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椒盐小玉米

15、完结

　　恢复期比想象中漫长。身体上的不适很快消退，但心理上的“空旷感”持续了很久。世界是清晰的，也是平淡的。食物有味道，但不再引发联觉的波澜。天空有颜色，但蓝色只是蓝色，不再携带记忆的海啸。见到阿海，心里有熟悉的亲近和感激，但也仅止于此，像面对一位非常重要的、有过深刻交集的旧友。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有些疏离但稳定的相处模式。他每天会来我的小公寓，帮我做些家务，准备饭菜，确认我身体状况。我们交谈，内容局限于日常和恢复情况，偶尔涉及一些无关痛痒的过去回忆。我们都小心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发深层情感的话题。

　　阿海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他看起来……轻松了一些。不是快乐，而是那种背负着沉重秘密和扭曲情感多年的人，终于卸下部分重担后的、带着疲惫的轻松。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陷入长久的沉默或凝视虚空。他开始重新规律地画画，题材广泛，静物、风景、抽象都有。他的用色依然不算大胆，但越来越稳定、扎实。最重要的是，他画中的蓝色，开始出现不同的层次和情绪——有时是忧郁的灰蓝，有时是明快的天蓝，不再是记忆中那种唯一的、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沈疏的蓝。

　　有一次，我去画室取东西，看到一幅刚完成的小画。画的是一个空的、洗干净的蓝色咖啡杯，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杯子，在桌面投下淡淡的影子。很平常的场景，但笔触柔和，光影细腻。

　　“画得不错。”我说。阿海正在洗画笔，闻言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真实。“试试看，能不能画出‘一个杯子’，而不是‘他的杯子’。”

　　我明白了。他在练习，练习区分“记忆中的颜色”和“眼睛看到的颜色”，练习让画笔听命于此刻的感知，而不是过往的回声。

　　我也在练习。练习感受自己的情绪。我开始写新的日记，不记录梦境或外来记忆，只记录每天最细微的感受：早晨咖啡的苦涩带来的清醒感，读到一本好小说时心里微微的悸动，看到路边小猫时嘴角不自觉的上扬，甚至独处时偶尔泛起的、淡淡的、无名的惆怅。

　　这些感受都很轻，很淡，像初春极细的雨丝。但它们是真实的，是我自己的。我不再需要去分辨它们属于谁。

　　大约在术后半年，一个平凡的下午，我和阿海在公寓里整理旧书。阳光很好，灰尘在光柱里飞舞。我们没什么话，各自忙碌。

　　忽然，我的手在书架最底层，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扁平的物体。抽出来一看，是一个简单的木制相框，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张空白的、微微发黄的卡纸。翻过来，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是阿海的，但看起来是很多年前写的：

　　“给晚星：留白处，或许可安放你自己的色彩。不必急于填满。——海”

　　我怔住了。原来很久以前阿海就已经预感到，或者希望，我终有一天需要一片属于自己的“留白”吗？

　　我拿着相框，走到正在擦拭书架灰尘的阿海身边，递给他看。

　　阿海看到相框和背后的字，也愣了一下。他接过相框，手指摩挲着那行字，眼神有些遥远。

　　“差点忘了这个。”他低声说，“那时候你总喜欢在我的画上乱涂颜色。我说，留白也是一种美。你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我就做了这个……想等你长大些，或许能明白。”他苦笑了一下，“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我自己都忘了。”

　　我们并肩站着，看着那个空白的相框。阳光照在卡纸上，一片洁净的、等待书写的白。
　　“现在，”阿海把相框递还给我，声音很平静，“或许正是时候。”

　　我接过相框，点了点头。心里依然没有强烈的波动，但有一种很清晰的、沉静的感觉。像走了很远的路，终于看到一块指示牌，上面写着：你可以从这里，开始你自己的路了。

　　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继续整理书籍。但气氛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了。少了一些谨慎，多了一点……并肩面对这片“留白”的、淡淡的默契。

　　又过了几个月，我找到一份在图书馆的兼职，开始学习绘画基础课程——不是想成为画家，只是想更了解色彩，用我自己的方式。阿海有时会来看我的练习，给出一些非常基础的技术建议，仅此而已。

　　我们的生活轨迹，像两条曾经被外力强行拧在一起的线，现在终于松脱开来，各自延伸。它们依然靠得很近，时有交集，但不再缠绕，不再窒碍。

　　偶尔，在深夜独自醒来，或者看到某种特定光线下的水面，我的意识深处，还是会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感觉。不是清晰的蓝色，不是具体的情感，更像是一种……遥远的、熟悉的“嗡鸣”。一种来自心灵深处、已被清空但地基尚存的、关于“深刻连接”与“剧烈情感”的抽象记忆。

　　我知道那是什么。是沈疏留下的、已经格式化却依然改变了地形的神经痕迹。是我和阿海共同走过的那段惊心动魄、充满痛苦与扭曲、但也因极致而显得无比“浓烈”的岁月，所留下的、淡淡的回音。

　　我不再抗拒它，也不再追寻它。它只是存在在那里，像我生命背景里，一层极淡的、无法抹去的底色。它提醒我曾经沧海的深度，也映衬出此刻风平浪静的珍贵。

　　一天下课，我背着画板走出教室。黄昏，天空是那种常见的、由橙红向靛蓝过渡的颜色。我停下脚步，看了很久。没有联觉，没有记忆涌现。只是觉得，嗯，今天的日落，颜色挺好看的。

　　我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想了想，发给了阿海。没有配文。

　　几分钟后，他回复了。也是一张照片，是他画室窗外的天空，角度不同，但同样是黄昏。他配了一句话：

　　“今天的蓝，和昨天的不一样。”

　　我看着那句话，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晚风拂过脸颊，带着初春的微凉。

　　是啊，不一样。每一天的蓝，都是新的。而我的色彩，才刚刚开始调和。

　　（全文完）