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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阿瑾啊,阿叔一年到头都在种地和打渔,没攒下几个钱……这里你拿着,看够不够,不够阿叔再想办法。”

      满脸风霜的三叔从打满补丁的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纸钞,他的指节粗大,冻疮叠着旧疤。操着一口浓重乡土音的闽南腔的潮汕话,每个字都像被海风和黄土磨过。林淑瑾皱了皱眉,心里满是不忍。这个家——如今得靠她闯出去。

      一辈子面朝黄土、靠天吃饭的日子,实在太苦了。
      苦到看不见尽头。

      “叔啊、够了。我朋友他们还借了我一些钱,够我和阿晓去深圳了。”

      天色渐晚,林淑瑾抬起头。
      自己家中的土房子房顶早就破落了,硕大一个洞。
      家里甚至没有照明的工具,就现在的所作所为,都是在屋里仅剩的一盏煤油灯下摸黑进行的。
      那盏煤油灯晃着昏黄的光,把人影拉得长长短短,映在斑驳的土墙上。

      她望着三叔那双粗糙变形的手——就是这双手,在爹娘早去之后,靠着一亩薄田、几网鱼虾,把她从襁褓拉扯成人。村里读书是奢侈,她早早辍学,到镇上一间小作坊做活,一天十二个钟,一月休一天,工钱五块。就这,已算村里不错的出路。

      她紧紧握住了三叔的手,眼睛明亮像是对什么充满了希冀般。

      “三叔,等我回来。我一定把咱家房子,修得像村口那栋大屋一样敞亮。”

      三叔眼眶一热,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沙沙的:“阿叔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嚟厚呐……”

      他说不下去,别过脸抹了把眼角。
      从咿呀学语到如今亭亭立在他面前,他总觉得自己没本事,没能让这孩子过上轻省日子。

      “哔——哔哔——”

      门外三轮车的铃铛催命似地响。林淑瑾没再推拒,把钱仔细收进贴身的布包——说是布包,其实也不过就是零星几块碎布缝起来的包裹。

      “三叔,我走了!”

      她转身出门,利落地跨进三轮车后斗蹲下。
      车子已发动,三叔追出两步,哑着嗓子喊了什么,风大听不清。

      她忽然站起身,不顾车主的呵斥,朝着那佝偻的身影用力挥手:
      “三叔回去——我和阿晓会照顾好自己!”

      话音未落就被车主狠狠瞪了一眼:“妹啊,不是看你三叔面子上,你这样站起我都不载你了!”

      “莫意思、莫意思啊!”一旁大包小包的赵晓连忙拉她坐下。三轮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他压低声音埋怨:“怎么这样晚?我好说歹说人家才肯等!”

      林淑瑾悄悄看了眼车上另外两个陌生人,凑近赵晓耳边低语几句。
      赵晓微微挑眉,脸上是藏不住的微微对陌生城市的向往。

      两人到了镇上开往深圳的深夜大巴,即使是深夜。
      仍挤满了人。戴金表抽雪茄的暴发户、眼窝深陷衣衫简朴的年轻人、拖大包小包还抱着啼哭婴儿的母亲和她的老公……各种气味、声响混杂成一片嗡嗡的潮。

      简直了——
      林淑瑾不禁幻想起了,她到了深圳,拥有上一份体面的工作,戴着新款式的手表、骑着红旗牌的自行车、听说那里还有麦当劳、洋牌子——就连进厂在这个落后的村子都是不敢奢想的工作。

      不过很快,她的幻想就在交车费的时候被戳破了一大半。

      “两个人二十块。”售票处的员工,头也不抬的抛来一句冷冰冰的话。

      林淑瑾的表情有些尴尬,她甚至不敢大声说话。
      只是小心翼翼地说:“一个人不是七块五吗?”

      她还特地提前找朋友打听了——

      仿佛她的话是什么值得让人鄙夷的脏东西般,那员工抬起了头。
      他眼里赤裸裸地好像再说,没钱你坐什么车?

      “那是昨天的价格!你不坐别人还坐呢,买不买!”

      身后响起翻找行李的窸窣声,有人低声咒骂着退开。赵晓扯了扯她袖子,眼神示意算了。林淑瑾一咬牙,拍下好一叠几分几毛凑成整数皱皱巴巴的纸币。
      印着伟人的人民币,在特定光线的折射下,泛着幽光。

      坐上大巴,她才长长舒了口气,随即心头一紧——总共二十三块钱,车费一去,只剩三块。三块钱,在深圳能活几天?她不敢深想,只紧紧攥住那只碎布包袱。

      她看着坐在她旁边的赵晓,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们要怎么靠三块钱,在深圳撑下去。林淑瑾不知道,但她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既然已经坐上了去深圳的大巴,就不可能再回头。

      只能边看边走了。

      深夜的大巴弥漫着烟味、汗味和说不清的闷浊气息。林淑瑾胸口发闷,隐隐让她有些反胃。她找车上的小妹要了两个黑色塑料的袋子,以防自己吐了,把座位弄脏了,老板额外找他要清洁费。

      夜路漆黑,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像被风刮散的星子。颠簸中,紧绷一整天的神经渐渐松垮,睡意裹了上来。

      开到一半的时候,大巴停了下来,接连堵了快三个小时,加上他们从老家出发到这边九个小时,已经快一天了。林淑瑾和赵晓大口喝着从家里出发带的水,和干粮。

      到布吉联检站了,所有从龙岗特区外要进入罗湖的人员和车辆都必须在这里停车,接受边防检查不知过了多久,大巴猛地一顿,停了。前前后后都是车,一眼望不到头。

      司机扯着嗓子喊:“到布吉关啦!没边防证的赶紧下车!被查到要罚款,还要送到樟木头坐监。”

      大巴里一阵骚动。赵晓一把拉起还没完全清醒的林淑瑾,跟着几个慌慌张张的乘客挤下车。
      冷风扑面而来。眼前是望不到头的沥青马路,路灯惨白地亮着,把人的影子拉得细长变形。远处检查站的灯光在夜色里森森地亮着,像一只沉默的眼睛。

      他们站在陌生的路边,四周是轰鸣的车流和听不懂的大白话。林淑瑾忽然觉得脚底发虚,仿佛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浮在半空。

      林淑瑾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跟三叔去海边收网。有一回,网里蹦出一条很大的鱼,落在沙滩上,鳃盖拼命开合,尾巴一下下拍着沙地,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灰蒙蒙的天。
      那时她只觉得鱼可怜。如今站在这陌生嘈杂的路边,她才真真切切懂了——那喘不上气、鳃里灌满的却不是水的滋味。

      赵晓紧紧攥着她的手,两人沿着路肩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天还沉在墨色里,只有东边天际裂开一道浅浅的鱼肚白,像没睡醒的眼睛。

      走到两腿发硬、脚底发烫,他们才不得不停下。林淑瑾抬起头,路牌上写着三个字:笋岗路。

      他们走过关了,到关内了。
      可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只有潮水般涌上来的疲倦,沉甸甸地裹住四肢百骸。两人又拖着步子往前挪,像两具被抽走魂的空壳。
      忽然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视线里是晃动的天光。
      高高的草叶从两侧伸上来,几乎遮住整个天空。耳边有蛙鸣,一声接一声,还有细细的水响——像是鱼在塘子里摆尾,哗啦,哗啦。
      她躺在一片鱼塘间的田埂上,身上盖着赵晓那件打补丁的薄外套。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只碎布包袱。

      她下意识去摸布包的夹层——
      林淑瑾长长舒出一口气。

      她想还好、还好,至少钱还在......

      “赵晓......赵晓!”

      她一坐起来,才发现行李整整齐齐码在身旁,旁边还多了一个崭新的红色塑料盆。嗓子干得发疼,她抓过水壶猛灌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人才一点点醒透。

      她抱着膝盖坐在草丛里,发呆。
      直到赵晓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出现,袋口还冒着热气,她才回过神来。

      “饿了吧?先吃点热的垫垫。”
      赵晓从行李里翻出一个印着大红公鸡的搪瓷缸,把塑料袋往里一套,又递过来一双木筷子。
      汤是清的,浮着零星的油花和两片香菜。粿条薄得透光,软软地浸在汤里。

      她饿得发慌,接过筷子,却还是下意识问:“多少钱?”
      粿条带着米浆的香味,暖暖地落进胃里。她吃了几口,袋里还剩小半。
      赵晓接过去:“三毛。”就着她吃剩的,呼噜噜往下吞。

      “这么贵!”林淑瑾抹了抹嘴,眉毛一下子竖起来。
      在老家,一碗清汤粿条顶多八分钱,加点肉末也不过一毛五。

      “我还让老板多加了粿条呢!”赵晓舔干净袋角最后一根粿条,打了个嗝,仰面躺倒在铺着床单的田埂上,“老板听出我们是潮汕口音,偷偷多勺了半勺猪油……香吧?”

      林淑瑾没接话。
      她望着头顶被草叶切割成碎片的天空,眉头慢慢拧紧。半晌,才低声说:
      “不能这样坐吃山空。”

      躲在别人鱼塘里,终究不是办法。就算过关时没被查到,往后呢?巡逻的警察、查证的干部……他们没有边防证,没有固定住处,更交不出两百块的罚金。

      三块钱,在深圳连三天都撑不下去。

      她转过头,看向赵晓。赵晓也正望着天,嘴角那点油光还没擦净,眼神却已经沉了下来。
      四目相对,两人都明白——

      路只能往前,没有退路。

      “明天,”林淑瑾一字一字说,“必须去找工作。”

      晨风穿过鱼塘,吹得草叶簌簌地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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