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与麦克风》蜜栗

4、第一次“合作”与分别的预兆

　　时光飞逝，转眼星允和灿宇已经五年级。童年的圆润轮廓开始褪去，显露出少年少女雏形的清秀。林星允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乌黑柔顺的长发总是被造型师打理得一丝不苟。在妈妈陈薇的精明运营下，“小星星乐园”成功转型，内容从童趣vlog更多转向展现“优质小学生生活”的精致日常，吸引了更大年龄层的“姐姐粉”甚至“妈妈粉”。她开始尝试一些简单的穿搭分享和读书推荐，视频风格愈发精致专业，剪辑节奏也更加成熟。镜头前的她，举止得体，谈吐文雅，是无数人眼中“别人家的孩子”。

　　江灿宇则像雨后春笋般抽条长高，褪去了不少奶乎乎的稚气，轮廓变得清晰。他对rap的热爱有增无减，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他不再满足于课间的即兴表演和电视上零星的片段，开始偷偷用家里的旧电脑搜索国内外地下rapper的视频，反复观看，模仿他们的flow、腔调和拽拽的表情。他用积攒了好久的零花钱，在校门口小摊买了个便宜的、线头都有些外露的耳机，一有空就戴着听歌，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划着复杂的拍子，走路都带着一种独特的律动。他甚至有了一个带锁的硬壳笔记本，封皮是黑色的，上面用银色记号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麦克风。本子里写满了各种他搜罗来的、觉得“很炸”的押韵词句，以及深夜灵感迸发时写下的愤世嫉俗或天马行空的片段。这个本子是他的宝藏，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在书包最内层的暗格里。

　　两人的友谊依旧深厚，但成长的轨迹和重心的偏移开始悄然显现。星允的日程表被妈妈排得越来越满：除了学业，每周固定有两天放学后要拍摄，周末经常有品牌活动或线下见面会。她偶尔还会被妈妈带着去参加一些“拓展人脉”的茶会，见一些“对将来有帮助”的叔叔阿姨。她的时间像被精确切割的钻石，每一面都要闪耀，却少了些浑然天成的钝感。

　　灿宇则把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投入到了他的音乐世界里。他不再满足于仅仅“说”rap，开始尝试用电脑上简陋的录音软件录下自己的声音，反复调整节奏和语气。他会在网上一些青少年聚集的音乐论坛里，用“K”这个代号上传自己的作品片段，和天南地北的同好交流（当然，这一切都瞒着父母）。秘密基地的榕树下，他分享给星允的“表演”也越来越有模有样，虽然设备简陋，但能听出他在刻意模仿某些复杂节奏，歌词里也开始出现“虚伪”、“标签”、“打破”这类带着棱角的词语。

　　他们依旧会分享秘密基地，但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变少了。有时星允好不容易有空，灿宇却沉浸在一段新beat里出不来；有时灿宇兴致勃勃想分享新写的词，星允却累得在树洞里睡着了，睫毛上还沾着拍摄时粘的、没卸干净的亮片。

　　一天放学后，星允的妈妈陈薇特意在校门口等到了灿宇。她穿着剪裁得体的套装，笑容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灿宇啊，阿姨知道你喜欢...嗯...那种念歌？”妈妈努力用温和的语气说，“星允下周要拍一个‘和好朋友周末休闲时光’的企划，你要不要来参加？你们可以一起玩，最后你可以...表演一段你的念歌？怎么样？”

　　“灿宇啊，放学了？阿姨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陈薇将灿宇带到一边。
　　灿宇有些局促地点头：“阿姨好。”
　　“阿姨知道你喜欢音乐，喜欢那种...嗯...念歌，对吧？”陈薇斟酌着用词，努力让语气听起来亲切，“星允下周要拍一个‘和好朋友的完美周末’主题的企划，需要展现阳光、友谊和积极的课余生活。阿姨想了想，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们可以一起拼拼图、吃点零食，展现好朋友之间的默契。最后呢，你可以作为才艺展示，表演一段你的念歌，怎么样？让大家都看看我们灿宇的多才多艺。”

　　灿宇的心脏猛地一跳，眼睛瞬间亮了。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爱好”能有朝一日登上星允那拥有近百万订阅者的频道，被那么多人看到！那不再是树洞里的私密分享，而是真正的“舞台”。
　　“真...真的可以吗？”他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我...我可以准备一下！”
　　“当然可以。”陈薇笑着拍拍他的肩，“好好准备，拿出你最棒的状态。星允也很期待和你合作呢。”

　　然而，当灿宇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星允时，星允却在一旁显得有些犹豫，甚至有些不安。她了解妈妈，这个提议绝非仅仅是“展现才艺”那么简单。妈妈需要的是视频的“看点”和“话题度”，一个成绩普通、热爱“非主流”说唱的竹马，与精致完美的她形成的“反差萌”和“童真感”，正是妈妈想要的戏剧效果。她怕灿宇的努力和热爱，在精心设计的镜头和后期剪辑下，被简化成一种供人消遣的“可爱”或“滑稽”，更怕那些犀利的网络评论会伤害到他。
　　“灿宇，其实...你不一定要...”星允试图委婉地提醒。
　　“我一定要！”灿宇眼睛亮得惊人，“这是一个机会！星允，你等着看，我会表现得超棒！”

　　拍摄日到了。场景布置在一间阳光明媚的咖啡厅包厢（当然，没有真咖啡），充满了糖果色的装饰。企划前半部分进行得很顺利，两人一起拼一个巨大的星空拼图，分享一小份颜色鲜艳的水果沙拉（星允只被允许吃几口），画面看起来自然又温馨，导演频频点头。到了后半部分，吃披萨的环节（星允被允许吃一小角），灿宇明显放松了很多，甚至即兴说了几句关于披萨的押韵玩笑，逗得现场工作人员忍俊不禁。

　　最后，就是灿宇的“才艺展示”环节。导演清了清场，镜头对准了他。灿宇显然精心准备过。他换上了一件自己觉得最酷的黑色连帽衫，拿出了那支已经显得短小的彩虹笔（他坚持要用这个），郑重其事地把它当作麦克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那些地下rapper在舞台上的气场，然后开始表演他打磨了好几天的一段原创rap。

　　内容是关于友谊、梦想和对抗平庸。词句虽然仍显稚嫩，但能听出他试图构建更复杂的韵脚和节奏变化，还加入了一些他从视频里学来的简单停顿和强调技巧。他表演得很投入，甚至闭上了眼睛，身体随着节奏微微晃动。

　　现场的工作人员都觉得新鲜有趣，发出善意的笑声和鼓励的掌声。星允也坐在一旁，微笑着为他鼓掌，但心里那根弦却绷紧了。她看到妈妈在旁边微微蹙眉，又很快展开职业化的笑容；她看到摄影师杰克叔叔在憋笑；她听到某个助理小声说“这孩子还挺有范儿”...这些细微的反应，让她预感到一丝不安。

　　视频在精心剪辑后发布了。标题是《星星和竹马的治愈周末！还有意想不到的才艺彩蛋哦！》。前半部分温馨友爱，弹幕一片“好甜”、“羡慕这样的友谊”、“星星好美”。当画面转到灿宇的rap表演时，弹幕和评论区开始出现分化。

　　一部分人被这种反差逗乐，觉得有趣：
　　“哈哈哈小竹马好认真！”
　　“可爱死了！假装自己是大明星！”
　　“为友谊打call！支持小rapper！”
　　“虽然听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狗头）”

　　但也有一些不那么友善，甚至尖刻的声音出现了：
　　“这小男孩是谁？尬得我脚趾抠地。”
　　“好好笑，以为自己在开演唱会吗？这念经呢？”
　　“星星好善良，还配合他鼓掌，换我尴尬癌都犯了。”
　　“关系户吧？硬塞进来露脸？下次还是星星一个人拍比较好。”
　　“这种不上台面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秀？好好学习吧小弟弟。”
　　“吐了，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小鬼。”

　　这些评论虽然被更多的正面评论和粉丝控评淹没，但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扎眼地存在着。灿宇是星允频道的常客，几乎每期都会看，他怀着激动又忐忑的心情点开这期视频，一遍遍拉动进度条看自己的部分，自然也看到了那些评论。那些刺眼的文字，像冰锥一样扎进他炽热的心。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自己视若珍宝的热爱和努力，在许多人眼里可能只是个可笑的、供人评头论足的“表演”，是“不上台面”的东西。那些善意的“可爱”称赞，此刻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否定——否定了他努力想要表达的严肃和酷。

　　星允很快发现了灿宇的低落。他不再兴致勃勃地跟她讨论新的beat，放学后也总是匆匆回家，不再主动约她去秘密基地。她试图安慰他：“别理他们！很多人根本不懂！我觉得你很棒，真的！那些节奏变化你练了很久对不对？”

　　但灿宇只是摇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神躲闪着：“没事。我早知道...可能就不该...算了。”他把那个珍贵的、写满歌词的黑色笔记本，塞进了书架最深处，上了锁，钥匙也不知道扔到了哪里。那支彩虹笔，也被他随意丢进了笔袋角落，不再随身携带。

　　这件事像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出现在他们之间。灿宇不再轻易在星允面前表演rap了，甚至很少再带去秘密基地。星允则因为日程繁忙和内疚，也不知该如何修复。

　　这件事像一道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裂痕，出现在他们之间。灿宇在星允面前变得有些沉默，很少再主动提起rap，甚至当星允试图聊起时，他也会生硬地转移话题。他筑起了一道墙，将那个热爱说唱、充满表达欲的自我小心地藏了起来，仿佛那是一件羞于见人的事。星允则因为日益繁忙的日程、内心对灿宇的愧疚以及不知如何修复关系的无力感，也感到疲惫和疏远。秘密基地的榕树下，多了许多安静的、各自发呆的时光。

　　六年级上学期结束时，一个更现实的分离摆在了面前。灿宇的父亲工作调动，全家需要搬到邻省一个更大的城市。消息传来时，是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默契地来到了即将告别的小学校园，坐在秘密基地的榕树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初冬的风吹过，气根轻轻摆动。

　　“一定要走吗？”星允小声问，声音有些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根上的苔藓。
　　“嗯。”灿宇低着头，用树枝划着地上干硬的泥土，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星星，“暑假过后就走。那边学校都联系好了。”

　　他们都知道，这不仅仅是距离上的分开。不同的城市，不同的中学，不同的朋友圈，不同的生活节奏...还有，那场未成功的“合作”带来的微小隔阂和灿宇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伤口。这一切，都可能让这份始于童年的友谊，被时光和距离稀释。

　　离开前，灿宇送了星允一件礼物——一本崭新的、更厚实的笔记本，封面是深邃的星空，点缀着细碎的银箔，仿佛真的会闪烁。扉页上，他用略显生硬的字迹写着：“给星允——写你想写的，说你想说的。”
　　“这个给你，”他说，语气认真，“以后如果有什么不想对镜头说、不想对妈妈说的话，就写在这里吧。”就像他曾经把无法言说的情绪和热爱，写进歌词本里一样。

　　星允则送了灿宇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个品牌质量很好的头戴式耳机。“用这个听歌吧，”她看着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隔音更好，音质也更好。你的rap真的很好听，特别有力量。不要因为一些不懂的人，就放弃你喜欢的东西。”她相信他的热爱是真实的，是有价值的，即使现在不被人理解。

　　火车站的送别简单而匆忙。春运前夕的站台熙熙攘攘，空气里弥漫着离别和归家的复杂气息。两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大人寒暄的间隙，笨拙地拥抱了一下，很快分开。星允闻到了灿宇外套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冬日清冷的气息。灿宇感觉到了星允发丝拂过脸颊的轻柔。
　　“保持联系。”他们说，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和广播里。
　　“嗯，打电话，写信...发信息。”灿宇补充，像是在确认某种承诺。
　　“好。”

　　火车缓缓开动，星允趴在车窗边，看着站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冬日的冷风灌进来，凉飕飕的。灿宇则坐在靠窗的位置，戴上了星允送的新耳机，里面没有播放音乐，只有列车行驶的隆隆声。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城市景象，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离别”的重量，那是一种混合着伤感、迷茫和对未知未来的轻微恐惧的沉重。

　　童年的秘密基地、榕树的气根、树洞里的彩虹笔、课桌下的半块饼干、耳机里的青涩旋律...都被留在了身后，随着铁轨的延伸，逐渐远去。他们即将驶向各自未知的、充满更多挑战和选择的青春期。友谊能否经受住距离的拉扯、时间的冲刷和成长轨迹的分岔？那份始于半块小熊饼干的纯粹牵绊，能否在现实的土壤里继续深深扎根，甚至开出新的花朵？这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至少在此刻，他们握着彼此赠予的礼物，一个指向内心，一个连接世界，懵懂地相信着“永远”这个词，哪怕前路漫漫，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