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椒盐小玉米

11、对峙

　　我拿着怀表和那本黑色日记，推开了画室的门。

　　阿海正对着一幅画发呆——不是半成品，而是一幅完成的、但显然陈旧的画。画上是沈疏。不是侧影，是正面。他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支笔，微微侧头看向画外，眼神专注而温柔，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背景是温暖饱满的黄色调，但他的眼睛和衬衫，是画中唯一的、也是惊心动魄的蓝色。那蓝色如此鲜活，如此深情，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画布上流淌下来。

　　看到我手里的东西，阿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移开目光。他甚至没有看我，依然凝视着画中的沈疏。

　　“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仿佛等待多年的判决终于到来，反而卸下了重负。

　　“差不多。”我把日记和怀表放在沾满颜料的工作台上，就在那幅肖像画的旁边，

　　“1997年8月14日。沈疏。情感量子纠缠。载体。我。”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石头，投入我们之间死寂的潭水。

　　阿海终于将目光从画上撕开，转向我。他的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深深的、几乎将我淹没的疲惫和……怜悯。

　　“对不起，晚星。”他说，声音嘶哑，但异常清晰，“不是为了所有的事道歉。是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道歉。”

　　他站起身，走到画前，手指虚抚过画中沈疏的脸颊，动作轻柔得像触碰易碎的梦。

　　“我从他消失那天起，就明白了。”他背对着我，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的世界之所以没有彻底崩塌成灰，不是因为你，晚星。是因为他留下的这片蓝。”

　　他转过身，直视我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得让我心头发紧。

　　“我爱你吗？是的，我在乎你，依赖你，害怕失去你。我习惯了生活里有你，习惯了照顾你，甚至……渴望你。但这种‘爱’，是什么？”

　　他拿起那本黑色日记，翻到中间某一页，直接读了出来，声音冷酷得像在宣读自己的罪状：

　　“她今天用勺子轻轻搅动咖啡的动作，和阿疏一模一样。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一瞬间，我不是在看她，我是在透过时间的缝隙，窥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幻影。我拥抱她，呼吸间却拼命捕捉早已消散的气息。我感到恶心，不是对她，是对我这个可悲的窃贼。”

　　他“啪”地合上日记。“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晚星。一场漫长而卑劣的‘窃视’。我通过你，窥视他。我依赖你身上他留下的色彩和爱意，维持我生命的温度。我眷恋的，是‘被沈疏爱着’的感觉，而你是那个能让我偶尔捕捉到这种感觉的……媒介。”

　　他的话像手术刀，精准而无情地剖开了我们之间所有温情脉脉的假象，露出下面血肉模糊、畸形连接的真相。我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反胃，手脚冰凉。

　　“所以，你对我，从来没有……”我的声音在颤抖。

　　“从来没有纯粹属于‘顾晚星’的感情？”

　　阿海替我补完，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曾经多么希望有。我试过，晚星，我真的试过。

　　当你第一次叫我‘阿海’而不是‘叔叔’，当你因为成绩好眼睛亮晶晶地跑来找我，当你生病时抓着我的手说‘别走’……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以为我抓住了。但很快，蓝色的潮水就会涌来。”

　　他走近一步，痛苦和决绝在他脸上交织。“你的眼神会突然变得像他一样深邃专注，你的某个小动作会和他重叠，你甚至会在无意识中说他的口头禅……每一次，都像一盆冰水浇下来，提醒我：看，这不是你的。这是他的。你只是站在他投射的影子里，汲取一点残光。”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说出最后的话：“晚星，我爱的，始终是沈疏。爱他这个人，爱他留给我的这片蓝色，爱他即使不在了也固执地想要给我的、感知世界的能力和浓烈情感。你……你承载了这一切，你让我能继续活在这片他创造的蓝色回响里。我对你的感情，是感激，是依赖，是愧疚，是二十多年朝夕相处形成的深刻羁绊……是所有这些复杂东西混合成的、扭曲的共生。但它不是……不是能替代他的、独立的爱情。对不起。”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画室里松节油的味道浓得令人窒息。画布上沈疏的蓝色眼睛，似乎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的爱人如何在他留下的遗泽里痛苦挣扎，看着他选中的载体如何被这遗泽灼伤。

　　我站在那里，感觉身体里的某个部分正在无声地碎裂、剥落。那些我曾努力分辨的、属于“我”的情感和属于“沈疏”的情感，那些我曾抱有幻想的、或许存在于阿海眼中的“顾晚星”……在阿海这番残酷而清晰的坦白面前，像阳光下的露水一样蒸发了。

　　没有混淆，没有模糊地带。他一直清楚。他爱沈疏。我只是容器。而我那些自以为是的、混合着嫉妒、迷恋和混淆的爱，此刻显得如此荒唐可笑。

　　一股奇异的平静，反而从这彻骨的冰凉中升腾起来。尘埃落定。真相血淋淋，但不再摇摆。

　　“谢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谢谢你终于肯说真话。”

　　阿海像是被我的反应刺痛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肩膀，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