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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JIANGXUEY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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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三,小年。
雪霁初晴,久违的阳光刺破连日的阴云,洒在皑皑积雪上,反射出耀眼却冰冷的光芒。
皇城内外,银装素裹,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般的、异样的平静。
街市上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只是茶楼酒肆中,窃窃私语的议论声,皆压得极低,目光闪烁间,是对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巨变的余悸与窥探。
金銮殿内,气氛肃杀凝重。
百官分列,屏息垂首,无人敢大声喘息。
御座之上,嘉平帝萧胤面色沉郁,冕旒垂落,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臣子。他手中拿着一份厚厚的奏章,是七皇子萧景宸会同三法司,连日审讯、查证“兰台会”一案的结果。
“查,礼部侍郎赵文敬,结党营私,贪墨盐税、军饷,数额巨大;勾结江南盐商白敬轩,操纵科举,舞弊营私;受承恩公林逋、淑贵妃林氏指使,谋害翰林院掌院学士李贽,伪造证物,构陷朝臣,罪证确凿,供认不讳。”
“查,承恩公林逋,结‘兰台会’,网罗党羽,把持朝政,贪渎军饷,倒卖军械,勾结边将,图谋不轨;与其女淑贵妃林氏,内外勾结,干预朝政,秽乱宫闱,私通外臣,其心可诛。”
“查,淑贵妃林氏,恃宠而骄,干预朝政,与其父林逋勾结,利用科场舞弊敛财,培植党羽;为掩盖罪行,指使赵文敬谋害李贽;更于被禁足期间,私通消息,意图不轨。罪不容赦。”
“涉案官员、将领、商贾,共计一百三十七人,皆已收押待审。查封家产、田庄、店铺,不计其数……”
萧景宸的声音平稳清晰,在大殿中回荡,字字如铁,砸在每个人心上。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牵扯之广,为嘉平朝开国以来所罕见。尤其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私通外臣”等字眼,更是诛心之论,直指谋逆大罪。
殿中死寂,落针可闻。
不少官员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生怕下一个被点名的就是自己。
尤其是那些与“兰台会”有过瓜葛,或与淑贵妃、承恩公府有过往来的,更是两股战战,几欲晕厥。
嘉平帝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待萧景宸奏毕,他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众卿,都听清楚了?”
“臣等……听清楚了……”百官山呼,声音带着颤抖。
“好。”嘉平帝颔首,目光如电,射向下方,“赵文敬,凌迟处死,夷三族。承恩公林逋,赐白绫,抄没家产,同党论罪。淑贵妃林氏……”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痛楚与决绝,“废为庶人,赐……鸩酒。涉案官员,依律严惩,该斩的斩,该流放的流放,该抄家的抄家,绝不姑息!朕的朝堂,容不得这等蠹虫!朕的天下,更容不得此等祸国殃民、图谋不轨之徒!”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再次山呼,声震殿宇。这一次,许多人是真心实意地松了口气,也有不少人,是兔死狐悲的惊惧。
“另外,”嘉平帝话锋一转,目光落向文官班列末尾,那个穿着半旧青色官袍、面色苍白、却挺直脊背的身影,“都察院御史江雪衣。”
江雪衣出列,撩袍跪倒:“臣在。”
“你于科举舞弊、李贽被害一案中,不避凶险,明察暗访,寻得关键证物,揭露‘兰台会’阴谋,有功于社稷。”嘉平帝看着他,目光深沉难辨,“此前停职思过,乃是权宜。今案情大白,朕特旨,恢复你御史之职,仍在都察院供职。望你勤勉任事,不负朕望。”
“臣,谢陛下隆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江雪衣以头触地,声音平静,听不出多少喜意。恢复官职,意味着他不再是“戴罪之身”,可以重新站在朝堂之上。可这“恩典”背后,是更深的漩涡,是皇帝对他这把“刀”的再次启用,也是将他更牢固地绑在这架战车上的绳索。
“平身吧。”嘉平帝摆手,目光又转向勋贵班列前方,那个空着的位置——靖安侯谢长离因伤未愈,告假未朝。
“靖安侯谢长离,协理此案,身先士卒,遭逆党刺杀,险些丧命,忠勇可嘉。赐黄金千两,御用药材十箱,加太子少保衔,以示嘉奖。令其好生将养,早日痊愈。”
“陛下圣明!”又是一阵山呼。只是这“太子少保”的虚衔,加在年仅二十四、且与东宫素无往来的谢长离身上,其意味深长,耐人寻味。
“此案后续事宜,由七皇子景宸总揽,三法司协理,务求稳妥,勿使冤滥,亦勿使漏网。”嘉平帝最后吩咐一句,显是疲惫已极,挥了挥手,“若无他事,退朝吧。”
“退朝——!”内侍尖利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如蒙大赦,躬身退出大殿。
阳光刺眼,照在雪地上,白得晃眼。江雪衣随着人流,默默走出奉天门。
脚步踏在尚未扫净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
周遭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言。有好奇,有审视,有忌惮,也有几道不易察觉的、隐带善意的点头致意。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在朝中的处境,将截然不同。
不再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逆子”、“戴罪之身”,而是扳倒“兰台会”、简在帝心的“功臣”。可这“功臣”二字,何其沉重,何其凶险。
“江大人。”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江雪衣驻足,回身。只见七皇子萧景宸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旁,身着亲王蟒袍,面带浅笑,目光清正温和,并无多少皇子的骄矜,反而有种令人心折的从容气度。
“殿下。”江雪衣拱手为礼。
“江大人不必多礼。”萧景宸虚扶一下,与他并肩缓行,“此番能顺利铲除‘兰台会’,江大人居功至伟。本王在父皇面前,亦曾为大人陈情。大人刚正不阿,胆识过人,实乃国之栋梁。”
“殿下过誉。此乃臣分内之事,更赖陛下圣明,殿下主持,方有今日之果。臣不敢居功。”江雪衣言辞谨慎。
萧景宸笑了笑,并不在意他的疏离,目光望向远处巍峨的宫墙,语气多了几分深意:“栋梁之材,亦需沃土滋养,明主赏识。如今朝中积弊渐清,正是用人之际。江大人年富力强,又经此一役,眼界、心智皆非寻常,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目光温和却锐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大人日后行事,还需更加谨慎周全才是。若有难处,或可来本王府中一叙。”
这是在示好,也是招揽。江雪衣心中了然。
七皇子贤名在外,不结党,不营私,但此番主持清查“兰台会”,展现出的雷霆手腕与掌控全局的能力,已让朝野侧目。
其志向,恐怕绝不仅限于一个“贤王”。
此刻向他这个刚刚“翻身”、颇具声望的御史抛出橄榄枝,用意不言自明。
“殿下教诲,臣谨记于心。殿下厚爱,臣感激不尽。”江雪衣不卑不亢,既未拒绝,也未应承,只模糊带过。
萧景宸似乎早有所料,也不强求,只含笑点头:“江大人是聪明人。好了,本王还要去刑部一趟,先行一步。”说罢,对江雪衣略一颔首,在侍卫簇拥下,向另一方向走去。
江雪衣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挺拔沉稳的背影消失在宫道拐角,心中并无多少波动。七皇子或许确是明主,但这朝堂之水,太深太浑。
他如今自身难保,家族凋零,实在无心,也无力,卷入更高层面的储位之争。
“江兄!”又一个声音传来,带着几分熟稔与惊喜。
江雪衣转头,只见一个穿着青色翰林院编修官袍、年约二十五六、面容俊朗、眉眼带笑的青年快步走来,正是他昔年国子监同窗,如今的翰林院编修,陆文舟。陆文舟出身江南书香门第,家世清贵,与江雪衣曾是至交,后因江崇之事,为避嫌疏远了些,但情谊仍在。
“文舟兄。”江雪衣拱手,脸上露出今日第一抹真心的、淡淡的笑容。
“可算见着你了!”陆文舟上前,毫不避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上下打量,眼中满是关切与感慨,“前些日子听说你……唉,真是担心死我了!后来听闻你协查科举案,又遇刺……好在吉人天相,如今沉冤得雪,官复原职,真是……太好了!”他性情爽朗,此刻真情流露,眼圈都有些发红。
“有劳文舟兄挂心,我无事。”江雪衣心中微暖。在这人情冷暖的朝堂,还有故友真心关切,实属难得。
“走,今日小年,我做东,去‘一品鲜’给你接风洗尘,去去晦气!”陆文舟拉着他就走,压低声音道,“听说那儿的醉蟹和莼菜羹乃是一绝,你定要尝尝!”
江雪衣本想推辞,他伤势未愈,又心神俱疲,实在无心饮宴。但看着陆文舟热切的目光,想到连日来的紧绷与血腥,或许,偶尔放松片刻也好。他点点头:“那便叨扰文舟兄了。”
“你我兄弟,何须客套!”陆文舟大笑,拉着他向宫外走去。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品鲜”酒楼雅间内,暖意融融,酒香四溢。桌上摆着几样精致小菜,一壶烫好的金华酒。陆文舟兴致颇高,连连举杯,江雪衣以伤推辞,只以茶代酒,浅酌慢饮。
几杯下肚,陆文舟话也多了起来,从朝中趣闻,到翰林院修史的琐事,再到江南老家风物,滔滔不绝。
江雪衣静静听着,偶尔应和几句,紧绷多日的心神,在这熟悉的、不带任何算计的交谈中,渐渐松弛下来。
“……说起来,此次‘兰台会’倒台,牵连甚广,朝中怕是要空出不少位置。”陆文舟抿了口酒,压低声音,“我听闻,陛下有意让七殿下入主吏部,整顿铨选。若真如此,倒是好事。七殿下为人公正,有他坐镇,那些钻营苟且之事,总能少些。”
江雪衣不置可否。吏部乃天官之首,掌管官员升迁任免,权柄极重。陛下若真让七皇子掌吏部,其意已明。只是,太子那边……
“对了,你可听说,昨日陛下亲至西苑琼华殿,探望昭华长公主了?”陆文舟忽然话题一转。
昭华长公主?江雪衣心头微动。那位深居简出、精于验尸、曾助他验看李贽尸身的长公主?
“略有耳闻。长公主殿下凤体违和?”他问。
“那倒不是。”陆文舟摇头,神神秘秘道,“听说是为了永宁公主的婚事。”
“永宁公主?”江雪衣想起,陛下膝下确有一位公主,封号永宁,乃已故元后所出,年方十七,是陛下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嫡出公主,自幼备受宠爱。
据说陛下对她的疼爱,甚至超过了几位皇子,所赐封号、用度,皆是诸公主之最。只是这位公主深居简出,鲜少露面。
“正是。永宁公主已到摽梅之期,陛下和长公主殿下,正在为她物色驸马。”陆文舟道,“听闻陛下属意靖北侯世子,但长公主似乎……不太满意。昨日陛下亲至,便是商议此事。”
靖北侯镇守北境,手握重兵,其世子若尚公主,无疑是巩固皇权、安抚边将的良策。但长公主为何不满?是因靖北侯府与某些势力牵扯过深?还是别有考量?
江雪衣对这些皇家婚事并无兴趣,只当闲话听过便罢。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直至夜色渐深,方才尽兴而散。
陆文舟执意送江雪衣回都察院值房,一路叮嘱他好生将养,莫要再涉险。行至值房所在街口,却见一辆玄色青帷马车静静停在阴影中,车前悬挂的灯笼上,一个“谢”字,在昏黄光线下清晰可见。
靖安侯府的马车?江雪衣脚步一顿。
“江兄,那是……”陆文舟也看到了,疑惑道。
“是靖安侯府的车驾。”江雪衣道,“文舟兄,我自行回去便可,今日多谢款待。”
陆文舟看看马车,又看看江雪衣,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担忧,拍拍他的肩:“那好,你多保重。改日再聚。”说罢,拱手告别。
江雪衣目送陆文舟走远,才缓步走向那辆马车。车帘掀开,沈清秋跳下车辕,对他躬身一礼:“江大人,侯爷在车里,请您上车一叙。”
谢长离?他伤势未愈,怎会深夜来此?江雪衣心中疑惑,却未多问,登上马车。
车厢宽敞,铺着厚厚的地毯,角落燃着银霜炭,温暖如春。
谢长离斜靠在软垫上,依旧披着那件玄色银狐毛滚边大氅,脸色在车厢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他手中把玩着一个空了的白玉酒壶,车厢内弥漫着一股清冽却浓烈的酒气。
他喝酒了?江雪衣蹙眉。重伤未愈,怎能饮酒?
“侯爷。”他拱手,在对面坐下。
谢长离抬眸看他,那双桃花眼因酒意而染上些许氤氲,少了平日的锐利与疏离,多了几分迷离与一种说不清的郁色。
他盯着江雪衣看了片刻,忽然扯了扯嘴角:“江大人好兴致,与故友把酒言欢,可是庆贺高升?”
语气带着惯有的讥诮,却比往日更冷,更冲,隐隐透着不悦。
江雪衣一怔,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下官只是与故友小聚,并无庆贺之意。侯爷伤势未愈,不宜饮酒。”
“不宜饮酒?”谢长离嗤笑,将空酒壶随手扔在一边,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本侯今日高兴,喝两杯,不行么?江大人管得倒宽。”
江雪衣沉默。他明显感觉谢长离情绪不对,似乎……在生气?为何?
车厢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
酒气混合着谢长离身上清冽的冷松香,无孔不入。
江雪衣被他那带着醉意、却又异常执着的目光盯着,有些不自在,移开视线,看向窗外流动的夜色。
“江雪衣。”谢长离忽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低哑,带着酒后的微醺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你是不是觉得,本侯很可笑?”
江雪衣愕然回头:“侯爷何出此言?”
“何出此言?”谢长离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丝自嘲的悲凉,“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得半死不活,把别人也算得……离心离德。可不是可笑么?”
他撑着坐直身体,凑近了些,浓烈的酒气扑在江雪衣脸上,那双迷离的眼中,翻涌着江雪衣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你今日在朝上,见到七皇子了吧?他是不是……对你很是赏识?是不是觉得,他才是明主,值得效忠?”
江雪衣心头一凛。
谢长离是在意这个?因为他与七皇子说了几句话?
“下官与七殿下只是偶遇,寒暄几句而已。殿下天潢贵胄,下官岂敢高攀。”他斟酌着词句。
“高攀?”谢长离又笑了,眼中那点迷离散去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锐利与……痛楚,“他萧景宸算什么?不过是个会做表面功夫的伪君子!他娘死得早,他在太后跟前长大,装得一副光风霁月、礼贤下士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可他骨子里,和他那父皇一样,多疑,冷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下场?”
这话已是极为逾越,甚至可称大逆不道。
江雪衣心头剧震,下意识看向车外。沈清秋驾车,应是心腹,但……
“你怕了?”谢长离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紧张,嗤笑道,“放心,沈清秋是本侯的人。这车厢,也隔音。”
他重新靠回软垫,闭上眼,似乎酒意上涌,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怅惘,“江雪衣,这朝堂,这天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你查清几个案子,扳倒几个贪官,就能海晏河清的。有些人,坐在那高高的位置上,心里装的,从来不是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而是……权力,平衡,还有那点可笑的、疑神疑鬼的猜忌。”
他顿了顿,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向车顶,仿佛透过厚厚的车板,看到了遥远的、血色的过往。
“十二年前,谢家军驻守西境,抵御狄戎。我父用兵如神,连战连捷,眼看就要将狄戎主力围歼于落日原……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圣旨,召他即刻回京述职。我父虽觉蹊跷,但君命难违,将兵权暂交副将,只带百余亲卫返京。然后……”
他声音哽住,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光,却又被他强行逼退,只剩下赤红的血丝与刻骨的恨意,“然后,他就再也没能回来。‘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满门抄斩……呵,证据?不就是几封伪造的、与狄戎往来的书信,盖着仿制的谢家军印么?和今日李贽书房那枚‘文渊阁宝’,何其相似!”
江雪衣屏住呼吸,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是他第一次,听谢长离亲口提及谢家旧案,提及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那平静语调下压抑的滔天悲愤与恨意,让他遍体生寒,也……心生恻隐。
“我阿姐……”谢长离的声音更哑,带着破碎的颤音,“我阿姐谢晚晴,是京城最有名的才女,性子最是柔善。父亲出事那天,她正在府中为我绣一个香囊,上面是岁寒三友,她说,愿我如松竹梅,历经风霜,不改其志……御林军围府,她将我藏在后花园假山的密道里,自己换上我的衣服,从正门走出去,被乱箭……射成了刺猬……”他闭上眼,泪水终于控制不住,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发,“她今年……若还活着,也该嫁人生子了……就像永宁公主那般年纪,受尽宠爱……”
永宁公主……江雪衣猛地想起陆文舟的话。
陛下对永宁公主的宠爱……是因为,那是元后嫡出,是陛下心中对早逝发妻、或许也是对当年无力保全的某种弥补?而谢长离的姐姐,却死得那般凄惨,无人问津。
难怪……难怪他昏迷中,会那般痛苦地呓语“阿姐快走”;难怪他对皇室,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怀有如此深的恨意与不信任。
“陛下他……”江雪衣艰难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同情?谢长离不需要。
“陛下?”谢长离睁开眼,眼中泪水已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荒芜的恨意与讥诮,“他当然知道谢家是冤枉的。但他需要平衡朝局,需要安抚那些因为谢家军功而眼红、进谗言的权贵,需要……杀鸡儆猴。所以,谢家三百余口,就成了那只被杀的‘鸡’。我父的人头,成了他稳坐龙椅的垫脚石之一。”
他转过头,看向江雪衣,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心脏:“现在,你明白了吗?江雪衣。你扳倒江崇,揪出‘兰台会’,在陛下眼里,也不过是另一把还算好用的刀,另一枚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今日他能恢复你的官职,明日,若有必要,他也能随时将你打回原形,甚至……推出去顶罪。就像当年的谢家,就像如今的淑贵妃、承恩公!”
江雪衣默然。
他何尝不知?只是,知道归知道,被谢长离如此血淋淋地撕开摆在面前,还是让他心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那侯爷……为何还要帮我?为何要替我挡那一刀?”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若谢长离如此不信任皇室,如此憎恶这污浊的朝堂,又为何要将他拉入局中,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谢长离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江雪衣以为他不会回答。
车厢内只有酒意弥漫,和彼此有些紊乱的呼吸声。
“为什么?”谢长离低低重复,忽然又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醉意的癫狂与一种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未明了的痛苦,“或许……是因为你够傻。傻到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公道’,亲手将生父推上绝路。傻到明明自身难保,还要一头撞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浑水里。傻到……让我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以为只要够努力、够执着,就能为父亲、为阿姐讨回公道的、天真的蠢货。”
他凑得更近,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江雪衣脸上,眼中是迷离的醉意,也是清醒的痛楚:“江雪衣,我替你挡那一刀,不是因为你有多重要,也不是因为你这枚棋子有多好用。只是因为……我不想看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傻子,死得不明不白,死得……毫无价值。”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死寂。只有谢长离粗重的、带着酒意的喘息声,和江雪衣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谢长离说完这番话,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向后倒去。
江雪衣下意识伸手,扶住了他。
谢长离顺势靠在了他肩上,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眉头依旧紧蹙,仿佛在梦中,也不得安宁。
浓烈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清冽的冷松香,和他伤口处传来的、淡淡的药味,瞬间将江雪衣笼罩。
温热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悸的亲密感。
江雪衣身体僵硬,想要推开,可看着谢长离苍白疲惫、毫无防备的睡颜,想起他刚才那番带着醉意、却字字泣血的剖白,伸出的手,终究缓缓落下,只是虚虚地扶着他的手臂,防止他滑倒。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声响。
车厢内,烛火昏暗,酒意氤氲。
一个重伤未愈、醉酒吐真言的靖安侯,一个身心俱疲、满心困惑的御史,就这样以一种近乎依偎的姿势,在黑暗与寂静中,默默前行。
江雪衣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似乎已沉沉睡去的谢长离。
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讥诮、漫不经心、或冰冷算计的脸,此刻在睡梦中,显得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脆弱。
长睫如蝶翼,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薄唇紧抿,失了血色。
他想起了寒潭中他渡来的内力,想起了公堂上他伸出的手,想起了醉仙楼他拂过耳畔的指尖,更想起了敛骨轩外,他挡在身前时,那喷涌的鲜血和瞬间苍白的脸。
“不想看到另一个像我一样的傻子,死得不明不白……”
原来,是这样么?
心中那沉甸甸的疲惫与冰冷,似乎被这带着酒气的、滚烫的呼吸,悄然融化了一丝。
一种陌生的、混杂着酸楚、怜悯、困惑,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悸动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也不想去深究。
只是,扶着谢长离手臂的手,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了些。
窗外,夜色深沉,雪光映照。
而他们,这两个在黑暗中偶然相遇、彼此算计又彼此拯救的“傻子”,或许还要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搀扶着,走下去。
马车缓缓停在靖安侯府门前。沈清秋的声音在车外低低响起:“侯爷,江大人,到了。”
江雪衣轻轻推了推谢长离:“侯爷,醒醒,到府了。”
谢长离蹙了蹙眉,含糊地“嗯”了一声,却未睁眼,反而更往江雪衣颈窝处蹭了蹭,仿佛那里是唯一温暖安全的所在,口中含糊呓语:“冷……”
江雪衣身体一僵,耳根发热。他无奈,只得对车外道:“沈护卫,侯爷醉了,劳烦……”
话未说完,车帘已被掀开,沈清秋探进身来,看到车内情形,也是一愣,随即恢复平静,低声道:“有劳江大人。属下扶侯爷进去。”
两人合力,将醉得昏沉的谢长离扶下马车。
谢长离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江雪衣身上,脚步虚浮,口中依旧含糊地念着“冷”、“阿姐”之类的字眼。
侯府内灯火通明,仆役见侯爷醉归,皆是低眉顺眼,不敢多视。苏挽月闻讯赶来,见状蹙了蹙眉,却未多言,只上前帮忙,一同将谢长离扶回寝居暖阁。
将谢长离安置在床榻上,盖好锦被,苏挽月立刻上前诊脉,又吩咐人去煮醒酒汤。江雪衣站在一旁,看着谢长离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心中五味杂陈。
“江大人也回去歇息吧。”苏挽月回头看他,语气依旧清冷,但眼中有一丝极淡的谢意,“侯爷这里有我。”
江雪衣点点头,最后看了谢长离一眼,转身欲走。
“江雪衣……”床上的人忽然又呓语一声,声音很轻,带着醉后的含糊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别走……”
江雪衣脚步一顿,回身。
只见谢长离依旧闭着眼,只是眉头蹙得更紧,一只手无意识地伸向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
苏挽月也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
江雪衣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走回床边,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轻轻握住了那只在空中茫然抓握的手。
掌心冰凉,微微颤抖。
“我在。”他低声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睡吧。”
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谢长离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那只手也安静下来,只是依旧紧紧回握着江雪衣的手,仿佛那是唯一救命的浮木。
苏挽月看了他们一眼,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