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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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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躺在茂密的草丛里,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蛙鸣和远处隐隐约约的市声。林淑瑾睁着眼,望着头顶那片被城市灯火映得发灰的夜空。星星稀稀拉拉,只有最倔强的几颗还能从光雾里透出一点微光。
她盯着其中一颗,忽明忽暗的,仿佛随时会被黑夜吞没。
晚风带着塘里的水汽拂过,旁边传来赵晓均匀的呼吸声。她心里那点不安却像水草一样缠上来,越缠越紧。忽然她翻过身,轻轻推了推赵晓的肩膀。
“阿晓。”
赵晓睡得迷糊,含糊地“嗯”了一声。
“明天……我们一起去。”林淑瑾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两个人,胆子壮些。”
赵晓总算清醒了些,揉了揉眼睛,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她:“不是说好轮流去吗?你看你今日累成这样……”
“就是今日吃了亏,”林淑瑾打断他,声音低了下去,“我一个人……心里没底。那些招工的人,眼睛毒得很。两个人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能多看几家。”
黑暗中,他沉默了片刻,像似察觉到林淑瑾话语中那点不安,然后他重重地点了下头:“好,一起去。”
听到赵晓的回应,林淑瑾才算是放下心来。
她重新躺平,望着那颗时隐时现的星,忽然轻声说:
“阿晓,你记不记得村里老人说,天上的星子,地上的人。你说……深圳地上这么多人,怎么天上的星子反倒少了?”
赵晓没想过这个问题,愣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是……这里的灯太亮了,把星子都衬没了。”
“那像我们这样,”林淑瑾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没光的人,是不是就连看都看不见了?”
“胡说。”赵晓侧过身,在黑暗里找到她的方向,“三叔不是常讲,蚌壳里的珍珠,没破开之前,谁看得见里头有光?我们刚来,还没找到破开的那道缝呢。”
林淑瑾没接话。
草丛里游水和蛙叫声混在一起,远处有卡车驶过的轰鸣。
良久,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字一句说:“明天,我们不去那些拉人的摊子了。我今日回来看见,有些小店门口贴着红纸,像是要人。我们早点起,一家一家问。不要急,看清楚,问明白。工资少点没关系,要紧的是……要实在。”
“好。”赵晓应道,“我力气大,搬搬抬抬的活也能做。你心细,算账看人都在行。我们俩……总能找到个落脚处。”
“一定要留下来。等我们站稳了,就给三叔写信。等我们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把屋顶那个洞补上……”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被倦意拖进睡梦的边缘。
最后一缕清醒里,她听见赵晓在黑暗中小声地说:“会的。都会好的。”
明天......她一定要找到工作,她一定要留在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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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还没散尽,塘边的草叶上挂着露水。林淑瑾和赵晓用昨天剩的凉水胡乱抹了把脸,就着水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那点糙米饼子噎得人喉咙发紧,却是他们今天全部的能量。
两人仔细地把不多的行李藏在草丛更深处,用枯枝做了记号。林淑瑾最后检查了一遍贴身布包里的零钱——薄薄几张,却重得压心。
林淑瑾拉着赵晓,往昨天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他们专挑那些看起来朴实些、门口贴着红纸的小店。
第一家是家“陈记粮油铺”。老板娘正在卸门板,听他们磕磕巴巴问要不要人,上下扫了一眼,摆摆手:“要个力气大的后生帮忙搬米,女仔唔使。”
第二家是“便民理发室”,老师傅对着镜子刮脸,头也不回:“我收徒弟要交五十块学费,学三年,包吃住冇工钱。你俩有冇钱?”
第三家、第四家……不是嫌林淑瑾是女的干不了重活,就是要有担保人、要介绍信、要押金、要熟手。太阳渐渐升高,晒得人发晕,希望像手里的汗水,一次次攥紧,又一次次从指缝溜走。
小店铺的门,一扇扇在眼前关上。
两人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解放路口。喧嚣声浪再次扑来,赵晓第一次直面这场景,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哇”出声,又被汹涌的人潮和刺眼的招牌弄得不知所措,活脱脱是昨日林淑瑾的翻版。
“看那边!”赵晓扯了扯她袖子。
马路对面,矗立着一栋气派的大楼,“海山大饭店”几个烫金大字亮得晃眼。玻璃门旋转,进出的人衣着光鲜,门童戴着白手套。那是一个与他们此刻灰头土脸的模样全然不同的世界。
林淑瑾心里本能地怯了。可想起那些紧闭的门和冷漠的摆手,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倔劲涌了上来——横竖被拒了这么多次,还怕多这一回么?
“你在这儿等我。”她对赵晓说,声音有点干。
穿过马路需要勇气。走近那光可鉴人的旋转门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粗布鞋底沾的泥土。门口的服务生瞥了他们一眼,没拦,眼神却像扫过两粒灰尘。
林淑瑾深吸口气,走到大堂边一个看似管事的女服务员面前,用尽力气让普通话听起来清楚些:“同志,请问……这里招工吗?”
女服务员打量了他们一眼,说了句“等一下”,转身去了后面。
等待的几分钟格外漫长。林淑瑾能感觉到手心的汗,和身后赵晓紧张的目光。就在她几乎要拉起赵晓逃走时,一个穿着合体西装套裙、约莫三十多岁的女经理走了出来,目光平和却锐利。
“是你们问招工?”经理的普通话带着南方口音,但很清晰。
“是,是我问!”林淑瑾赶紧点头,心脏跳得发慌。
经理问了几个简单问题:哪里人,多大,来深圳多久。林淑瑾答得磕绊,但尽力说清楚。正说着,旁边一桌客人用完餐离开。林淑瑾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过去,手脚麻利地将碗碟归拢,用抹布飞快地擦净桌面,动作干净得像在自家灶台——在镇上小食摊帮工的日子,这些早已成了本能。
女经理在一旁看着,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嘴角轻轻扬了扬。
“我们这儿,服务员要形象端正,手脚勤快,眼里有活。”经理开口道,“你……还算机灵。不过没经验,得先试工三天,在后勤帮忙传菜、收拾。一天一块五,包两餐,不包住。三天后我觉得行,你就留下,工资另谈。觉得不行,结三天钱走人。做吗?”
一块五!还包两餐!
林淑瑾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冲得头晕,她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下,才稳住声音:“做!我做!谢谢经理!我一定好好做!”
“那行,明天上午八点你到这里。会有同事带你熟悉,不过你自己也要尽快上岗。”
“好的!好的!”
走出海山大饭店旋转门时,下午的阳光正烈。林淑瑾紧紧攥着赵晓的胳膊,指尖都在抖,脸上却亮着一种近乎耀眼的光。
“阿晓!我……我有工作了!饭店的工作!”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又带着笑。
赵晓的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只是猛地点头,一下,又一下,笨拙却用力。他那张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上,先是茫然,随即被巨大的喜悦涨满,眼眶也跟着红了。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饭店门外的台阶下,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又哭又笑,像两个终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全然不顾周遭行人投来的诧异或了然的目光。
直到一个夹着皮包、梳着油头的男人经过时,不耐地“啧”了一声,两人才像被惊醒般,慌忙止住了声。林淑瑾用力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痕,粗糙的布料擦过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却让那真实的喜悦感更加清晰。她深吸一口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脸上绽放开一个毫无保留的、甚至有些傻气的灿烂笑容,牙齿在阳光下白得晃眼。
“走!阿晓,”她声音还有些哑,却透着明亮的雀跃,“今天我们吃顿好的!庆祝庆祝!”
回去的路上,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那两块五毛钱还在赵晓贴身的口袋里,此刻捏在手中,似乎也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底气。他们没再犹豫,径直走向解放路岔出去的一条小街,那里聚集着更多面向普通人的食摊。空气里飘荡着油锅的滋滋声、炒粉的镬气、和廉价香料的味道。
林淑瑾在一个看起来最干净、人也最多的夫妻摊前停下。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颠勺,女人收钱招呼,配合默契。摊子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价目。林淑瑾踮起脚尖,看得格外认真。
“阳春面……八分一碗。”她小声念出来,眼睛亮了一下。比昨天看见的便宜。“我们要两碗阳春面!”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挥霍”的豪气对老板娘说。
“好嘞,两碗阳春面,一块六毛!”老板娘利落地应着,朝灶台喊了一声。
等待的几分钟里,林淑瑾和赵晓就站在摊子旁边,看着老板娘麻利地抓面、下锅、捞起、浇上一勺清亮的骨头汤,再撒上几粒葱花。
面端上来,是那种粗瓷海碗,汤色清浅,果然只有零星几点油花和翠绿的葱花,面条整齐地窝在碗底。
他们捧着碗,在摊子旁支起的小矮桌边坐下。塑料凳矮小,桌面油腻,但两人都毫不在意。林淑瑾先喝了一口汤。汤是温的,带着一点淡淡的咸鲜和面香,顺着喉咙滑下去,一路暖到胃里。她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吹气,送入口中。面条不算筋道,甚至有点软,但麦香实在。她就着一点咸味,大口大口地吃着,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
赵晓吃得比她更急,呼噜呼噜的声音引得旁边桌的人侧目。
吃完后,两个碗几乎比脸还要干净。
回去鱼塘的路,似乎比来时短了许多。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依偎着,拉得很长。
“淑瑾,”赵晓走着走着,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你明天就去上工了,我……”
林淑瑾脚步顿了一下。她光顾着自己高兴,差点忘了赵晓的工作还没着落。
她斟酌着词句,“要不,明天你也在饭店附近转转?看看有没有别的机会。或者,等我做熟了,问问经理那里还要不要人。”她心里也没底。
“嗯。”赵晓应了一声,没再多说。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快回去吧,天要黑了。”
回到那片熟悉的鱼塘,暮色已经四合。草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虫鸣,水塘对岸有微弱的手电光晃动,可能是塘主在巡查。两人蹑手蹑脚地回到藏行李的地方,一切如旧,心里才踏实下来。
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他们用塘边打上来的凉水简单洗漱。水很凉,激得林淑瑾一哆嗦,但洗完脸,精神却清醒了不少。她换下今天奔波了一天、沾满尘土的衣裳,仔细叠好,和赵晓那套破工装放在一起。明天,她就要穿上自己最好的那身衣服去海山大饭店了。
夜晚降临,两人并排躺在铺着床单的草地上。蛙声比昨夜更响,星空却似乎明亮了一些。林淑瑾望着那颗她一直关注的星星,它旁边那颗黯淡的小星,今夜看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灰暗了。
“阿晓,”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你说,饭店里是什么样子?那些碗碟,是不是都白得发亮?地板是不是能照出人影?”
“肯定比镇上的饭馆亮堂多了。”赵晓在黑暗里回答,“你手脚利索,肯定能做好。”
“经理让我明天八点到……”林淑瑾翻了个身,面向赵晓的方向,尽管看不清他的脸,“我有点怕。”
“怕什么?”
“怕做不好,怕出错,怕人家嫌我土,嫌我笨……”越说,声音越小。白天的兴奋退去,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自身的不自信,慢慢浮了上来。
“不怕。”赵晓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朴素的笃定,“你能行的。收拾桌子你不是一看就会?学别的也一样。再不济,还有我呢。”
这句“还有我呢”,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住了林淑瑾心里那点飘忽的恐慌。是啊,他们是一起来的,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两个人一起扛。
“嗯。”她应了一声,重新躺平,闭上了眼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这一夜,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一会儿是旋转的玻璃门,一会儿是堆积如山的碗碟,一会儿是女经理锐利审视的目光。好几次惊醒,听到身边赵晓均匀的呼吸声,才又慢慢睡去。
天刚蒙蒙亮,林淑瑾就醒了。心脏在胸腔里急促地跳动着,分不清是紧张还是期待。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用昨晚预留的一点干净水,仔细地洗了脸,梳了头,将半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换上那身补丁最少的浅灰色衣裤,虽然布料已经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平平整整。
赵晓也醒了,默默地看着她忙碌,然后起身,把自己的薄外套递给她:“早上凉,穿上。”
林淑瑾没有拒绝。外套上有赵晓的味道,混合着汗水和阳光,还有一种令人安心的踏实感。
两人分吃了最后一点干粮。林淑瑾把布包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身份证明和那点珍贵的钱都在。
因为没有表,不知道大概时间,天刚蒙亮,她就得出发了。
她深吸一口气,对赵晓说:“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中午……饭店管饭,你多吃点。”赵晓叮嘱道,像个送孩子出远门的老父亲。
林淑瑾忍不住笑了,点点头,转身沿着田埂,向着大路走去。晨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路边的草叶上露水晶莹。她回头看了一眼,赵晓还站在鱼塘边,朝她挥了挥手。
她的脚步起初有些僵硬,渐渐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通往解放路的方向,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