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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执子之手,破尽世间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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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元年,秋。
新帝萧景宸力排众议,以“忠勇公谢长离旧伤复发,需长期静养”、“御史江雪衣体弱多病,不堪繁剧”为由,准了二人“辞官归隐”的奏请。赏赐金银田宅无数,加封谢长离为“荣禄大夫”,江雪衣为“中议大夫”,以示恩宠不减,全了君臣之谊。
圣旨下达那日,忠勇公府与江雪衣赁居的小院,皆门庭若市,道贺的、探虚实的、真心假意送别的,络绎不绝。
谢长离一概称病不见,只让沈清秋在外应付。
江雪衣则依旧那副平静疏淡的模样,将来客一一婉拒,只与陆文舟等寥寥几位故交,饮了杯薄酒,算是告别。
离京那日,天高云淡。
两辆不起眼的青幄马车,悄然从忠勇公府侧门驶出,汇入城外官道,向南而去。没有仪仗,没有仆从如云,只有沈清秋带着几名精锐护卫暗中随行,苏挽月与唐不言以“游历”为名,同行照料。
马车辘辘,碾过官道上的落叶。
江雪衣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渐行渐远、在秋日晴空下显得巍峨而模糊的帝京城郭。
朱墙碧瓦,旌旗招展,是他曾经立志报效、最终却选择远离的地方。
心中并无多少留恋,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与淡淡的、对未知前路的隐约期待。
“看什么?”身旁,谢长离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道袍,倚在软垫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出门踏青。
“没什么。”江雪衣放下车帘,坐正身体。
“舍不得?”谢长离挑眉,眼中带着戏谑。
“侯爷说笑了。”江雪衣淡淡道,“只是想起,一年前此时,正是多事之秋。”
“是啊,多事之秋。”谢长离也收敛了玩笑之色,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秋色,声音低沉了些,“如今,总算都过去了。”
马车内一时寂静。只有车轮滚滚,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江雪衣,”谢长离忽然开口,没有看他,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玉佩,“跟着我这个声名狼藉、树敌无数的‘佞臣’,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去那江南之地,做个闲散富家翁……你可曾,有一丝后悔?”
江雪衣转眸看他。
秋日的阳光透过车窗,在他侧脸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那总是带着讥诮或冰冷的唇角,此刻微微抿着,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近乎脆弱的不确定。
这个人啊,看似强势霸道,心思深沉,可在这段关系里,他却总是那个更缺乏安全感、更需要反复确认的一方。
江雪衣心中微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从谢长离手中取过那枚温润的玉佩。玉佩质地极佳,雕工精湛,正面是祥云瑞兽,反面则刻着两个小篆——长离。
“这玉佩,是谢家旧物?”他问。
谢长离眸光微动:“嗯。我阿姐……留给我的。说是将来,送给心仪之人。”他顿了顿,看向江雪衣,眼中情绪翻涌。
江雪衣指尖抚过那“长离”二字,触手生温。他将玉佩轻轻放回谢长离掌心,然后,用自己的手,覆了上去,连同玉佩,一同握紧。
“侯爷,”他抬眼,望进谢长离深邃的眸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下官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未能更早看清自己的心意,未能更早陪你一起疯。”
他顿了顿,在谢长离骤然亮起的、仿佛盛满星光的眼眸注视下,缓缓补充:
“至于荣华富贵,朝堂权势……那些,从来都不是下官所求。”
“下官所求,不过是……”他微微用力,握紧了掌中那枚玉佩,和包裹着玉佩的、微凉的手,“执子之手,踏遍山河,看云卷云舒,了此余生。”
话音落下,谢长离反手,紧紧回握住了他的手。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珍重与决绝。
他没有说话,只是那样深深地看着他,眼中翻涌着万千情绪,最终,化为一个近乎璀璨的、毫无阴霾的笑容。
“好。”他低声道,声音沙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愉悦,“执子之手,了此余生。江雪衣,这话,我记下了。”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前行,将帝都的繁华、权谋、血腥与过往,远远抛在身后。
永昌三年,春。
太湖西山,停云别业。
不,如今已换了匾额,墨底金字,书着“执手山庄”四个大字,笔力遒劲,风骨凛然,乃当朝帝师、致仕阁老周延儒亲笔所题。
山庄临湖而建,依山势起伏,亭台楼阁掩映在葱茏花木之间。
引太湖水入园,凿石为溪,垒土成山,遍植梅兰竹菊,四时花卉不绝。春日,湖畔垂柳如烟,桃花灼灼;夏日,荷塘接天,莲香清远;秋日,枫红似火,丹桂飘香;冬日,晴雪映梅,暗香浮动。
更妙的是,庄内最高处的“观澜阁”,推窗便可尽揽太湖万顷碧波,烟雨空蒙,晴光潋滟,皆成画卷。
此刻,正是暮春时节。
山庄后园,临水的一处敞轩内,江雪衣与谢长离正在对弈。
轩外,几株高大的玉兰花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落在棋盘上,也无人拂去。
谢长离依旧是一身素雅袍服,只是眉宇间那些经年的阴郁与戾气,早已被江南湿润的风、和这三年闲适宁静的生活,涤荡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种通身舒泰的慵懒与从容。
他执黑,落子如飞,攻势凌厉。
江雪衣则穿着月白色的常服,外罩一件青色的比甲,神色平静,目光专注,白子在他指尖,看似温和,却总能于不经意间,化解谢长离的杀招,并布下绵里藏针的后手。
三年。
他们来到江南,已近三年。
这三年,朝中风云变幻。
新帝萧景宸坐稳了江山,手段愈发老练,平衡各方,朝局渐稳。
永宁公主最终下嫁新科状元,成就一段佳话。
如今陛下了虽未再明着追究他们“急流勇退”之事,但每年节庆,赏赐从未断过,偶尔亦有问候的密信抵达,言词恳切,仿佛仍是当年那个礼贤下士的“贤王”。
只是彼此心里都清楚,那段君臣相得的时光,早已随着马车驶出帝京城门那日,彻底终结了。
他们在江南,也并非全然隐居。
谢长离用带来的金银与陛下赏赐的田产,暗中经营着几处稳妥的产业,盐、茶、丝绸皆有涉猎,却不显山露水,只交由可靠之人打理,收益颇丰,足够维持山庄用度,甚至暗中接济一些谢家旧部与江雪衣暗中关注的、因科举舞弊等案受牵连的清寒士子。江雪衣则时而以“中议大夫”的虚衔,应邀参与当地文会,与一些致仕官员、地方名流往来,谈诗论画,品评时政,既不至于完全脱离世情,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日子过得平静,充实,却也……惬意。
没有朝堂上无休止的算计与提防,没有奏章堆叠的疲惫,没有随时可能降临的暗箭。
有的,是太湖的朝霞暮霭,是西山的花开花落,是书房中并肩阅卷的静谧,是月下对酌的微醺,是棋枰上无声的厮杀与默契,是床笫间炽热的纠缠与温存。
“啪!”
谢长离一子落下,断了江雪衣一条大龙的去路,得意地挑眉:“江大人,承让了。”
江雪衣看着棋盘,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那颗决定胜负的黑子拈起,放入自己袖中,面色不变:“此子落点有误,不算。重来。”
谢长离先是一愣,随即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暮春的暖风中,显得格外愉悦:“江雪衣啊江雪衣,三年了,你这耍赖的功夫,倒是见长。”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雪衣面不改色,开始收拾棋子,“与侯爷相处日久,难免沾染些不好的习气。”
“不好的习气?”谢长离倾身向前,手臂越过棋盘,指尖挑起江雪衣的下颌,迫使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那双桃花眼中,盛满了促狭的笑意与毫不掩饰的深情,“江大人说说,本侯都有哪些‘不好’的习气,沾染了你?”
距离太近,呼吸可闻。
江雪衣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了茶香与冷松的气息,能看到他眼中自己清晰的倒影。
耳根微微发热,面上却依旧镇定:“比如,霸道,不讲理,喜怒无常,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长离近在咫尺的、颜色浅淡却形状优美的唇,想起某些夜间胡闹时的场景,耳根更热,别开视线,“……荒淫无度。”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字字清晰。
谢长离眸光骤然转深,如同瞬间被点燃的幽火。
他非但不恼,反而低笑出声,那笑声带着胸腔的震动,性感得撩人。
“荒淫无度?这罪名,本侯可担不起。”他拇指轻轻摩挲着江雪衣的下颌,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不过,既然江大人都这么说了,本侯若是不坐实了这罪名,岂不是辜负了江大人的‘厚望’?”
说着,他手上用力,将人拉得更近,眼看那唇就要落下。
“侯爷,庄主,”沈清秋的声音恰在此时,在敞轩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晚膳已备好,苏姑娘问,是摆在‘听雨轩’,还是‘临水榭’?”
谢长离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却并未放开江雪衣,只懒洋洋地对外道:“摆在水榭吧。另外,取一坛去岁埋的‘梨花白’来。”
“是。”沈清秋应声退下。
谢长离这才松开手,却依旧保持着极近的距离,看着江雪衣微微泛红的脸颊和强作镇定的模样,眼中笑意更盛。
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道:“晚上再与你……细算这笔账。”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江雪衣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瞪了他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嗔怪,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江南烟雨浸润后的、惊心动魄的风情。
谢长离看得心头一荡,忍不住又低头,在他唇上飞快地偷了个香,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顺手将人也拉了起来。
“走吧,江大人,用膳去。尝尝今日新捞的太湖白鱼,苏挽月亲自下厨,说是用了新想的法子。”
两人并肩走出敞轩,沿着蜿蜒的游廊,向临水的“枕波榭”走去。
暮色渐合,湖面上起了淡淡的雾霭,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几只白鹭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
山庄内已次第亮起灯火,昏黄温暖,勾勒出飞檐翘角的轮廓,与湖光山色融为一体,宁静如世外桃源。
行至水榭,临窗的桌上已摆好几样精致小菜,果然有一尾清蒸太湖白鱼,鱼肉雪白,香气扑鼻。
苏挽月与唐不言已在座,见他们来,微微颔首。
四人落座,沈清秋拍开酒坛泥封,清冽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
没有繁琐的礼节,没有食不言的规矩。谢长离与唐不言偶尔谈论几句江湖传闻或药材习性,江雪衣与苏挽月则交流些诗画心得或养生之道。
更多时候,是安静的用膳,欣赏着窗外暮色中的湖景。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谢长离执起酒杯,看向窗外沉入暮色的湖山,忽然开口道:“江雪衣。”
“嗯?”江雪衣侧目。
谢长离转回头,看着他,眼中映着水榭内温暖的灯火,和窗外无边的夜色,目光深
邃,带着一种历经千帆后的平静与满足。
“乱世多尘嚣,奸佞扰朝纲。”他缓缓吟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在寂静的水榭中回荡。
江雪衣执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抬眸,迎上谢长离的目光。
谢长离唇角微弯,勾起一个极淡的、却真实无比的弧度,接着吟道:
“唯执君之手,破尽世间荒。”
话音落下,水榭内一片寂静。唯有晚风拂过湖面,带来细微的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蛙鸣。
苏挽月与唐不言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了然与淡淡的感慨,随即默契地低下头,专注于杯中酒。
江雪衣静静地看着谢长离。
看着这个曾搅动朝堂风云、双手沾满血腥与算计的“佞臣”,此刻在江南温柔的夜色里,褪去所有伪装与戾气,眼中只有他,只有这方小小的、属于他们的天地,和那句承载了他们所有过往与未来的、最重的承诺。
执子之手,破尽世间荒。
是啊,这世间纷扰,朝堂倾轧,人心鬼蜮,如同无尽尘埃,遮天蔽日。
他们曾深陷其中,挣扎,算计,伤痕累累。
可最终,他们选择了彼此,选择了远离,选择了在这山水之间,执手相伴,用余生的平静与相守,去破解、去涤荡那曾困住他们的、名为“权欲”与“孤独”的荒芜。
这,便是他们的道。
无关忠佞,不论是非,只问本心。
江雪衣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杯,杯中是清澈的“梨花白”,映着灯火,泛着琥珀般的光泽。
他对着谢长离,微微颔首,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清冽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梨花的淡香,和一丝回甘的暖意。
他放下酒杯,看向窗外。夜色已浓,湖面与远山融为一体,分不清界限。
只有山庄的灯火,和天际疏朗的星辰,交相辉映,照亮这一方宁静的天地。
“长离,”他轻声开口,唤了他的名字,这是三年来,他私下里最常用的称呼,“明日,我们去湖上泛舟,可好?听说东山的碧螺春,新茶已下。”
谢长离眼中笑意更深,也执杯饮尽,放下酒杯,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了桌下江雪衣的手。
掌心温暖,带着薄茧,却异常安稳。
“好。”他应道,声音温柔,“都听你的。”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