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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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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骄阳悬在头顶,晒得鱼塘水面泛起刺眼的白光。林淑瑾趁四下无人,躲进赵晓用床单在草丛间拉起的小小屏障里,飞快地换下那身浸透汗渍、已经发馊的衣服。她用毛巾蘸着凉水,囫囵擦了一遍身子。
换上的这套衣裳补丁少些,是她们能拿出来最体面的行头了。可不知为什么,林淑瑾总觉得身上还缠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是海风腌进骨子里的味道,还是鱼塘边沾上的水腥?她用力嗅了嗅胳膊,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吗?她想。
“行李先放这吧,拿着东西到处跑也不是个事。”赵晓朝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努努嘴。
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可林淑瑾还是舍不得。
穷人当家,一根线头都是宝。她有些肉疼,赵晓拍了拍她肩。
“等我们赚钱了,买更好的!”他想让林淑瑾宽宥一点,不过他和林淑瑾出身差不了多少。两人都一样,没钱。林淑瑾看了他一眼,没接话。他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毕竟提出来深圳的也是林淑瑾。他是没那个胆量,孤身一人来深圳。有淑瑾在,他才安心。
“好了好了,走吧。”他推着林淑瑾的背往外走,“大城市,哪来那么多偷鸡摸狗。你实在不放心,我留下看东西也行。”
“那你看着吧。”林淑瑾回过头,“今天我先去找。找不到也是常事,明天换你去。”
走出鱼塘,土路很快接上了沥青马路。路边工地的围挡上挂着鲜红的横幅,风吹得哗哗响。上面写的字她认不全,只中间那三个看得真切——
深圳人,三个字好像一时间萦绕在她的心头。
她心里轻轻地念了一边,步子莫名地轻快了起来。
一路上,她操着生硬的普通话问路,不敢找那些衣着光鲜的,专挑看着和自己差不多的人才开口。一个扫街的阿姨给她指了方向,她顶着满头汗走了快一个钟头,终于站在了传说中的东门解放路上。
眼前猛地炸开一片喧嚣。
半边是望不到头的摊档——服装、电子表、录音磁带,密密麻麻撑在塑料布下,高音喇叭里翻滚着她听不懂的歌词和叫卖声。另半边是裸露的工地,脚手架像巨兽的骨架爬满半边天,打桩机的闷响一下下砸在耳膜上,工人在上头缩成小小的黑点。
林淑瑾从来没看过这样的光怪陆离的场景,一时间她停住了脚步看了好一会。
该怎么说呢,就像三叔刚撒下的稻谷,忽然拔地而起的感觉。
蛮横又蓬勃,野蛮生长着。
还没回过神来,一股人潮已经将她卷了进去。尘土呛进口鼻,她连打几个喷嚏,耳边灌满各色方言和震耳的音乐。等好不容易被挤到路边,她看见有人蹲在那儿,面前纸板上写着字:
招工,电子厂,包吃住,会识字。
她只认得前两个字。
招工,她眼睛一亮。
“大哥,你这还招人吗?”她凑过去问。
光头的大叔听着她浓厚口音的普通话,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问:“小妹,你识字吗?”
林淑瑾张了张嘴,没出声,摇摇头退开了。走开几步她又有点不甘——她也不是完全不识字啊,算数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虽然……只念到三年级。
接下来她学乖了,别人不问,她绝口不提识字的事。可城里人精明,上下扫她两眼,目光在她粗糙的手和洗得发白的衣角上停一停,最后往往转向那些皮肤白些、看起来就识字会讲普通话、广东话的年轻小妹仔。
日头渐渐爬到正空。
一整日下来,林淑瑾处处碰壁。
她抬起头,烈日当空,偌大的建筑物,里面的人来来往往。
明明身处繁华之中,却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林淑瑾站在解放路中央,听着服务员的清脆的吆喝声,和香港客夹杂着洋文的广东话。
一时之间,忽然觉得自己像只误闯进城市粮仓的乡下老鼠——眼前堆满金黄的谷物,却没有一粒属于自己。无处可躲,她攥紧了自己的布包。
怎么办.....肚子好饿,已经下午了。
从笋岗路走到这儿,七八个钟头了,除了早上那碗汤粉,她滴水未进。街边小摊飘来油香,她望过去,摊前挂着牌子,画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粉。她咽了咽口水,目光移到旁边的价码上——
脚步立刻转了方向。
肚子那声空响像一记闷棍,敲散了林淑瑾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目光无措地扫过眼前汹涌的人潮和刺眼的繁华。“深圳人” 那三个字还烙在心头,此刻却烫得她心口发慌——来了,然后呢?
就在这时,一阵更激烈、更直白的声浪抓住了她的耳朵。
不远处,一个用铁皮喇叭喊话的中年男人被几个年轻人围住,声音嘶哑却充满煽动力:
“……华达电子厂,直接招工! 流水线熟手生手都要,包住!有食堂! 月薪八十块起,加班另算!看见这大巴没有?面试通过,马上拉你去厂区宿舍! 机会不等人,最后几个名额!”
大巴!包住!八十块!
这几个词像钉子一样楔进林淑瑾的脑子。她几乎是跌撞着挤了过去。那男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额头冒汗,正快速收着几张身份证和零钱,嘴里不停:“填表,交五毛钱报名费,上车等着,人到齐就走!”
报名费?林淑瑾心里一紧,手已经摸向了布包。五毛钱,几乎是他们现在全部财产的六分之一。可“包住”和“月薪八十”像黑夜里的火把,烧得她顾不了那么多。她颤抖着摸出五毛钱,那是最旧最皱的一张。
“给、给我一张表……”她的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发传单的男人瞥了她一眼,抽了张油印的表格给她,又指指旁边小凳上的一块木板:“趴那儿填!快点!”
表格上的字,林淑瑾大半不认识。名字、年龄、籍贯……她咬着笔头,额上冒出冷汗,照着前面一个人的表格,依葫芦画瓢描下“林淑瑾”三个歪扭的字。家庭住址、文化程度……她胡乱填着,手心全是汗。
“好了没?上车!”男人催促。林淑瑾把表格和钱递过去,男人看也没看,一把塞进腰间的挎包,挥手赶她:“后面那辆蓝色大巴,上去等!”
大巴里已经坐了十几个人,大多是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女,眼神里有同样的惶恐和期待。车内弥漫着汗味和廉价香烟的气味。林淑瑾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紧紧抱着布包,看着窗外那个还在声嘶力竭招工的男人,心里一半是终于抓住救命稻草的虚脱,另一半却是越来越浓的不安——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人害怕。
又等了约莫半小时,车子终于发动。引擎轰鸣中,车子驶离了喧嚣的解放路,穿过渐渐陌生的街道,窗外的楼房越来越矮,景色越来越荒凉。林淑瑾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车子最终停在了龙岗郊区一片厂房附近,林淑瑾的记性很好,她记得从老家开往深圳经过过这里,离笋岗不是很远。周围是农田和零散的工棚,空气中飘着工业废料的味道。他们被赶下车,带进一个挂着“华达电子厂临时招工处”牌子的简陋平房。里面坐着个叼着烟的中年女人,眼皮都没抬:“排队,验身份证,交二十块押金,领工牌和宿舍钥匙。押金干满三个月退。”
二十块?!
人群里一阵骚动。
“我……我没那么多钱。”她旁边一个瘦小的女孩带着哭腔说。
中年女人终于抬了抬眼,冷笑一声:“没钱?没钱来打什么工?我们这里包住不要钱啊?工服不要钱啊?没钱就滚,别耽误时间!”
残酷的现实像一盆冷水,将林淑瑾刚刚燃起的希望彻底浇灭。她看着前面几个人咬牙掏钱,看着那个没钱的女孩被推搡出去,绝望和愤怒在胸口翻腾。
这不是招工,这更像是……在抢劫。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间平房的。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尘土飞扬的荒地上。
回市区的路费都没有,她茫然四顾,巨大的无助感几乎将她吞噬。
“嘿,小妹,没成?”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林淑瑾转头,是刚才大巴上坐在她斜对过的一个黑瘦青年,他也空着手出来了,脸上带着苦笑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讥诮。
“他们……是骗子?”林淑瑾哑声问。
“也不算完全骗,真进厂,真干活。”青年吐了口唾沫,“就是押金高,条件差,进去容易出来难,工钱七扣八扣,到你手里没几个子儿。这种‘拉人头的厂’,专坑我们这种刚来、啥也不懂的外地人。”
林淑瑾手脚冰凉。她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干了。
“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回市区呗。找那些正规点的,哪怕工资低点,也别信这种路上拉人的。”青年看了看天色,“走吧,我知道前面有拉砖的拖拉机往市区方向去,能捎一段。这天都快黑了,一个女娃在这郊区不安全。”
林淑瑾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默默跟上。坐在颠簸的拖拉机后斗,看着夕阳彻底沉入远处厂房的轮廓后面,她抱紧自己。布包里那几张零票还在,工作却没找到,还差点被骗。
深圳的第一天,就用最粗暴的方式给她上了一课:这里的机遇和陷阱一样多,而天真和贫穷,是最容易被人盯上的弱点。
太阳快升起来的时候,她拖着几乎散架的身子,终于远远看到了鱼塘那片熟悉的、在泛着鱼肚的日出中显得格外寒酸的黑影。
赵晓正蹲在路口张望,看到她,猛地跳起来冲过来。
“淑瑾!你可回来了!怎么样?”
林淑瑾看着他焦急的脸,张了张嘴,满腹的委屈、恐惧和疲惫涌上来,却在喉咙里哽住。最后,她只是摇了摇头,极其疲惫地说:“没成。差点被骗。明天……你去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