基之初便铁腕镇压、自以为早已尘埃落定的旧案,如同阴魂不散的梦魇,时隔十二年,竟又以这种方式,重新撞入他的视野!而且,竟与自己的妃嫔、国丈勾结在一起!
“混账!”他低吼一声,将手中奏章狠狠掼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旁边侍立的大太监高无庸慌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又递上参茶。
萧景宸起身,撩袍跪倒:“父皇息怒,保重龙体要紧。此等魑魅魍魉,跳梁小丑,儿臣定当为父皇扫清干净,绝不使其祸乱朝纲!”
嘉平帝喘着粗气,接过参茶,勉强喝了一口,压下喉头的腥甜。
他摆摆手,示意萧景宸起身,目光复杂地看了这个儿子一眼。
这个儿子,像他,又不像他。
像他的果决狠厉,却又多了他没有的光明磊落与实干之才。
朝野上下,赞其贤能;军中将领,服其武略;清流文臣,敬其品行。甚至……连谢长离那个眼高于顶、桀骜不驯的小子,对他也存有几分敬意。
或许,这个儿子,才是最适合的储君人选。只可惜……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疲惫地闭上眼:“景宸,此案交给你全权处置。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抄的抄。务必查个水落石出,将‘兰台会’一党,连根拔起!朕倒要看看,这朗朗乾坤,朕的眼皮子底下,还藏着多少蛀虫!”
“儿臣领旨!”萧景宸沉声应道,声音铿锵有力,“定不负父皇所托!”
“另外,”嘉平帝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晦暗难明的光,“太子那边……你也多留意着。淑贵妃与他有往来,此事……需查清楚。”
萧景宸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躬身道:“儿臣明白。太子兄长仁孝,或是一时受蒙蔽,儿臣会谨慎查证,绝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过居心叵测之徒。”
嘉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未再多言,只挥了挥手:“你去忙吧。朕乏了。”
“儿臣告退,父皇好生将息。”萧景宸行礼,退出暖阁。
走到殿外廊下,寒风扑面而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清新。他仰头,望着铅灰色、压抑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白气。眼中,是与他年轻俊朗面容不符的、深沉的凝重与一丝几不可察的……锐利锋芒。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朝堂,这后宫,这天下,怕是要变一变了。
“殿下。”一名身着王府侍卫服饰、面容精悍的汉子悄然靠近,低声道,“靖安侯府递来消息,谢侯爷伤势已稳,请您得空时,过府一叙。”
谢长离?萧景宸眸光微闪。这个重伤未愈、却已悄然布下天罗地网、一举掀翻“兰台会”的靖安侯,此刻相邀,所为何事?是商议后续,还是……另有深意?
“知道了。回府更衣,随后便去靖安侯府。”他淡淡道,迈步走下丹陛。身影在森严的宫墙与肃杀的寒风中,挺拔如松,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令人心折的威严与气度。
都察院值房。
江雪衣裹着厚厚的狐裘,靠在临窗的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看着坐在对面、为他诊脉的苏挽月。苏月见侍立一旁,眼圈红肿,显然哭过。
“江大人内力透支太过,经脉受损严重,又强撑着奔波劳神,寒气入侵,外邪内扰,已伤了根本。”苏挽月收回手,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需立刻卧床静养,按时服药,不可再劳心劳力,更不可妄动内力。否则,恐落下病根,损及寿数。”
江雪衣咳嗽了两声,喉间涌上腥甜,被他强行压下。他微微摇头:“我无事。苏姑娘,外面……情形如何?”
苏挽月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侯爷已醒,伤势稳定。陛下下旨,查封承恩公府,缉拿‘兰台会’党羽,由七殿下主理。淑贵妃被皇后禁足宫中。赵文敬下诏狱,招供画押。朝中已有多名官员落马或自尽。”她语速平缓,将外面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略道来。
江雪衣默默听着,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与……空茫。扳倒了淑贵妃,揪出了“兰台会”,科举舞弊案似乎即将水落石出,李贽可以瞑目,枉死的士子或许能得公道。可是,为何心头依旧如此沉重?是因为牵扯出的瑞王旧案?是因为这场风波背后,那更深、更可怕的权力倾轧与阴谋?还是因为……他自己,在这漩涡中,已身心俱疲,伤痕累累?
“江大人,”苏挽月忽然道,清冷的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关切的光芒,“侯爷让我转告你,此事已了,你功成身退,好生将养。剩下的,交给他,交给该管的人。你……不必再涉险了。”
不必再涉险了?江雪衣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
从金殿弹劾生父那刻起,从他接过谢长离递来的那枚紫色玉牌起,从他踏入醉仙楼、闯入敛骨轩、夜探赵府起……他还有退路吗?这身血腥,这满心疲惫,这累累伤痕,早已将他与这污浊的世道,牢牢绑在了一起。退?退往何处?
“替我多谢侯爷。”他低声道,声音嘶哑,“但我既已趟了这浑水,便没想过干干净净地出去。科场舞弊案虽了,但瑞王案疑点重重,军饷旧案尚未完全厘清,谢家冤屈也待昭雪……还有许多事,需要人去做。”
苏挽月静静看了他片刻,不再劝,只从药箱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放在榻边小几上。“这是固本培元的药丸,早晚各一粒,温水送服。你的身子,需慢慢调理,急不得。”她顿了顿,“侯爷还说,若你执意要继续,他也不拦你。但有一条,必须听我的,按时吃药,静心休养。否则,他便让人将你绑回靖安侯府,亲自看着你。”
江雪衣一怔,随即耳根微微发热。谢长离……竟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方式“威胁”他?心中那沉甸甸的疲惫,似乎被这突兀的、带着点蛮横的关切,撬开了一丝缝隙,渗入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
“我……知道了。”他别开视线,低声道。
苏挽月点点头,不再多言,提起药箱,转身离去。
苏月见送她出门,回来时,眼中忧色未减:“公子,您就听苏姑娘和侯爷的吧。您这身子,真的不能再折腾了。案子……就让别人去查吧。”
江雪衣没有回应,只是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雪花又开始零星飘落,细碎无声。
他知道,这场风暴,还远未结束。
而他,似乎已被无形的线,与这盘棋,牢牢绑在了一起。
与谢长离,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也与这风雨飘摇的朝局。
“月见,”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我这么做,对吗?”
苏月见一愣,随即红了眼眶,用力点头:“对!公子做得对!您为民除害,为国除奸,为枉死者申冤,是天底下最对的事!”
为民除害,为国除奸,为枉死者申冤……江雪衣默然。
这些话,听起来慷慨激昂,正气凛然。可其中付出的代价,背负的罪孽,承受的痛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后悔吗?
他想起叔父染血的残玉,想起西境荒冢无数的忠魂,想起李贽未写完的密信,想起赵文敬交出名册时那绝望的眼神,也想起……谢长离挡在他身前时,那喷涌的鲜血,和昏迷中那句模糊的“别走”。
不悔。
路是他选的,罪是他揭的。纵然此身永堕黑暗,魂飞魄散,亦不悔。
只是,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他这残破之躯,又能支撑多久?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掌中,似乎还残留着谢长离手指冰凉的触感,和那微弱却固执的脉搏跳动。
窗外,雪越下越大,覆盖了庭院,覆盖了屋脊,也仿佛要覆盖这帝都之下,所有的肮脏、血腥、算计与……那一丝丝,微弱却真实的,在绝境中悄然滋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