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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番外一:上巳 ...

  •   永昌四年,三月初三,上巳。
      太湖的春,来得总比帝都晚上些许。直到进了三月,那缠绵了一冬的寒意,才被连日的暖阳与酥雨,彻底驱散。
      西山的草木,仿佛一夜之间得了号令,争先恐后地抽出新绿,绽开娇蕊。桃红李白,夹岸盛开,柳丝如烟,拂过碧波微漾的湖面。
      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的腥气、百花的甜香,和湖水特有的、带着水腥的清新。
      执手山庄内,更是春意盎然。后园那方引自湖水的活水池畔,早已是“曲水流觞”的布置。
      蜿蜒的竹渠清可见底,澄澈的池水潺潺流过,渠畔错落放置着蒲团、矮几,几上摆着时令鲜果、精巧点心,并数坛泥封未开的、去岁冬酿的“梅花酿”。
      几株高大的垂丝海棠正当盛时,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星星点点,浮在渠水之上,随波逐流,煞是好看。
      晨光熹微,山庄的仆役们便已忙碌起来。
      沈清秋指挥着人最后检查流觞竹渠是否通畅,苏挽月带着丫鬟在厨下准备祓禊用的兰草、芍药等香草熬制的汤水,唐不言则悠闲地坐在一株老梅树下,翻看着一本新得的医书,时不时抬眼,瞥一眼那忙而不乱的景象,唇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慈祥”的笑意。
      唯有山庄的两位主人,此刻却不见踪影。
      “侯爷和庄主,还没起身?”沈清秋拦住一个从主院方向过来的小厮,低声问。
      小厮摇头,压低声音:“沈爷,主院的门还关着呢。苏姑娘半个时辰前去送过一回醒酒汤,也没让进,只让放在门外了。”
      沈清秋了然,摆了摆手让小厮自去忙。昨夜谢长离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坛陈年“剑南烧春”,说是难得上巳佳节,定要与江雪衣不醉不归。
      结果便是两人在观澜阁对酌至深夜,他最后去收拾时,只见杯盘狼藉,谢长离已半醉,正拉着江雪衣的手,絮絮地说着些什么,江雪衣面上也染了薄红,眼神却还算清明,只是任由他拉着,偶尔低声应和一句。
      看这光景,怕是都起晚了。
      沈清秋心中暗笑,却也并不着急。
      这三年,他眼看着自家侯爷身上那股子经年不化的阴郁与戾气,被这江南的山水、被身旁那人,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抚平、冲淡。
      如今的谢长离,虽偶尔仍有算计深沉之时,但眉宇间更多的是舒展与闲适,连带着他们这些身边人,日子也过得格外松快。起晚些,又算得什么?
      日上三竿,主院“停云居”的门,才“吱呀”一声,从内打开。
      谢长离先一步踏出房门。
      他今日未着道袍,换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广袖长衫,衣袂飘飘,腰间束着同色丝绦,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佩,正是刻有“长离”二字的那枚。
      墨发以一根简朴的乌木簪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落额前,衬得那张因宿醉而略显苍白的脸,少了几分平日的疏淡,多了几分慵懒的、近乎靡丽的风情。
      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是未休息好。
      他站在廊下,眯着眼适应了一下明亮的春光,随即抬手,揉了揉额角,似是有些头痛。
      紧接着,江雪衣也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直裰,外罩一件竹青色的半臂,同样面色有些倦怠,唇色浅淡,但眼神已恢复了平日的清亮冷静。
      他手中拿着一件玄色的披风,走到谢长离身后,很自然地为他披上。
      “春寒料峭,侯爷宿醉未消,仔细着凉。”他声音平静,手上动作却细致,将披风带子系好。
      谢长离由着他摆布,只是侧过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低垂的眉眼和纤长的睫毛,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江大人倒是体贴。只是不知昨夜,是谁先不胜酒力,要靠在本侯肩上,才没滑到桌子底下去的?”
      江雪衣系带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起眼,淡淡瞥了他一眼:“侯爷怕是记错了。是侯爷拉着下官,非要讲什么十二年前在漠北雪夜独行、险些冻掉耳朵的旧事,讲着讲着,自己先哽咽了,将酒泼了半身。”
      谢长离:“……”
      他脸上那点戏谑瞬间僵住,耳根隐隐有些发烫。
      昨夜……他好像确实……说了些陈年旧事?还……哽咽了?啧,这酒,果然误事。
      “咳,”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别开视线,望向园中春色,“往事不必再提。今日上巳,祓禊宴饮,才是正事。走吧,莫让苏姑娘他们久等。”
      说着,率先向园中走去,只是脚步比平日略快了些,仿佛要甩开身后那人洞悉一切的目光。
      江雪衣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摇了摇头,缓步跟上。
      两人来到后园流觞池畔,苏挽月与唐不言早已等候在此。
      见他们来,苏挽月目光在二人脸上略一停留,便了然垂眸,只道:“祓禊的香汤已备好,侯爷,庄主,可需先行盥洗?”
      上巳祓禊,乃古礼,以香草煮汤,沐浴洁身,祛除不祥,祈求安康。
      执手山庄虽不拘古礼,但入乡随俗,这祓禊的仪式,三年来从未间断。
      谢长离与江雪衣皆颔首,各自去往早已备好香汤的静室。
      温热微烫的、散发着浓郁兰草与芍药清香的汤水,浸润肌肤,确实让人精神一振,宿醉的头痛与疲惫,似乎也消散了不少。
      待二人盥洗完毕,换上干净的衣衫重新来到池畔,已是巳时三刻。
      阳光正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流觞之宴,正式开始。
      竹渠中,清澈的池水载着盛了琥珀色“梅花酿”的羽觞,缓缓漂流。
      羽觞停在谁的面前,谁便需取杯饮酒,并赋诗一首,或奏乐,或展示一技,以助雅兴。
      若不能,则罚酒三杯。
      第一轮,羽觞晃晃悠悠,停在了唐不言面前。
      唐不言也不推辞,取杯饮尽,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支小巧的玉笛,就唇吹奏起来。
      笛声清越悠扬,并非什么名曲,只是信口吹来的一段山野小调,却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灵秀与旷达,仿佛春风拂过新篁,泉流石上。
      一曲终了,众人皆抚掌。
      第二轮,羽觞漂到了苏挽月面前。
      苏挽月默默饮了酒,放下酒杯,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取出几样晒干的草药,略作配伍,放入一个空置的羽觞中,注入少许热水。
      片刻,一股奇异的、清冽中带着微苦的药香,便随着蒸腾的热气弥漫开来,竟与周遭的花香、酒香毫不冲突,反而有种奇特的、令人心神宁静的调和感。
      “此乃‘醒神散’,取薄荷、佩兰、石菖蒲等配伍,可解春困,清头目。”苏挽月清冷地解释了一句,便将那杯“药茶”递给了离她最近的沈清秋。
      沈清秋道谢接过,一饮而尽,果然觉得神清气爽。
      第三轮,羽觞不偏不倚,停在了谢长离与江雪衣之间的水弯处。
      两人对视一眼。
      “江大人先请?”谢长离挑眉,做了个“请”的手势。
      江雪衣也未客气,取杯饮尽。
      他酒量其实不算太好,一杯“梅花酿”下肚,白皙的面颊上便泛起淡淡的红晕,在春日的阳光下,宛如上好的白玉染了胭脂。他放下酒杯,略一沉吟,缓缓吟道:
      “曲水引流觞,春山入醉乡。拂花惊蝶梦,隔叶嗅兰芳。尘外三千界,樽前一晌狂。何须问甲子,此地即仙乡。”
      诗不算绝顶,但应景,且透着股远离尘嚣、安于当下的闲适与疏狂,正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
      吟罢,他看向谢长离,目光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对方如何接招的意味。
      谢长离抚掌笑道:“好一个‘此地即仙乡’!江大人这是要将我这‘佞臣’,也一并夸作神仙中人了?”说着,他也取过羽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酒量好,面色如常,只是那双桃花眼,因酒意而愈发明亮深邃。他放下酒杯,也未思索太久,张口便道:
      “昔年踏血行,今作看花人。樽前笑屈子,何必独醒身。云影偶为客,湖山长是邻。与君共一醉,不负上巳春。”
      诗风与江雪衣的含蓄不同,更为直白洒脱,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自嘲。但那份“昔年踏血”与“今作看花”的对比,云影为客、湖山为邻的归属,以及最后“与君共醉”的珍重,却将那份历经沧桑后的释然与此刻的满足,表露无遗。
      尤其那句“樽前笑屈子,何必独醒身”,隐隐与江雪衣诗中“尘外”、“仙乡”呼应,却又更添几分属于谢长离的、混不吝的狂放——世人皆醉我独醒?何必!与君同醉,方不负这大好春光!
      江雪衣听罢,眸中笑意更深,执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对着谢长离,遥遥一举,然后再次饮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苏挽月与唐不言交换了一个眼神,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与淡淡欣慰。
      沈清秋更是低下头,掩去嘴角的笑意。
      侯爷这诗,也就庄主在场,他才作得出来。
      放从前,怕是宁可罚酒三缸,也懒得费这脑子。
      流觞继续。羽觞时而在苏挽月、唐不言面前停下,时而又漂回谢长离与江雪衣处。酒至半酣,气氛愈加热络。
      谢长离兴起,嫌赋诗不够尽兴,竟起身走到那株老梅树下,折下一段粗细合宜的梅枝,以枝代剑,舞动起来。
      他未用内力,只是寻常的剑招。
      然而那身姿舒展,动作行云流水,一招一式,虽无沙场搏杀的凌厉杀气,却自有一股飘逸出尘、浑然天成的美感。月白色的广袖随风舞动,青丝飞扬,衬着身后灼灼的桃李与碧波,恍如姑射仙人,偶临凡尘。
      江雪衣执杯坐在席上,静静看着。阳光透过花叶的缝隙,在谢长离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看着那人的眉眼,那人的身姿,看着那截普通的梅枝在他手中,仿佛也有了灵性,划破春光,带起落英缤纷。
      三年前的谢长离,眉宇间总锁着化不开的阴郁与算计,即使笑,也带着冰冷的讥诮。
      而如今,眼前舞剑之人,神色是放松的,愉悦的,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想要炫耀的得意。
      这样的谢长离,很好。
      一曲剑舞毕,谢长离收势而立,气息微乱,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将梅枝随手一抛,那梅枝便稳稳地插回了原处,仿佛从未被折下过。
      他走回席间,在江雪衣身边坐下,很自然地端起他面前那杯未动的酒,一饮而尽。
      “如何?”他侧头,笑问,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等着夸奖的亮光。
      “尚可。”江雪衣淡淡评价,却拿起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擦擦汗。”
      谢长离接过帕子,触手柔软,带着江雪衣身上特有的、清苦的药草混合着淡淡墨香的气息。
      他擦拭着额角的汗,眼中的笑意却更深了。
      尚可?能从江雪衣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已是不易。
      他心满意足。
      日头渐渐偏西,流觞之宴也接近尾声。众人皆有了五六分醉意,面上染着红晕,言谈举止也更为随意。
      苏挽月早已不胜酒力,被丫鬟扶回房歇息。
      唐不言依旧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是眼神比平日柔和许多。
      沈清秋指挥着仆役收拾残席。
      谢长离与江雪衣并肩坐在水榭边的长椅上,看着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远山如黛,归鸟投林。
      山庄内次第亮起灯火,与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交相辉映。
      “长离。”江雪衣忽然轻声开口。
      “嗯?”
      “肩上的伤,今日可还疼?”江雪衣问,目光落在谢长离的左肩。那处旧伤,每逢阴雨天气,或劳累过度时,仍会隐隐作痛。昨夜饮酒,又舞剑,他有些担心。
      谢长离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他自己都快忘了这旧伤,江雪衣却还记得。他活动了一下左肩,笑道:“无妨。苏挽月的药很管用,早就不疼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就算疼,看到江大人如此关心,也值了。”
      语气带着惯有的调笑,眼神却无比认真。
      江雪衣没有接他这调侃的话茬,只是静静看了他片刻,然后伸出手,指尖隔着衣衫,轻轻按在谢长离左肩伤疤的位置。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视。
      “以后,少喝些酒。苏姑娘说,于你旧伤无益。”他低声道。
      掌心下的温热触感,和那指尖小心翼翼的力度,让谢长离心头那点暖意,瞬间化作了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悸动。
      他忽然反手,握住了江雪衣按在他肩上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江雪衣,”他看着他,眼中映着漫天霞光与渐起的灯火,声音低哑,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这辈子,能得你如此相待,我谢长离……死而无憾。”
      江雪衣指尖在他掌心微微一动,却没有抽回。
      他抬起眼,迎上谢长离那过于灼热、几乎要将他灵魂也点燃的目光,沉默了许久。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没入西山。夜色如同上好的墨汁,缓缓在天地间洇开。山庄的灯火,愈发显得温暖明亮。
      “说什么胡话。”最终,江雪衣只是淡淡地、带着点嗔怪地说道,移开了视线,耳根却悄悄红了,“好日子还长着。”
      谢长离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廓,和那强作镇定、却泄露了心绪的侧脸,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渐起的晚风中,显得格外愉悦,也格外安心。
      是啊,好日子还长着。
      有他在身边,这太湖的每一个春日,西山的花开花落,夏日的荷风,秋日的明月,冬日的晴雪往后的岁岁年年,便都是好日子。
      他紧了紧握着的手,将身边人,更近地拉向自己。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夜色彻底降临,看着星河渐起,倒映在墨玉般的湖面上,碎成万千粼粼的光点。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隐的、踏歌的声音,是附近村庄的百姓,也在庆祝上巳。
      歌声模糊,却透着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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